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