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人的想法的确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孙策起了头儿撺掇着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当真把端木翠带回来了,公孙策反傻眼了。
还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问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开封府上下不是被个假包公折腾到鸡飞狗跳吗?就不兴哪个歹人灵光一闪易容成端木翠?
“公孙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经,“我不但是易容的,我还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来没?”
“没……”公孙策也不知是绕晕了还是老实过头。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这可不行呀。”端木翠越发认真,“身为开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该减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扣人一半工资……公孙先生挣点银子容易吗……
展昭终于破功,笑出声来。
这一笑,把公孙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后者赧颜。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这丫头一贯劣迹斑斑,还是不要同她计较了。
当年“六指”一案收妖,开封府校尉齐出动,独独把他撵回房睡觉,当时端木翠怎么说的来着……
“公孙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个,又吓没了一个。”
还有,去晋阳收妖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卖,你还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绪起伏,面上随之变换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剑立于一旁,满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权衡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原计划杀往端木翠的一记眼刀换作了温柔眼波之下深深潜藏的一把无奈心酸思虑再三不敢出鞘的钝刀,简称温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叙叙旧的,可是时近正午,到聚客楼来取药的人渐多,加上不时有上门央求公孙策移步出诊的,竟是不得空暇。
当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没闲着——僧多粥少汤药供不应求,推搡争抢在所难免,展昭少不得出面维护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帮衬,不多时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烧火燎地出来寻人帮忙,四下一张望可巧端木翠离得最近看着又最闲,二话不说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孙策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端木翠一个不高兴把那婆子甩手扔过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没着恼,乖乖灶下烧火去了。
直忙到日头西坠,聚客楼内外方才稀落下去,只剩了寥寥三两人,帮李掌柜将条桌搬进楼中。其间有个年轻后生叫何三贵,展昭日间维护秩序时多赖他帮忙,对他印象颇好,见他搬得吃力,便欲过去搭把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脆声道:“贵哥。”
回头看时,是个庄户人家打扮的年轻姑娘,眉目颇为清秀,手臂上挎了个竹篮,上头虽遮了块盖布,但仍袅袅透出喷香热气来,便知是给何三贵送饭来的。
果然,何三贵忙将条桌放下,掩不住满脸笑意,将两手就着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说好了这边一完就过去的……还劳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头咬唇一笑,伸手将盖布揭开,递了个刚蒸的馍饼给何三贵,道:“累坏了吧贵哥,吃馍饼。”
何三贵嘴上应着,手上却不动,只顾看着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贵一惊,抢也似的接过来,似是生怕被人夺了去。那姑娘扑哧笑出声来,嗔道:“傻样。”
说话间,两人便往边上去,经过展昭身侧时,何三贵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点头微笑,那姑娘见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气度端的出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同何三贵低语着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远,心头渐生出融融暖意来,因想着:这世上之人,若尽数如他们般祥和喜乐,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间,就听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两声,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来了。”
展昭不觉露出笑意来,转头看时,端木翠手中正捧了个茶碗,脸上绷得严肃,眼底却掩不住促狭之意:“累坏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脱口,已然忍不住哎哟一声笑弯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盏茶尽数洒在展昭前襟下摆之上。
展昭知她听到何三贵与那姑娘对答,故意学来打趣自己,只是摇头苦笑,等了一阵,见端木翠仍没有停的意思,叹气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这腰怕是直不起来了。”
这一说,端木翠笑得果没方才那么厉害了,正抬起头来,就见展昭摇头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烧火吗,别是钻进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声,忙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紧张道:“真的吗,难怪方才在里头她们冲我笑……还有吗?”
其实端木翠只脸颊处沾了些许煤灰,不抹还好,这一抹将开来,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笔在她面上横过,说巧不巧,便在鼻尖处留了一大块墨渍,偏她还一脸紧张严肃,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还好,只还有一些。”说着,抬手欲帮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动:礼教有防,男女有别,这样终是不好。先时他与端木翠久别乍逢,情难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还说得过去——饶是如此,事后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时尚且如此,换了此刻,当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岂不唐突?
