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是她在西岐时的随军侍婢。
阿弥扑哧一笑:“姑娘说这话,怎么像不认识我一般?难道昨晚饮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记得,敬给姑娘的酒,都让毂阊将军给挡下了。”
端木翠先时还有满腔疑虑不解,待得听到“毂阊”二字,哪还顾得上这些,便是连自己都抛开了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处蹦将出来:“你方才说,哪位将军?”
“当然是毂阊将军。”阿弥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记了吗,为攻下商汤重镇崇城,尚父连下三道军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马。昨日是毂阊将军、杨戬将军,还有土行孙、邓婵玉夫妇与尚父汇合之日,日暮时起宴,子夜方歇。许多将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胜酒力,是毂阊将军出来挡下的。”
“我记得,记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觉间,泪水已滑落眼眶,“可是,毂阊,他不是早已……”
“得见毂阊将军,姑娘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吧?”阿弥俯身整理床铺,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异样之色,“军营中都在传言,说是毂阊将军对姑娘有意,以后端木营和毂阊营的将士,怕是要合二为一了。”
端木翠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全身瘫软无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睡时里衣,心下更觉茫然。耳旁金片声响,却是阿弥将她的铠甲理整过来。端木翠下意识站起,任阿弥为她披挂,就听阿弥悄声道:“姑娘,你心里也是喜欢毂阊将军的吧?”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尴尬,低声斥她。
阿弥却无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从小就在你身边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纵是不全明白,也能猜个八九分。纵观我西岐全军,除了杨戬,论及样貌战功,谁能及得上毂阊将军?我原先一门心思希望姑娘和杨戬将军能在一处,可他却是修仙之人……这样一来,毂阊将军便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说到这里,俏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听毂阊营的人说,之前姑娘孤身突围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毂阊将军,还收了他的兵马。姑娘,毂阊将军的战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当真打不过你?我看,他是让着你吧。”
端木翠面上一红,扭转了脸去不看她,却是来了个默认。
阿弥见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个准,喜道:“姑娘,看来我真没说错,你真的是喜欢毂阊将军。”
端木翠红了脸道:“你又胡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来的……”
阿弥做了个鬼脸:“你不喜欢毂阊将军,难道你像邓婵玉一样,喜欢土行孙?”
端木翠气得跺脚,连铠甲都不披了,伸手将阿弥往帐外推。阿弥咯咯直笑,讨饶着出了帐门,却不急离开,顿了一顿,忽然朗声道:“毂阊将军,你听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亲,我家姑娘无二话的。”
就听有男子的低沉浑厚声音道:“我听到了,多谢阿弥姑娘。”
端木翠听到这声音,脑中轰的一声,若说先前还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识,此际真是尽数抛开了去,一颗心狂跳不止,周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面颊之上直如火烧,眼看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帐内过来,连喘息都不觉急促起来,双手死死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头。
来人在她身边停下,顿了一顿,伸手将她身子扳过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识便想抗拒,终挨不过他力大,只觉两人离得极近,鼻端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一颗心更是纷乱如麻。待想把头垂得更低些,那人却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目光所及,果是心头念念牵牵了这许久的熟悉眉眼,剑眉斜飞,眸色深沉,看似脱略疏懒,不留意时偏又锋芒陡现,直如飞箭正中靶心。
就听他道:“方才你所说,我当你是应了,丞相那里,我会安排。”
语毕,也不待她应声,手臂一紧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发力,一掌将他推开了去。毂阊倒也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却又凝住不发,末了笑道:“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来你也是不讨厌的。”
说着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帐。端木翠目送他离开,忽地心头火起,怒道:“谁说我答应了?”
毂阊身形一顿,停在门帐之外,声音虽是恢复了既往漠然,个中却不失温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气他方才轻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帐前战将,我要嫁,也必须嫁给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毂阊先是不语,顿了顿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称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端木翠走近帐门,唰地掀开门帐,倔强对上毂阊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东南方向。
毂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此去东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汤重镇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无须你花轿迎娶,我和我端木营,此后都改姓毂阊。若你拔不下……”
毂阊听她话中有话,双眉一挑:“若是拔不下会怎样?”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顿,“你也不用怕,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会去尚父面前告你无礼!”
