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韬光养晦待契机(1 / 2)

离凰 猗兰霓裳 1126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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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的房间中没有什么隔断,我只能背对着皓月换衣服。我身上的泥污尽数落在她的眼中,在我脱掉衣服的一刹那,我清晰地听见皓月抽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自己脏得发黑的身子,完全看不出曾经引以为傲,为沈羲遥所喜,为我所傲的莹白肌肤。皓月用袖子擦着眼睛,声音里有鼻音。

“小姐,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

我摸一摸脸上明显突出的颧骨,再看看已经细若竹竿的双腿和手臂,淡然一笑:“能活着,不就该知足了么。”

皓月抿了唇不说话,很久后她才道:“下次我来,带给小姐一些洁身的香露吧。”

我套上一件湖绿的棉衫,那深如衰草的颜色只衬得我的肤色愈加难看,我浑不在意,却无意瞥见皓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得。

“这样的地方,就是想洗一洗,也没有盛水的东西,还是算了。在这样的地方,又有谁在乎呢?”

“小姐这般不爱惜自己了么?”皓月似乎有些生气,不过她的眼中迅速又漫上怜悯之色,“小姐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第一次看到你,真的吓了我一大跳。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了。皇上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呢。”

我只顾看着裙上疏疏的一排回字绣纹,唇上连笑容都懒得带上。

“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与我何干呢。”我的手从那一带绣纹上轻轻抚过,硬挺的棉线绣出的花纹在指尖有略略硌手的触感,舒缓我被触动的平静的心境。

“我在这里,若还指望着君恩,那就真真应了‘痴人说梦’这个词了。”

“小姐,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皓月看着我,语气中有急迫。

我只做不在意,抬头朝她微微一笑:“离开?我当然想离开,从我进来的第一天,我就想离开。”我理一理松散的头发道:“可是若是离开这里,回去的是坤宁宫,那么,我宁愿在此一生。”

我的声音决绝得仿若利刃横刀斩断巨石,不带一丝回旋的余地。

“小姐,你和皇上的矛盾,就到了如此不可转圜的地步了么?”皓月诧异地看我一眼:“虽然你刺杀了皇上,可是,毕竟他与你有杀……”她的话戛然而止,一只素手捂在嘴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我的眼中却无一丝波澜,只是直直看着她,仿若无意道:“宫里,都知道了?”

皓月讪讪一笑:“我也是机缘下得知的。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后宫皆知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皓月坐了片刻,便找了理由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繁逝的门边一晃,消失在柔和的日光下,强作的平静终于再无法维持,我只能闭了眼,很久,终于将剧烈波动的情绪平缓下去,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慢慢收拾起皓月带给我的东西来。

我相信,皓月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杀父之仇”。我也相信,沈羲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刺杀他的事,而知道的,也只有他和太后。同样,即使是皓月,她也没有可能知道沈羲遥下毒害了我的父亲,是李管家告诉她的?可是,李管家连她见都没有见到,就自尽了,如何有告诉她的机会呢?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早就知道这两件事。可是,我却想不通,她为何会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去问,不去想。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不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我清楚地知道,即便知道真相,现在的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所以,待下一次皓月来看我时,我完全不提此事,只听她闲话后宫的妃嫔们,谁谁得宠,谁谁惹了柳妃不快,谁谁又和丽妃交好等等。

“那你呢?”我剥了一颗她带来的荔枝,随口问道。

“我不过是个贵人,草芥似的。更何况,我就是小姐的人,不会与谁交好。”她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我:“这是今年新贡的,皇上给每个宫里都赏赐了一些,小姐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吃荔枝的。”

我接过却未吃,只是看着她道:“若是从前,你是我的人,不与谁交好自然无妨。可如今,我已经不再是皇后了,你最好寻一个可以依靠的树枝,起码在后宫好立足。”

“小姐觉得谁合适呢?”皓月似不喜这个话题:“我跟惯了小姐,心底认定了我只会是小姐一派,哪怕现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没办法去和谁交好。”

我叹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为何这样说?”