瞬息之间,脑中已转过这许多念头。
端木翠先时听展昭说“还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见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将手放下,眼见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微微一笑,温言道:“别动。”
说话间,已然不着痕迹地笼手于袖,覆了袖布,细心帮端木翠揩去面上灰渍。
世间女子,遑论人仙,对自己的妆容怕是没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动,少有的顺从乖巧,只一双眼睛闲不住,四下顾盼。
忽地脸上带出笑意来,向展昭身后道:“公孙先生,你回来啦。”
展昭回过头来,果见公孙策正自街口过来——公孙策过午之后便就近奔走登门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时,公孙策满脸的郁郁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孙先生,今日看诊,可是收效甚微?”
公孙策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中带了几许干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入手,开了些应对寻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没有用。”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满怀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祥霖甘露,可以……”
话未说完,端木翠已摇头道:“这都是民间流传的故事罢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实在也少。”
公孙策哦了一声,掩不住满面的失望之色,强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办法,也不会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迟,我思忖着拣齐了草药,今夜就熬剂试药。”
展昭已然明白公孙策的意思,点头道:“先生将所需草药列下,我速去药铺采买便是。”
计议已定,几人倒也不耽搁,进了聚客楼中寻了笔墨,公孙策便将所需的草药一一列明。俄顷写毕,字墨犹湿,端木翠便将纸笺捧在手中小心吹干,公孙策这才省得日间劳碌,竟是未能与端木翠详叙,心下便有几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腾不出空来为你接风,待过几日……”
端木翠头也不抬,道:“还接什么风,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孙策心头一震,料天料地,也没料到端木翠竟这般作答,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听到展昭低声道:“不……多留一日吗?”
端木翠摇头:“我要尽快寻到瘟神,不能让他在人间布瘟。迟上一迟,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的人送命。”说着便将纸笺递于展昭。
瘟神受温孤苇余挑引,恣意妄为,于人间布瘟,说来实是仙家丑事,端木翠含糊其辞不尽不实,多少也存了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过纸笺,慢慢折起,许久才道:“也是。”又顿了一顿,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一笑道:“我去药铺取药。”
公孙策本想叫住他,待见到展昭转身离开的落寞之色,又将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直到展昭走远,才长叹一声,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端木翠正看着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没留神公孙策说了些什么,低头思忖一回,蹙眉道:“公孙先生,这次回来,我总觉得展昭跟从前不大一样,可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我不在这几天,开封府出什么事了吗?”
公孙策听到端木翠说“这几天”,惊得险些跳起来:“什么叫这几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晋阳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来日而已。”
公孙策心头震荡,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静下来:“那么你在瀛洲这十来日,都做些什么?”
“也没做些什么。”端木翠面上露出惘然之色来,“开头和长老争执不休,他们说我犯错,我觉得自己没错。我当日在侧,难道眼睁睁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后来他们还是说我违了戒条,叫我去金峦观禁足,一气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来看我,长老们不敢再关我,禁了几日之后就放出来。没多久瀛洲窜进了妖,戕害女仙,长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实是没做什么,虚耗长日,亦无生趣。”
一番话说得公孙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诞之感,闷闷道:“端木姑娘,我实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么算的……可是我记得,你去晋阳收妖,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这下吃惊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细想一回,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不错,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时麻姑就同我说,长久不在人间走动,昔日的沧海都变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喃喃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已盈上一层水雾,看着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公孙策喟然道:“你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自己实在不觉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说是虚耗长日……可是于开封府来说,这段日子何其难熬。尤其是展护卫,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责,实是常人难以承受。”
端木翠惊怔失语,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疑道:“他怎么会以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吗?”
公孙策长叹一声,知她对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拣紧要处,将温孤苇余执掌细花流之后与开封府交恶、猫妖挟红鸾逼展昭交出《瀛洲图》,及细花流为端木翠举丧之事说了一遍,语毕叹道:“你身死的谣言传出之后,展护卫自责甚深,较往日里沉默许多……你这趟回来,他虽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实在是……很欢喜的。”
这一番话直说得端木翠泪盈于睫,想到展昭素日里便是将心事藏着掖着不外道的性子,内里煎熬,对外却要强作无恙,一时间好生替他难受,只恨自己彼时不能在旁开解于他——她却是忘了,若她在旁,哪还会有什么害她身死的误传?
良久才道:“公孙先生,若现在有什么事,我能做了让他高兴,我真是……死了都愿意的。”
诸位,端木姑娘此时情绪激荡,一时真情流露脱口而出,也在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当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只怕立时就要耍赖了。
公孙策心道:哪要那么严重,你只需多留两日,他自然高兴的。
只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无数,迟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这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正想长叹一声说句罢了,就见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孙先生,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公孙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转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没顶……
第一反应(惊叹地):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第二反应(幻灭地):苍天哪,她土遁了!