最后几个字似从齿缝之间迸出,重重甩下门帐,毫不示弱地盯住帐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形。
片刻之后,毂阊扬声长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着,我这就去尚父帐前为崇城请战。”顿了一顿,忽地压低了声音,“你这性子,我喜欢,初见时便喜欢上了。”
端木翠听他说得如此暧昧,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个透,俄顷细听外间声息,知道他已走远,这才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对,她是想将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么不对……
电光石火间,端木翠脊背一僵:毂阊将军,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吗?
这念头一起,直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细想,劈手扯下门帐。
帐外,本该是日光晴好的,这一刻,却忽然间天地齐暗,浓雾翻滚。
端木翠踉跄着倒退两步,伸手触到甬道石壁,低头看时,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经干了的污渍之处重又黏腻淋漓,现出泥泞之色。
还在冥道。
难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虚无一梦?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缝间渐渐洇出泪来。
瀛洲天光漫长,无风无雨,和暖日光如老旧纺车抽出长长的线头,一年又一年,从无更改。她到了瀛洲之后,和那群仙风道骨满口黄老的术士真人总也走不到一处,闲时淡看人间事,因着蓬莱、方丈、瀛洲素有来往,渐渐地,也结交了几个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来探她,说起几代之前,秦皇嬴政焚书坑儒,许多珍贵典籍付之一炬,个中就有夏时《连山》、商时《归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莱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设有瀚海书阁,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间书册。《连山》《归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帮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瀛洲书阁号称‘瀚海’,收藏之全可见一斑。你寻着了便差人给我,我下次入世之时,寻几个有慧根之人,将这书还归人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后不久,端木翠果寻了个方便之日,前往瀚海书阁。
瀚海书阁设在仙山环抱之间,占地广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阁院,却几无人声,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书阁简册高高堆起的角落间,找到埋首读书的守阁之人。
谁知连呼几声,那人沉醉书页,对她的声音竟是置若罔闻。
端木翠心下着恼,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
那人吓了一跳,这才省得有访客,赶紧起身向她行礼:“见过上仙,小仙是瀚海书阁点查经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却不欲与他客套,“我问你,此间有《连山》《归藏》没有?”
“《连山》《归藏》……”那人尚在踌躇,忽见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记得应是有的,上仙稍作流连,小仙这便去找。”
端木翠听他说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时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谢过,劳烦帮我找找。”
她这一笑甚是娇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仪,忙低头应是。
端木翠果然应他之言稍作“流连”,有心自架上取些书册翻阅,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栋,便觉有些头晕,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间现下喜读些什么书?”
那人正忙着翻检书册,听她如此问,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回道:“人间兴起诗体,颇有脍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边的王昌龄诗作,亦是流传极广的。”
端木翠哦了一声,伸手拿过,随意翻了翻,见多是闺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归原位,忽地心头一震,将手上书册重又细细翻过,终于寻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页。
是王昌龄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前三句倒也还好,独独最后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短短七个字,不经意拧作坚铁硬箭,无声无息间,没入心肉,固执地留于当地,进不得分毫,却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当日,没有要求毂阊去拔下崇城,后续种种,会否改写?
她捧着书册,将这一句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落书上,面前的墨字渐渐洇渍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看时,才发觉那守阁人正局促地立于近前,手中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书册,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却总也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泪眼模糊之间,端木翠也顾不上要找的《连山》《归藏》,手中一松,王昌龄的诗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阁人慌忙弯腰去捡,待抬起头时,才发觉端木翠早已去得远了。
那便是关于毂阊的最后记忆了吧。
端木翠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厚重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而那原以为总也到不了尽头的甬道,也终现出最后的面目来。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发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个比先前分岔口处还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几许,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顶端处黑雾缭绕,其上隐现巨大的红色封印。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端木翠冷笑。
温孤苇余,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温孤苇余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平和,没有震惊也没有惧意,更加没有被人抓个正着的慌乱,浅浅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过,淡淡收回,重又转向石台。
这般好整以暇、轻裘缓带,似乎端木翠的出现,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见惯不惊,以致足可忽视。
端木翠怒极反笑。
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没有设想过与温孤苇余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剑拔弩张,岂料温孤苇余竟是这样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态——果真无招胜有招,轻飘飘四两拨千斤,反叫她无从应对?