“你认为自己是我的人,别人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她们也不会轻易向你示好的。可是皓月,听我一句劝,我在这里恐没有出头之日了,你自己,要保全好自己。”

我顿了顿再道:“其实这宫里,依靠谁,都不如依靠着皇帝。有了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皓月点点头:“当初若没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个月里也没两次传我侍寝,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宫女子众多,能够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还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与众不同之处。”我将那荔枝放入口中,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岭南进贡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柳妃擅舞蹈,丽妃擅马术,和妃人虽淡淡的,可是却擅书法,很多东西得从小学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却不用。”

“小姐说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爱饮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必定会引得皇上侧目。”我看着她:“只是,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来是宫女们做的,你如今是贵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小姐抬举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我记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别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对她宠溺地笑了笑:“下次带些笔墨来,我写给你,都很复杂,说一次你记不住的。”

皓月开心地点了头,不久便满意地离开了。

之后皓月来得就较以往勤了一些,我将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创的饮茶之法写给她一些。这些东西,我已用不上了,与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给皓月,这样,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遥一些宠爱,至少,能让沈羲遥不会忘记她,在她那里能有个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宫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难,只是一个“巧”字,在水、茶叶、火候上下工夫便好。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将些简单的和应季的方法交给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欢天喜地。

我看着皓月的笑脸,自己也开怀一些,起码,我还没有落得完全无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遥去她宫里时如法炮制了几次,颇得沈羲遥喜爱,去的次数便多起来,皓月在后宫中的地位,也逐渐高了不少。

只是这样一来,她看我的次数少了起来,开始是半月一次,后来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风吹起之时,我进冷宫已有五个月了。

这期间,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时,带给我的,除了震惊,还有并存的欣喜与担忧。

那是第一片秋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的日子。一直以来,我察觉出自己有些异常,却没有多想,只认为是冷宫中的生活与我往昔完全不同,身体因此出点状况也是正常,何况我还没有到大病一场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树叶仿佛舞蹈一般,在微凉的秋风中缓缓飘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锦绣蓝缎,没有一丝错位的经纬,甚至连云朵都不见半片。这是秋菊初绽的时节,连繁逝这样被遗忘的地方,竟也有几朵小小的雏菊,颤巍巍地绽开在墙角下,含羞带怯地迎风招展,给灰败的宫墙带来一抹亮色。

高远的天上升起风筝,是一对五彩的鸳鸯风筝,在天空中并立双飞,仿佛一对佳偶,又似一双爱侣,缠缠绵绵。

这样的景致,在得意人的眼里自然是人月两圆的佳景,而对于独处冷宫之中的我来讲,也能勾起从前幸福的回忆。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晕。我站起身,打算去井里打些水来喝。连日来我只觉得身上燥热,嘴上便贪凉。冷宫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连带着便不思饮食,罗大哥拿来的饭菜,往往是吃了几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几步,就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实质。刹那间,浑身又出了一层层汗水。我心中升腾起不安与担忧,连忙扶了旁边一棵树站住,可是腿上逐渐失了力气,只能缓缓滑落,坐在树下闭了眼。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之前的几天里,眩晕也会偶然来袭,可是今日这般厉害却是第一次。

我坐了许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渐渐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这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个冷宫废妃将一团发黑的布片从窗户中丢出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意瞥去,只见那满是污渍的布片上,却有鲜红如漆的血渍,带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呕起来,将胃里的东西呕干净,便是胆汁,之后是痛苦的干呕。我几乎是爬离开那团布片,挣扎着到了水井边,使出全身力气打上半桶水来,先喝了几口,胃里一阵抽搐。之后将脸埋进了那水中,神智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识到,那鲜红的颜色,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仿佛炎炎夏日里被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周遭虽热,但更觉出自己身上彻骨的冷来。我仔细回想了与沈羲遥在黄家村的那几日,几乎日日有纠缠。而这之前,因为忙于准备下江南的各种琐事,一个多月来,我与羲赫在熄灯之后,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没有什么。

这样一来,若是我腹中真结了珠胎,那么这个孩子只会是沈羲遥的了。

但是,在繁逝这样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艰难,更何况生产一个孩子?可若是想办法让沈羲遥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反而会迁怒于我与羲赫吧。

这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匆匆一闪,彷若奔马般的流云在天空中一擦而过。剩下的,却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泪水不自主地滑落。