一时间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处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给敲打出来:我给你讲这么多,可不是要你跑路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此刻,屋外传来何三贵与展昭的说话声。
公孙策瞬间石化。
展昭已回来了,要怎生跟他说?
展昭进得门来,目光四下扫过,一寸黯淡过一寸。
末了平静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呀?公孙策急得额上直冒虚汗,拼了命地解释:“她说去去就来。”
“知道了。”
“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知道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啊,什么叫捶胸顿足啊,公孙策这回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来展昭异样沉默异样平静,晚膳时吃得很少,似是满怀心事,公孙策心惊肉跳,又解释了一回:“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先生,食不言。”
公孙策哑口无言,“食不言”这句话,是他吃饭时嫌四大校尉聒噪拿来呛张龙他们的,没承想被展昭来了一招还施彼身。
公孙策被堵到,于是气冲冲地吃饭,恶狠狠地下筷夹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准,直叫展昭望尘莫及。
晚间试药时,偷眼看展昭,后者面无表情,抱剑静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于是同情心又起,浑然忘了吃饭时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调重弹:“她真的是说要去去就来的。”
“先生,安心试药。”
公孙策那叫一个气,正待反驳几句,忽听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柜啊的一声惨叫,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再接着,是端木翠赔小心的声音:“对不住,不是故意吓晕你的。”
公孙策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腾地站起身,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双泪沾襟,激动道:“我早说,她说了是去去就来的。”
展昭转身看公孙策,少有的气定神闲:“公孙先生,我也早说了,我‘知道了’。”
出得门来,端木翠正俯身对着晕倒的李掌柜长吁短叹,听到展昭步声,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将手中物事扔了过来:“展昭,给你的。”
展昭想也不想,应声接住,入手便是冰凉的刚硬,还有古朴但熟稔于心的凹凸印纹。
眼眸蓦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隐若藏。
久违了,巨阙。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如水,光华泻地,分明一把绝世好剑,哪有断剑重续的颓丧?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而边上,公孙策叹着气,再一次尝试着去掐李掌柜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见到有人土遁而出嘛,哪至于吓成这样,见识忒少……
耳边絮絮传来展昭与端木翠的语声。
“开封府倒没怎么变样。”
“是。”
“你房里收拾得挺齐整。”
“是。”
“只是我翻找巨阙时,被我翻乱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么知道?”
“我拿了巨阙要走时,恰好看到他从窗前过,我觉得他胖些了,特意过去跟他说要少吃点。”
“他……说什么?”
“我急着回来,说了就走,没顾上他答什么。”
百里之外的开封府,王朝呆若木鸡双眼发直牙关打战双腿发软,对着张龙、赵虎、马汉絮絮叨叨,颇有赶超祥林嫂的势头。
“我真看见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语无伦次中,“我看到有个女贼在展大哥房里翻箱倒柜,我想躲在窗外伏击她。谁知她一抬头,正跟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吗?她还跟我笑来着,说‘王朝,你胖了,得少吃点’……”
李掌柜醒来的那一刻,心中还是坚信自己的确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论断。
因为从开封来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孙先生和那位温文有礼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柜是看错了。
“掌柜的是操劳过度啊。”公孙策动情地说,“为了宣平百姓义无反顾,实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顶高帽子过去还嫌不够,大笔一挥,给李掌柜开了一系列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
至于展昭,则从江湖人的角度为李掌柜细细剖析事情的前因后果:“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李掌柜可曾听说过彻地鼠韩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无奇不有,端木姑娘这一招实属寻常……”
唬得李掌柜一愣一愣的,他自然从未听说过什么彻地鼠,但是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展公子这么好的人,当然是不会说谎的,他说是,就一定是。
为了佐证展昭所言,那位秀气的端木姑娘,还很是江湖气地冲他一拱拳,豪气万丈道:“李掌柜,江湖人不拘小节,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李掌柜心中便有几分惋惜,他觉得这么好的姑娘,实是不该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于是他开口了。
“姑娘啊,听我老人家一句……”接下来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乡旧识张二牛“不学无术欺压乡里继而落草为寇拦路行劫最终在一个黄叶飘飘的凄凉秋日泪洒刑场大吼一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劝得端木翠回头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还主动请缨说自己认识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将生辰八字给他,找了风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后就可以择个黄道吉日玉成好事云云……