心念转处,目光适时捕捉到温孤苇余身体的刹那僵直。
果然,温孤苇余重新回过头来。
“你……”他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算是……开场白?
端木翠有点糊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不是瀛洲图便是宣平瘟疫,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衣裳上去。
温孤苇余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声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时,你大多穿罗碧色衫裙,再就是鹅黄,有几次,我还见过你披挂……现下这一身,却不适合……去换了吧。”
这一身,是展昭选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词,先听听他话中端倪,谁料愈听愈是云里雾里,待听到他说这身衣裳不合适,心下更是着恼,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比你清楚。”
温孤苇余陡然退开两步,面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来。
端木翠却失了跟他言来语去的兴致:“温孤苇余,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温孤苇余仍是不答,眼眸处却渐渐带出强自抑下的惊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为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孤苇余竟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是沉渊的幻影。”
“沉渊?”
“人间迷梦,冥道沉渊。难道上仙在甬道时,未曾被沉渊的触手试探?况且……”温孤苇余话中有话,“沉渊对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识低头:衣上先前被沉渊触手触及之处,泥渍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状,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泞。
端木翠冷哼一声:“迷梦也好,沉渊也罢,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温孤苇余淡淡一笑:“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沉渊的触手试探,我也不例外,否则我也不会在冥道中频频见到你的幻影。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以为我是包藏祸心,但我的确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渊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缘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渊。”
端木翠只是冷笑,并不曾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你怎么会在冥道中见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交情吧?”
温孤苇余容色极是平静:“或者是因为,瀛洲值得我记住的人,实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皱眉,她纵是再迟钝,此际也察觉出温孤苇余对她似是别有情愫:在瀛洲时,她虽然时有进出瀚海书阁,但与温孤苇余的碰面实在不多,就连那寥寥的几次,温孤苇余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则她也不至于连他的样貌都记不真切。
那么他话里话外,余音袅袅,处处留有未尽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语,眼角余光蓦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紧,因想着:此番进冥道时辰吃紧,千万不能被他三绕两绕耽误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将之前疑惑尽数抛开,四下环顾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难道不该死吗?”温孤苇余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却为着一己之私涂炭生灵,论罪当诛。至于疣熊氏,本就是下贱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极:“温孤苇余,亏你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说论罪当诛,瘟神也许只死一次就够,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赎罪!”
“我跟他们不一样,做大事,必然要有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仙原为战将,应该比我更明白此节。”
端木翠气得几欲咬碎银牙:“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么大事?”
温孤苇余并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几个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动气。我听闻西岐伐纣之时,上仙曾与杨戬合营,两日间连下三城,战车不知碾过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得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指责于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孤苇余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营兵将手下的商汤将士,又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了?听闻端木营作战极狠,冲杀凶悍非常,否则你一介女流,也不会跻身姜子牙帐前骁勇战将之列——你行军布阵之时,可曾给对方留过活路?上仙,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无谓作五十步笑百步之举。”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一阵窒闷,连带呼吸都滞重非常,明知温孤苇余强词夺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点温孤苇余是说对了。她行兵布阵素来决绝,甚少妇人之仁——所以一直以来,帐前领下的都是前锋令。
彼时志在求胜,忙于征讨,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后来安居瀛洲,闲时忆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胜似一日,难免暗悔昔日悍勇有余却失之仁厚——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际让温孤苇余说中心事,反而一句驳斥之语都说不出。
正气恼难平之时,忽听有人沉声道:“纣王无道,残良损善,武王伐纣,顺天应人,是依德行事。两军遭遇,难免死伤,况且兵连祸结之时,生死悬于一线,当行非常道,存非常义,怎可因对敌之仁废全军之功?端木身在将位,行将之事,无可厚非。倒是你温孤苇余,位列仙班却存龌龊之心,不思仁义反行孽畜之事,死到临头还巧言偏辞颠倒是非,何止无耻,堪称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脱口道:“展昭!”