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羲赫还是沈羲遥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个之后,这个孩子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非凡。我想我会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会被人想起提起。那么,慢慢人生长路上,若是有一个孩子相伴,看着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绕膝同乐,一定是快乐和满足的。等它大一些,我会想办法联络到兄长们,将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给个身份成长。我相信,即使没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有自己一番作为。同时,有了牵挂,我也不会孤寂了。

我的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现在最主要的,是确定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确定?我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症状细细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饮食、眩晕……还有几个月都没有来的月信。这些无一不证实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这个月月信再没有来,那么便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都不再是难,我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笑意,虽然身上诸多不适,却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饮食,若是营养不够,如何能够诞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于是到了傍晚赵大哥将饭菜送进来时,我忍住胃里的翻涌,将那些饭菜,一点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约莫过去一个月,月信依旧未到,而我也出现了孕期会有的反应,倦怠,不思饮食,晨起会呕吐。只是还好都不是十分严重,冷宫日长,我不需做什么,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坐在那张破烂的床上,尽量让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儿安全。又请皓月拿一些衣料针线来,只说自己无事,想缝制一些冬衣穿着。她没有异议,过了几日便托赵大哥带了进来。是宫中最常见的棉布,多用来缝制低等宫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连我凌府的下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此时我却感怀它是纯棉布,且宫中东西再差,也比民间强上许多。对于这个可能要出生在冷宫中的孩子,已是不错了。

为防万一,我会将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赵大哥带给我的皂角仔细清洗几遍,在日头下晒干了,这才敢用。

这一日,天上浓云翻滚,暗沉沉压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打着呼啸从门外掠过,夹杂了落叶和尘土,使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举目望去,灰蒙蒙一片。

我靠在床头,正在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着针脚,“嘎吱”一声门响,我迅速将那衣服掖进枕头下,从旁边取过一件浅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来,握着剪刀慢慢裁着领口。

“小姐,我带了点心来。”皓月一身杏子红掐花对襟的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合欢花,头上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有一串细碎的紫晶流苏,脸上有盈盈笑容,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一般。

我看着她日渐华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几次她来时,为怕我看到那些锦衣华服伤怀,便都是拣了简单朴素的来穿。可是,自从沈羲遥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爱之后,她便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快坐吧。”我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只双层剔彩鸳鸯纹的填漆竹编食盒,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顺手拿起我搁在床头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这样的布料,绣上兰花真是抬举它了。”

我扫一眼淡淡道:“它本该穿在宫人身上,此时却落到繁逝里,将穿在一个废人身上,是极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来到我身边,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该穿金罗的蹙凤华服,再不济,也不该比在闺阁中的锦衣差,我却只能拿这种宫人都不爱穿的灰色棉布给小姐,是我没用。”她说着掉下泪来。

我知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忙从她衣襟里抽出绢帕来给她拭泪,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在这里,若没有你的接济,只等每季发放的那一两件衣服,根本无法度日。能有这样的棉布裁衣服,我很满足了。”

“是么?”皓月抬起一张挂了泪珠的脸,不相信般地问道:“小姐不是在怪皓月?”

我摇摇头:“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呢?”

我笑一笑,拿起那衣服指给她看:“你看,这布料是灰白色,用什么颜色的丝线绣花都只能落了粗陋,但是唯有黑色丝线,绣出写意的墨兰,才真真相得益彰。”我的手慢慢摩挲过那花纹,丝线给指肚涩涩的感觉,如同我的声音:“皇帝的万寿节要到了。他见惯了锦衣的美人,若是有一个淡雅清丽的女子在一众华服丽人之中,更能衬出清纯气质。”我盯了皓月的眼:“若论起美貌,你不如丽妃。若论端庄,你也不及和妃。而论起柔弱,自然无人能出柳妃之右。所以,你一定要出奇制胜。”

皓月一愣,几乎脱口而出道:“小姐怎知我是为了皇上万寿节而来?”