展昭沉着脸打断他时,李掌柜颇有意犹未尽之感。若给他足够时间发挥,他还可以帮端木翠展望一下未来含饴弄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匆匆作结:“姑娘,江湖险恶,及早抽身啊。”
一千个百姓心中就有一千个江湖,李掌柜心中的江湖就等同于张二牛的悲惨一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那位端木姑娘虽然神情古怪,但一双美目之中分明噙着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泪花。
于是李掌柜心满意足地拈着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回房去了。
他若是走得慢些,一定会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拽住展昭不依不饶:“展昭,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折腾了这一回,公孙策继续回房中试药,展昭陪着端木翠坐在屋外阶上说话。不多时端木翠嚷嚷着饿,展昭便回房将日间留好的糕点拿来给她。
端木翠些须吃了几块就搁下了,仰起脸看着高处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从何开口,只是低头不语。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头看时,端木翠不知何时将目光自夜空中收回,颇为专注地盯着地面。
“我适才土遁时,有霎那时间眼前一黑,只觉心中极不舒服,当时急着来回,加上那时间又极短,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必有蹊跷。”说话间,撩起裙裾起身下阶,来回踱了几步,屈膝伏下身去,双手撑地,将耳朵贴于地面,凝神细听。
展昭过来时,就听端木翠喃喃自语道:“这地气汹涌得很哪。”说话间,竖指于唇,示意展昭莫要开口,曲起手指,低声示数:“一丈,两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数,属吉则大吉,属凶则大凶。宣平祸将倾城,必不是吉数,难道大凶的源头,就在这地下三丈三处?”
思忖良久,方才拍掸着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来,你是发现什么了?”
端木翠双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该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祸患之源。”
“此话怎讲?”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皆承接于地,人食五谷,五谷亦生于地——由此推之,地气佳则人间祥泰,地气凶则世人愁困。民间把地气称作饮食之气,饮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洁之物,你的身子会舒服吗?”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气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这么简单,若我所料没错,宣平的地气已与疫气相混合,所以才会如此汹涌不定。”
“瘟神一贯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只会布于人身,风吹辄散火起而消,随四时变化,短则数月,长则年许,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与地气相混,则经久不退,污饮水、毒五谷之根,使得生灵断饮食之源。待到天气转暖,地气上浮,又会蹿升至地面之上三丈三,届时全城都在浊恶疫气的笼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只怕飞鸟经过都会不敌浊气而坠。而天气转冷之后,地气又会滞重沉回地下,来年又起,周而复始。展昭,这样一来,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无出头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觉:“适才你说天气转暖之后地气上升,那么此时宣平的瘟疫还不是最厉害的?”
端木翠摇头:“此时天气还很冷,地气受制不得上升,瘟疫还没有四下散开。”
展昭心惊:“地气尚且受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如若地气上升……”
略想一想,已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这地气,我还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只要断了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于是进屋来找公孙策。
三两句将地气之事言明,尔后示下:“公孙先生,你去跟李掌柜说,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壮汉子,人人面蒙双层药巾,在宣平至阴之地掘一个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备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纳地气,再起三昧真火烧之。”
公孙策先惊后喜,顾不上说什么,急急上楼去寻李掌柜,兴许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倒。端木翠正觉好笑,忽听展昭低声唤她:“端木。”
端木翠应声回头:“怎么?”
展昭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点点,而后如攒如聚,直如长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来归,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却没有动,下意识握紧巨阙,嘴角牵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飘萍,聚散离合,都属寻常,既避不过,那便淡然处之吧。
虽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怅,挥之不去,缭缭绕绕,化作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就在此刻,室外传来端木翠带怒的斥声:“为什么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温孤苇余?”