转身看时,来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还称得上是沉静,只是眸中锋芒如电,有刹那间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视。
端木翠好生欢喜,迎上两步,问道:“你几时来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气和缓下来:“来得虽不算早,好在赶得及为你救场……平日里能说会道,怎么能被这样的歪理逼进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展昭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她留心温孤苇余。
端木翠会意,看温孤苇余时,心中咯噔一声:温孤苇余先前与她说话,虽称不上如何热络亲和,但总还算是彬彬有礼,此际面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连连。
见端木翠看他,越发连冷笑都转作了轻蔑不屑:“我还以为上仙是孤身进冥道,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上仙拣选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动动手指,便可将他碾个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动动看。”
这番对答虽短,杀伐之气却是满溢。温孤苇余眸底阴鸷之色渐浓,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和:“上仙,我们先时那般说话不是很好吗,何必多这么个人来煞风景。”
话音未落,忽地身形暴起,行进处如影似电。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觉迎面劲风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道直直冲撞过来,却是端木翠瞬间掠至。两股力道相撞,将展昭所受的迫压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跄退了两步,急抬首看时,温孤苇余动得奇快,刹那间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却是稳如磐石,冷笑道:“上仙总是护着凡人,先前对梁文祈如此,现下对展昭又是如此——总与这么些凡胎肉骨纠缠不清,传扬开去,怕是于上仙声誉有损。”
端木翠听他恶意妄言,越发觉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诛,厉声道:“如此恶毒无行,瀛洲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
话音未落,身周三丈平地起风,先时还只是鼓荡衣袂,而后风声急起,旋绕直上,边缘处风头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强自退开数步,扶着甬壁定身,但见端木翠稳稳立于当地,三尺青丝随风四下张拂,极动处偏起自极静,对比煞是鲜明,竟透出灼人目的惊艳来。
温孤苇余不再托大,面色渐转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备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对战在即,因想着:哪怕自己帮不上忙,也绝不能让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动还是温孤苇余先动,抑或是两人同时动手——只是一错目工夫,风作龙吟劲气如剑,力道横扫之处,坚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缝隙来,更遑论碎石四下飞溅,波及之处是何等触目惊心。至于相斗的两位,自始至终,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处,隐约知道白色光影应是温孤苇余,另一抹浅紫若隐若现,该是端木翠无疑。只是两团光影移形换位所在不定,变转如电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觉周遭气浪排山倒海般过来,紧接着就听轰然一声,战作一处的两人终于分开,各自向两边退开——温孤苇余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稳住了身形。展昭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她脸色煞白,已知不对,疾步过去,就听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细想,单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觉她身子颤了一颤,紧接着全身重量都向着自己手臂压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另一只手迅速与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气息甫定,便觉一股浑厚力道源源不断自掌心相接之处过来,知是展昭用真气助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好。”
展昭心下略安,问道:“可有胜算?”
端木翠声音压得很低:“我不至于败给了他,但要胜他也难。”
展昭眉心皱起,这样的对局,他并不陌生,之前屡次与白玉堂对阵,也是这般胜败皆难,两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难分出高下——看起来,温孤苇余的法力并不输于端木翠。
温孤苇余应该也是同样的看法。
因为他突然冷笑两声,沉声道:“上仙,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着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字字似从齿缝迸出:“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分出胜负?”
温孤苇余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没有什么胜负可分,因为你绝无胜算,难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娲的封印?”
女娲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高耸的巨大石台。
“女娲的封印本是赤红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渐被黑色的戾气吞噬……”温孤苇余唇角慢慢扬起,“再有片刻工夫,封印祛除,冥道内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气就会如地火喷涌般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届时即便是人母女娲苏醒,也未必能够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你唯一的胜算,是在这片刻之间打败我,用你的法力修复女娲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们已经交过手,你应该明白,短时间内,你胜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打败了我……”温孤苇余顿了一顿,忽然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向着石台扔了过去。
碎石方一脱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几许的凹陷之处忽地腾起冲天炽焰。展昭与端木翠站得虽远,亦被热浪迫得退了两步。
温孤苇余轻轻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当年女娲封印了戾气,在石台周遭布下炽焰屏障。现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轻易越过屏障抵达石台——可是要修复封印,必定耗尽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届时如何越过屏障回来?只怕你会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对阵,不管是胜是负,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结果。”
端木翠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发颤:“所以呢?”