我按下唇边浮上的一层冰凉,看了看外面已经停止的风,缓缓道:“我不知你是为这个而来,只是想到万寿节要到了,提醒提醒你。”

皓月笑起来:“还是小姐厉害!难怪皇上对你念念不忘。”

我只作未听见,将食盒打开:“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皓月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小姐最爱的菱粉霜糖糕,松瓤鹅油卷,京式鸡油饼,还有一份冰糖燕窝。”她说着将这些一一拿出来,其实这几样都在第一层,打开盖子时我已经看到了。

我搅着那份冰糖燕窝粥,因食盒中有一层棉,故而能够保温,此时端在手上,还有微烫的触感。

“小姐先把粥喝了,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吃。”皓月说着,将第一层拿去,露出第二层来。一股鱼腥气间着芹菜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刚咽下一口燕窝粥,此时胃里翻涌如涨潮时的海浪,几乎压抑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我强忍着,但是面色苍白,浑身不住地打着颤,皓月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将那道鱼小心地端出来,一边用筷子分成几份,一边道:“这是今年新贡的太湖白鱼,肉质最是鲜嫩,我那边分到几条,我想着在家中时小姐只吃我清蒸出来的,便悄悄在小厨房里做了,小姐快尝尝,看看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说着,将分好在盘子里的鱼端到我面前,满脸笑意:“小姐快吃,这鱼冷了,腥气就出来了,也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鱼,皓月已将葱丝和姜片分出去了,却有香芹搁在鱼上。那味道直冲我脑门,我再忍不住,将手中的燕窝放下,夺命般冲出屋去就是一顿好吐。

我无力地扶着院中一棵树,将胃里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吐了干净,这才觉得神智清明了一些,身子也轻快许多。

“小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皓月担忧的声音。

我缓缓回身,微微笑道:“前几日,吃了些腐坏的东西,恐是伤了肠胃。”

“是吗?”皓月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古怪,但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走上前,用绢帕为我擦了擦唇角,平和道:“那我找个太医来给小姐看看。”

我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若是被人知道你来繁逝见过我,皇上不会饶了你的!”

“可我也不能看着小姐病了却不理啊。”皓月辩解道。

我从她手上拿过帕子自己擦着,“肠胃不适并不打紧,这几日注意少吃一点,或者只吃点粥便好了。你不要为了我影响自己。”我看着她道:“若你实在不放心,请太医院开点药,悄悄送来给我就好。”

皓月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那些点心能放,小姐好一点了再吃吧。鱼……”她迟疑道:“怕那鱼会引来野猫或者其他,反正是清蒸的,小姐要么吃了,要么得扔掉。”

我“嗯”一声:“这样好的鱼,又是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得吃掉了。”

皓月的脸上浮出满足的笑意,这才走了。

我回到房中,却见本完完全全压在枕下的那件小衣服,此时却露出一点袖子在外。心中骤然一凉,涌上巨大的不安来。

十天后,便是沈羲遥的万寿节。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澄明如上等的蓝宝石,却有清凉的微风,拂在身上令人心旷神怡。

我站在繁逝一堵残垣后,面前是一池秋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不远处的天空上,有上百只五彩斑斓的风筝一起飞起来,正中最高最大的一只,是一条金龙栩栩如生,旁边簇拥百兽。之后升起妖娆的百鸟,围绕在一只金凤周围。最后是绚丽的百花,牡丹最盛。

那金凤飞啊飞,长长的凤尾在空中飘荡,那凤尾一定饰了金粉,装点了水钻,在空中闪出耀目的光。最后,金凤与金龙相会,并立在高远的天空上。

百鸟百兽齐聚在那龙凤的周围,百花点缀般地将它们环成一圈,一时间天空上七彩绚烂,平静的湖面上又有清晰的倒影,天地呼应,美得无法用辞藻形容,只能令人睁大了眼,将这叹为观止的人间奇景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我遥望着那美丽的百鸟之王,它的神情倨傲,身姿优雅美丽,只是不知,那控制着这只凤凰的风筝线,牵在谁的手上。

风吹起我鬓间的长发,缠住了我的双眼,我用手去理,却发现手背上,有一滴泪。

我闭上眼,按住小腹,那里有细微的疼痛,一如我的心。

一阵大风猛地吹过,便有一阵惊呼隔水传来,接着有鼎沸的呼声。我睁开眼,只见五彩的天空上,那只凤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五彩的凤尾飘飘荡荡,不久,便消失在了高原的天际中。