“端木姑娘发脾气啦?”公孙策和李掌柜刚下得楼来,便听到端木翠在屋外发怒,忍不住向展昭打听。
展昭默然。
李掌柜探头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发脾气,总喜欢摔打撕扯东西,你们看,就这么会儿工夫,撕了多少纸。”
展昭苦笑。信蝶寻人不获,端木翠恼怒之下收了法力,现在身周尽是宣纸碎屑,也难怪李掌柜会说是她撕坏的。说话间,端木翠已进得屋来,神色甚是不耐。公孙策本想上前关心几句,待见到端木翠脸色,立时把话咽了下去。
端木翠与三人擦肩而过,正想径自上楼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瞒着我们。”
公孙策暗自叹一口气,他觉得此时此刻,展昭实在是不该开口的。
果然,端木翠顿了一顿,慢慢回过头来:“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公孙策听出端木翠语气不对,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将头偏转开,只作没看见,语气平和道:“日间你说要走,是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适才听你发怒时说的话,你真正想找的是温孤苇余。”
公孙策又忍不住叹气,他觉得展昭未免太过较真了些,端木翠一贯吃软不吃硬,这样一来,难免会有冲突。
久别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得毫不客气:“瞒着你的事还多得很,是不是样样都要知道?上界的事,与你何干?”
公孙策皱眉,他觉得端木翠的话说得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将眼底的复杂心思都掩了去:“你说得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话来,反身上楼。
李掌柜有点摸不清状况。
公孙策为展昭鸣不平,任谁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里不痛快,撞上了谁都必有一番口角。
虽说他与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细算起来,自然跟展昭更亲厚些。眼看着展昭受端木翠抢白,公孙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气未免大了些,你……”他本是想劝展昭莫要放在心上,岂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贯就是这样的脾气,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公孙策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了。
忽听得蹬蹬步声,却是端木翠去而折返,腾腾腾自楼上下来,下了一大半楼梯又停住,扶住扶栏硬邦邦向展昭道:“刚才我心里不痛快,话说得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让她说出来,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胁恐吓的语气,还透着缭缭绕绕的话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孙策和李掌柜一起扭头看展昭。
展昭唇边漾起笑意来,摇头道:“不会。”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顿道:“不会最好。”
语毕也不多话,转身腾腾腾上楼。
李掌柜目瞪口呆,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满腹狐疑看向公孙策:“那位姑娘……刚才是来……赔不是的?”
众默。
良久,公孙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赔不是赔得像持刀上门逼债一样……李掌柜叹为观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层扑朔难解的迷雾。
夜已深,展昭辗转许久,终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细想想,他从前跟端木翠虽会互相抢白,但的确是不曾有过口角。
不由生出几分悔意来,她找的是瘟神还是温孤苇余,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较真?
搁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窦,也一定不动声色暗中琢磨,不会如此贸然发问。
或者,他是觉得与端木翠交厚,问一问也无妨吧。
端木翠那句“与你何干”,明明白白,划地为界,初听尚不觉得,细想难免神伤。
胸中泛起苦涩况味,自觉笑也牵强。
正觉惘然,门上忽然传来笃笃敲声。
展昭回过神来,心中奇怪,起身去开门。
门开处,端木翠一声长叹:“展昭,我适才话说得重了,你不会往心里去罢?”
展昭一怔,下意识道:“怎么还不睡?”
“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
展昭见端木翠一身中衣外只披了件外衫,忙将她让进屋来。其时宋人守礼,男女夜半共处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来交厚,二来都是心怀坦荡之人,三来端木翠身份也的确比较特殊,是以并无尴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边坐下,先还两手托腮,后来似是倦极,往桌上一趴,将头枕在交叠的手上,看展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总也压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门,闻言微笑道:“我没有怪你……适才不是也跟你说了吗。”
端木翠无精打采道:“你说得那般没有诚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样还叫没有诚意……
展昭长叹一口气:“我以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来,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里头还是介意的。”
展昭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只是,以后不要这般赔不是。如果人家本来心里就恼,你这么一来,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声,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会更生气?”
“若是别人这般对我,我也会生气。对你的话,大概还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时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诚意的。”
这话的确没错,上楼时她已后悔了,要不也不会折返下去。
展昭点头:“我知道。”
“早说啊。”端木翠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语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驳。
“哦,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接受你道歉的态度不够有诚意?”
“是因为我是神仙,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宽广,不可斤斤计较。”
展昭面上笑意更深,也不说话,却将桌上烛火移近,对着端木翠细细看了一回,喃喃道:“没红。”
“什么?”
“牵强附会,脸也不红。”
端木翠气结,俄顷,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压下怒气,再睁眼时,不怒反笑,异样妩媚。
展昭立时觉得不妙。
“你就这么喜欢脸红吗?”端木翠语气少有的温柔,“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脸红,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展昭头皮发麻。
“试试嘛。”端木翠笑得越发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红色的吗,可见红色跟你素来就搭得很,脸上再飞上两抹酡红,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