“所以……”温孤苇余目有得色,“上仙,我是为你好。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气认主,封印开启之后,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力尽数为我所用,届时三界之内,鲜有人能与我为敌——我不但不会与你为难,还会善待于你。上仙昔日是将兵之人,如何去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总不要我教吧?”
端木翠眼睫低垂,双手绞作一处,内心似是交战无休,忽地仰起头展颜一笑:“容我想一想。”
温孤苇余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转圜,面上渐透出喜色来:“上仙果然是聪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辈登仙之人,本应心系苍生万民福祉。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若要我去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虽不畏死,也不愿为了这些个素不相识的凡人耗了性命……况且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助你成事?”
这番话一出,温孤苇余还好,展昭却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置信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说得不对吗?展昭,你也听到温孤苇余适才说过些什么了,难道你觉得我该为了宣平这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语,半晌缓缓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温孤苇余是什么样的人,若届时果真三界鲜有人能与其为敌,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来?”
温孤苇余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端木翠柔声道:“我自然知道温孤苇余不是什么好人,我若还有选择的余地,也不愿这样。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想我怎么做?你想我去死吗?”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许久,摇头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认识你了。”
端木翠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隐有歉然之色:“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没甚两样,或者还更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
展昭合上双目,面上掠过极轻微的痛苦之色,俄顷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涂,我怕你将来后悔。”
端木翠眸底渐起不悦之色:“我哪里糊涂?”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孤苇余适时插话:“上仙,你的帮手似乎有异议。”
端木翠冷笑一声,不屑道:“帮手?他能帮到我什么?”
温孤苇余似是对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满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话。
展昭一颗心渐渐沉底,嘴角牵扯出极苦涩的笑容,轻声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态,但是……”
端木翠终于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么?展昭,横竖死的是我,你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么不自己去死?”
温孤苇余冷眼看两人对答,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掠过讥诮冷笑。
端木翠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后与自己作生死之争?
很好,符合仙界对阵绝不殃及凡池之鱼的第一准则。
基本上,无可厚非,除了让他感觉不舒服。
他已经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愿意见到别人舒服地活着、顺利地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所以,他适时地开口了。
“如此说来,上仙是愿意与我结盟?”
“结盟?”端木翠觉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而已。”
“人世间黑与白之间,或许有大片荒芜的地带可供上仙择取,但是仙界与魔道对阵之所,却没有什么明哲保身不蹚浑水的立足之处。上仙既纵魔,心已成魔,谈什么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
展昭默然,眼角余光处,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但很快重又绷紧,脊背笔直如无法撼动的松。
“你说得没错。”端木翠平静道,“今日我既已决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沦入魔道,无谓再以上仙自居。”
顿了一顿,又自嘲般道:“更何况,我原本就没什么道心。”
声音很轻,温孤苇余却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间,一股无法名状的喜悦自四肢百骸缓缓漫溢出来,封印周遭的炽焰热度逼人,却只让他觉得温暖。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柔和下来,“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长岁月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那些抱着道家典籍夸夸其谈的修真之人一样,活到后来,一样酸腐一样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坚持认为可以争取到你,是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上仙,你愿意同我结盟了?”
“无所谓。”端木翠的声音懒散下来,“你知道的,我并不热衷。”
温孤苇余笑了:“你这副姿态,倒是越来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间讲究歃血为盟,我们不如也效法行事?”