我心中恻动,无法自抑泪水的涌出。这是否是老天的安排,让那凤凰风筝断了线,离开了世人眼中它应该在的地方。它飞去哪里了呢?至少,会离开这皇宫吧。若是我能像它一般,挣脱那根困住我的看不见的线,飞出这高墙,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万寿节后皓月一定会来,却不想,大半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她踪影。这段日子里,我做好了几件婴孩的衣物,算算日子,若是无差,这孩子会在初春之时出生,带给我如春般的希望。但春寒料峭,此时我只盼望着皓月来,请她捎些棉花给我。

同时,我也为自己做好了两身宽大的裙袍,以备遮掩日后日渐挺起的肚子。

在万寿节过去一个月,日子逐渐寒冷起来时,皓月终于来了。

她来的这一日,前一晚,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虽然院中的空气清新不少,但却有一层层寒意逼上来。我拥着被坐在床上,小腹已经有些微微的凸起,但穿上宽大的衣服,倒也能遮挡住。

白日里雨终于停了,一夜风雨打落树上的黄叶,一夜间便铺了满地。从窗户望去,只觉得如上好的羊绒毯子,满绣了金灿灿的叶,这样的毯子在凌府旧宅的“秋光昭阳”堂里便有一张,上等的羊羔毛上用深浅金色、黄色、褐色、棕色、黑色间杂绿色绣出落叶满地的胜景,当日光从窗棂照进去时,觉不出秋日萧索,却只觉得富贵。

此时,我感受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意,再看这大自然自成的“毯子”,却再感受不到那温暖。

有铜门被拉开的声音,因鲜有人来,繁逝的门长年累月关着,以往皓月来,都是赵大哥当值,只开角门,便难得听到正门的声音。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里没来由地恐惧起来,我听见门边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想到今日赵大哥休息,那声音听起来是皓月在与人说着什么,便披了件外褂走了出去。

确实是皓月,她与一个守卫说了几句,又拿出一块东西给他看了看,便进来了。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皓月抬头便看到站在门边的我,呼一声:“外面风这么大,你快进去。”

我担忧地看一眼正在关门的侍卫,对她道:“赵大哥近日休假,你来做什么?惊动了旁人,万一被皇上知道,对你可是不好啊。”

皓月掩口笑了笑:“那人是赵大哥手下的,上次他告诉了我这个人可以信赖,若是他不在,便等这个人当值时来。”

我心中却疑惑,我与赵大哥每日都会短短见一面,偶尔说两句话,却从未听他提起这队繁逝的守卫中,有值得信赖的人啊。

但我没有点破,只随皓月进了屋子。

“小姐,”皓月背对着我,环顾了四周淡淡道:“皓月一直有一个疑问。”

“你说。”我端了凳子坐下,看着她。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拿了食盒的手紧了紧才道:“小姐,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从茶壶里倒一杯凉水慢慢喝了一口问道。

“后悔自己当初所作,换来今日的下场。”皓月看着我道。

我惊讶她这样直白,与她往昔的性格完全不符,但还是回答了:“若说后悔,自然是有一些。可是,又有何用呢?”

我后悔的,是那一日我不该在沈羲遥离开时还在河边逗留;我后悔的,是我不该答应羲赫去西南战场,而是应速去江南;我后悔的,是我该狠心拒绝羲赫的相伴相随;我后悔的,是该在落胎后就直接自尽;我后悔的,是该在那一夜,要么杀了沈羲遥,要么,杀了自己……

但我却从未后悔过,因与羲赫相伴而受到的幽禁在繁逝的惩罚。

但是皓月,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睛转了转,幽幽道:“若是皇上要小姐回到坤宁宫,小姐可愿?”

我心头一惊,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可是,如果要我重回坤宁宫,我是否愿意呢?

小腹里仿若小鱼吐泡泡一般轻轻动了下,我的面上不由露出巨大的欢喜,若是为了这个孩子,上到山下油锅我都愿意,何况是回到坤宁宫。

“这样看,小姐是愿意的。”皓月不等我说话,低着头喃喃道:“也是,只有小姐才是皇上心里唯一的牵挂,眼里唯一看到的佳人。我们算是什么呢。”

我只顾着骤现的令我激动的欢喜,并没去听她的话。

“若是小姐回到后宫,那么,一定又会是独宠吧。”皓月看着我,眼神无害。

我摇摇头:“后宫中那么多美人,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我了。”我双手交握,仿佛无意地搁在肚子上,看着她温和地笑着:“更何况,皓月,你觉得我还能回去吗?”

