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干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太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因为黄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婶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还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
四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