端木翠眼帘轻抬,看似不经意地瞥向温孤苇余所指的方向。
其实,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兽众多,随便择取一个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牺牲展昭?”端木翠口气并不十分强硬。
“那是因为,此时此地,我二人成魔,妖兽为妖,展昭或许是当下唯一干净正直善良的事物了。虽然这些都让我憎恨。”
温孤苇余居然如是说。
无耻的人或许非常无耻,但那不代表他内心深处没有良知的标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标尺从不附着在他的行为上,价值如同古玩,闲暇时摩挲于掌中把看,然后束之高阁。
温孤苇余对展昭突如其来的认同似乎让端木翠颇为受用,仿佛他夸的并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端木翠笑得非常好看,眼眸中浅浅地溢着别样温柔。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附和温孤苇余,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来。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劳上仙下手?”温孤苇余显示出绅士般的体贴和好不识趣的自告奋勇,“上仙不介意的话,在下愿意代劳。”
端木翠不答话,身子却微微侧了一下——无异于为温孤苇余直取展昭性命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展昭忽然开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温孤苇余皱了皱眉头,不悦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温孤苇余笑了笑,柔声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让他说两句吧。”
说得在理,理字当头,温孤苇余也反驳不了什么。
况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语气都足够温柔,带着请示般的小心翼翼,这一点多少让他有点飘飘然,以至于压服下了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对端木翠反常之举的怀疑。
展昭上前两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许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彼此,尽管两人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想出对方的模样。今日的容颜其实也与平日无异,或许还更安静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绪也因着这安静慢慢和缓下来。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没有畏缩没有歉意,却透出坦荡的清明,这清明如同铺出一条笔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里。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说的话忽然像苍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轻飘飘没有分量。
顿了很久,他缓缓低下头来,附于端木翠耳边低声道:“端木,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端木翠极低地嗯了一声,耳语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么会?”
言语犹在耳畔,身形却已退了开去,颊边还残留着展昭俯首时带来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觉?
抬眼看时,展昭的唇边还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尽管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端木翠的眸中还是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咬牙,决绝地转过身去。
温孤苇余骤风一般从她身后掠过。
相接而过时,冰冷的风缘如同刀锋,森冷的凉意瞬间冻结每一寸肌肤,巨大的恐怖之意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端木翠猛然失控,带着哭音道:“温孤苇余,留他全尸!”
回应她的,是冷冽而又残忍的颈骨折断声。
端木翠的视线迅速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软了下去,然后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当地,刹那间,她觉得断的不是展昭的颈骨,而是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进而困难,意识转成了混沌和茫然,温孤苇余的声音飘忽着,像是来自最遥远的天际:“上仙,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契约了。”
端木翠嘴唇嗫嚅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忽然间像意识到什么,战栗着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温孤苇余伸手拦住她:“何必徒惹自伤?”
啪的一声,够响亮的一记耳光。
温孤苇余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尸身之上恸哭。
女人嘛,就是这样,温孤苇余心中宽慰的同时却又有些不齿:是她自己同意牺牲展昭的,可当展昭真的死了,伤心难过的也是她。
哭过一场便好了吧?
不管怎样,拔掉了展昭这颗刺,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就不会再玩什么别的花样了。
如此想着,心底渐渐涌起自得之意。
不过,端木翠实在是哭得太凄惨了,叫他心生恻然。
“上仙这是何必……”温孤苇余叹息着,忍不住去抚端木翠的头发。端木翠似乎并不以为忤,这让温孤苇余的胆子大了起来,缓缓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满眼的泪,泪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反而让她看起来倍加惹人怜惜。
温孤苇余似是痴了,手臂微拢,便将端木翠拥进怀里。
端木翠竟没有抗拒,这多少有点让他失望。
他并不希望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否则要她如何忘掉毂阊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驯服,还是让他失望了。
这样的征服,太过索然无味,怀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话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阵刺痛。
心口一阵麻痹,这麻木如同道道长虫,蠕动着自心口处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处处结茧,肢体的知觉渐渐丧失,不能动弹半分,徒留意识分外清醒。
“锁心指……”温孤苇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怪异非常,“你用了锁心指?”