皓月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食盒道:“小姐,昨日两湖总督进贡了大闸蟹,各宫都分到许多,我便一早蒸了带来给小姐尝个鲜。”说着,从提篮里取出一盘螃蟹,一碟蘸汁,另有一壶酒。

她的笑容真诚,眼里带着期盼,分明希望我也能如其他妃嫔一般尝到最鲜美的大闸蟹,好令我不觉自己是一个被遗忘的废人。只是她忘记了,我不在那繁华如锦缎长卷的后宫中已久,更从未向往或者喜欢过那样奢靡却无意义的生活。眼前的佳肴只会勾起我对于那段往昔的记忆,而那段往昔,美则美矣,更多的,却如同娇艳玫瑰下的利刺,伤了人。

可是,皓月毕竟是一番好意,她不会去想那么多,也不会想到,我会想那么多。

我自嘲地微微笑笑,看来,自己真的在这里待得太久,人也变得无聊得胡思乱想起来。

“小姐,快尝尝吧。”皓月将金“蟹十八件”一一摆出,那工具上镶嵌的金刚石在斑驳破旧的桌子上显得格格不入。我眉心一跳,皓月满眼都是欣慰的笑意,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看着盘中已经亮橘红色的蒸好的螃蟹,皓月说的没错,这是正宗的阳澄湖清水大闸蟹,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个体强壮厚实,皓月该是简单地将这螃蟹在加了生姜的蒸锅里蒸熟拿来的。也难怪她今日来,这螃蟹必得新鲜时吃才是最美味的。

可是,螃蟹巨寒,有孕之人是半点都不能食用的。此时,我对着皓月诚挚的双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姐,怎么了?”皓月见我迟迟不动手,疑惑地问道:“小姐不喜欢吗?”

我摇摇头,皓月是知道我喜欢螃蟹的。虽不贪多,但每年秋风起,蟹脚痒时,三哥会派人送来最好的阳澄湖大闸蟹。因一般早于皇帝赐蟹,凌府中便会办一场小小的“蟹宴”,悄悄邀请几位至亲好友来尝鲜。而每每此时,我也会口腹大开,吃上几只。此时她拿来螃蟹,恐也是想到我爱吃吧。

我叹一口气,用手指沾了点蘸料细细品了品,用葱花、姜末、醋、糖调和出的,配那螃蟹最是美味。而一边的镂花秋菊镶虎睛石的银质小酒壶里,装的该是菊花蜜酿,这也是我吃蟹时一贯配的东西。

皓月见我看着那些东西,微微一笑,拿起剪刀逐一剪下盘中螃蟹的两只大螯,用锤对准蟹壳四周轻轻敲打,又以铲打开背壳,然后分别将钳、叉、刮、针轮番使用,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分别取出金黄的蟹黄、洁白的蟹膏、鲜嫩的蟹肉,再一一摆在斗彩卷草花卉纹的小碟中,然后双手递到我面前。

我用小勺轻轻点着那些蟹肉,窗外的雨虽停了,但积在叶片上的雨水逐一掉落,仿佛仍有雨一般。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水汽,寒凉之气蔓延上来,我叹一口气,将那蟹肉放下,看着皓月微笑道:“这螃蟹个头真大,看来如今你十分得宠啊。”

皓月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凝,如同被初冬严寒冻住的薄薄碎冰,旋即又仿佛被日头晒化了去,只流水般温柔的笑意。

“多亏了小姐的指点。皇上很喜欢那些别致的茶水,我在穿着上又多捡了素雅或者与众不同的样式来穿,每每也能入了皇上的眼,不至于被遗忘。”她片刻间又剥好一只蟹,自己拿了一双银筷吃了一口,略带无奈笑道:“可惜,皇上身边新人众多,我总不会是最得宠的那个。”

“新人?”我微微点了点头:“今年春天该是选进来了很多佳人。”

“可不是,”皓月有些愤愤:“今年皇上开恩,可允许商贾家的女子入宫参选,大家都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却还真选进两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