“你太碍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我前日刚把狸姬送进炼狱,不知道是否有比炼狱更适合你的地方。”
“所以,刚刚只是做戏给我看?”尽管早有预料,温孤苇余心中还是止不住叹息,“你哭得那么惨,我居然被你骗过了。”
“眼泪是真的,是为展昭。”端木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尸身,“今日展昭死在这里,修复了女娲封印之后我也难逃生天。好在锁心指会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这里来。届时我希望后来者好好惩治你,给我也给展昭一个交代。”
“我们是歃血结过盟的,上仙。”温孤苇余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这么快就违背了盟约?”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来牺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绝情,真是超过我的想象。”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的。”
温孤苇余的喉底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在这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端木翠的身形轻盈扬起,涉入炽焰。
冲天的炽焰瞬间膨胀开来,整个穹洞洞壁如漫洒了鲜血一样赤红,端木翠的影子立时模糊在浓烈的炽焰之间。温孤苇余眯起眼睛,目光颇为玩味地追随着端木翠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端木翠像一只飞入沧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风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边缘处的纤细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气鼓胀的几欲离飞,竟也肆意如炽焰般热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气的女娲封印,也渐渐地从黑气弥漫转成赤红了。
温孤苇余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要搞什么歃血为盟的玩意儿,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不能为我用,留之亦无益。
端木翠回头时,温孤苇余很得意地看着她面色刹那间苍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温孤苇余作如是想,立于石台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的衣襟。
炽焰带起热浪,衣襟甫经抚平重又褶皱——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但是他还是刻意为之,并且丝毫不忌惮端木翠会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早有防备,锁心指并不能将他怎样,他活动自如,而她煞费心机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证明只是东流之水。
“展昭死得真冤枉。”温孤苇余抱歉地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记得你离开瀛洲之前跟长老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你现在可以放心,你不会被冻死,你会被烧死。”
端木翠惨然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轻,以为略施小计就可以蒙骗过我。你够狠,居然能想到牺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够蠢——你凡事都聪明,只在这件事上蠢到了家。”温孤苇余的面上恢复了惯常的阴鸷,“难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以为我温孤苇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问这个。”端木翠声音很轻,“我是想问你,瀛洲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反出瀛洲,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孤苇余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冷漠与讥诮的意味来:“我也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如果我不小心这么轻轻一拂,炽焰一起,你就会被烧成灰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来是这么不小心的。”
于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炽焰起得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缩回手来,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红,还是赤红。
已经看不见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许,已经化成了青烟也说不定。凡人的肉骨,哪里经得住炽焰的舔舐?
这样想着,温孤苇余抬起头看高处,不知道是错觉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袅袅薄纱一样的青烟扬起,那么脆弱而又柔软,瞬间便被热浪荡涤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双目。
“我也不想这样的。”温孤苇余叹息着喃喃,“给过你机会的,你用锁心指对付我时,何曾手软?枉费这许多年,我对你另眼相看……”
喃喃声中,炽焰嘶鸣着低伏下去,眼角余光所及,温孤苇余背脊一紧,猛地抬起头来。
端木翠还在,稳稳地立在对面的石台边缘处。她已经很狼狈,衣袂处俱已焦黑,面颊边的垂发也被灼起了卷,双唇已然干裂,有极细的血丝在裂口处慢慢渗出。
温孤苇余很快明白过来:“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仓颉字衣?”
“仓颉字衣可挡两次炽焰之袭,只要你不再那么不小心,我死之前应该还有时间听完你的解释。”
端木翠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怪异,沙哑且低沉,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嘲哳。温孤苇余先是一怔,忽然明白过来:端木翠的嗓子已经被灼伤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摄住,他闭上眼睛,强行抑下猛然上涌的酸楚,顿了顿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瀛洲并没有对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点。”
“你……住口!”温孤苇余自己都未料到会如此失态,顿了顿才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阔门楣,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不恋慕世间荣华,一心寻访神仙洞府,不顾家严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尘缘,只身入深山,潜心向道。”
“不知道历经几载苦修几番试炼,寒暑转瞬过,亲族凋零殆尽,忽然一日,身轻飞举,得登瀛洲。”
“论道排位,为最最下等,昔日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洒扫服侍的低贱活儿。”
温孤苇余衣襟禁不住颤抖,双目渐渐转作赤红:“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为低贱,我还修什么道?在人间逍遥一世,娇妻美妾、香茗佳酿,不好吗,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践?”
的确不是什么设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瀛洲时日,无穷无尽,人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出头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条道走死无从变更的。换了你,你也会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些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温孤苇余怒极失笑,“你是姜子牙义女,杨戬义妹。杨戬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谁不忌惮他几分?但凡你有个不痛快,杨戬就敢甩脸色给长老看。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上哪里知道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杨戬对她颇多照拂,但是照拂到这般地步,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节,温孤苇余心头愤懑竟是无法自制,将先前对端木翠生出的怜惜之意尽数撇开了去,冷冷道:“都说仙界洁净之所,作践起人来,还不都是一般无二!那些个登仙之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守着丹炉日久,胡混炼出些仙丹来,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长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尽然,瀛洲仙人,倒颇有几个人物的,只是汉晋之世,修仙之人甚多,虽不致全民修仙,数量也蔚为壮观。基数大,录取率再低人数也不会少,那时节神仙素质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天庭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自唐一代之后,几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录取了个陈抟老祖,跟汉世隔村邻乡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温孤苇余运道不好,尽撞上神仙中的这群人物,想必是颇吃了些苦头,性子才这么乖佞孤僻、喜怒无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于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唇舌心间走个过场,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复一日膨胀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异,的确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对你也算高看。”温孤苇余的目光终于落回端木翠身上,“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心中存了三分亲近之意,有意结纳,想不到……”
端木翠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温孤苇余竟有些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也不会败得如此惨。”
“把你想得太简单了?”端木翠似乎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话,“温孤苇余,你处处心机深沉高人一着,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说话间,她缓缓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来。
温孤苇余觉得奇怪,不觉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语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紧,厉声道:“你的穿……”
哧的一声轻响,温柔得像是花开的声音。
他其实是想问:“你的穿心莲花呢?”
现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为那莲花就自后心而入,绽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锃亮倒钩,带着血肉死死扣住心窝,愈收愈紧,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间,隐有女子纤细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温柔缠绵,偏偏一触之下,肌体寸寸成僵。
这才是她深埋后着的锁心指。
端木翠的唇边终于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温孤苇余没有理会他,他努力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拗住锁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莲花袭来的方向。
这一次,轮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莲花另一头的那人,面色刚毅如铁,蓝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劲风也撼不动毫厘。
“展昭……”温孤苇余震惊失语,“你不是已经……”
展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停栖在对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杀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干的陈年往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假借同意你击杀展昭引你大意,然后对你下手。只是你料错了两件事,第一,第一次对你施锁心指,用意并非杀你,而是引你入彀,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计谋;第二,我并没有准备亲自动手杀你,在我看来,展昭对付你的胜算更大些。”
“我那时,明明已经杀死了他。”温孤苇余的目光几欲将端木翠吞噬,“你什么时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端木翠微笑,“那时你色迷心窍,想来是未曾察觉。”
“难怪你要我留他全尸……我原先以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戏,你的眼泪总该是真的。”温孤苇余骇笑,“想不到,连眼泪都是假的。”
“你没想到吗,我原以为你该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来,“你早该想到,我既为战将,该有多么擅长这些请君入瓮虚虚实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我从未看轻你,是你把我看得太不堪一击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地转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娲封印已经修复,冥道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冰封,温孤苇余先有穿心莲花穿心,又中了锁心指,再也掀不起风浪。此间终于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圆满。展昭,你快回去吧。见到先生,就同他说,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摇头,端木翠叹气:“难道你不曾发觉,曙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赶紧出去吧。”
其实适才端木翠涉入炽焰之时,曙光已然退却——不过那时主要是经不住热浪,现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个时辰了。
展昭还是不动,端木翠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难不成你还想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烧死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展昭忽然开口:“端木,我身上也有仓颉字衣。”
端木翠约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摇头。
“你听我说,”展昭心中焦灼,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我身上的仓颉字衣还能抗两次炽焰,你的还能抵挡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莲花在深渊之上搭起链桥……端木,你在那头别动,我先过去,然后带你回来。”
端木翠心中一动,尚未答话,就听温孤苇余冷笑道:“不妥,这样不妥。”
展昭虽不欲听他妄语,奈何关心则乱,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温孤苇余眼底渐渐露出阴毒之色来,一字一顿道:“你当我是死的吗?锁心指的确厉害,可惜我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动,端木翠,这已足够我送你上路!”
展昭脑中轰的一声,怒吼一声,拼尽浑身气力向温孤苇余猛扑过来,方挨到温孤苇余肩周,就觉热浪扑天倒海一样过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顾不得这许多,就地一滚,避开火头,急抬头看时,只觉脑中似有什么一声脆响,齐齐断裂,眼前一黑,几欲栽了过去。
但见对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热气袅袅,哪里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内却直如火烧,忽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凄厉一声长叱,唰地便抽了巨阙在手,大踏步向温孤苇余过来。
温孤苇余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节,但是乍见到展昭双目尽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道:“你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