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康乃馨高兴地说:“茜贝尔女士,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未来的丈夫一点也不擅长撒谎!”
茜贝尔说:“凯末尔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我们在说,在这么多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爱情、婚姻,甚至是性问题忍受痛苦。”
传闻作家说:“啊,是的。”面对新近流传并被神圣化了的“性”这个词,因为不知道是该摆出一副面对一个能够被认为是丑闻的大供认的样子,还是该作出深刻理解人类痛苦的表示,白色·康乃馨一时无语了。随后他说:“你们当然是超越了这些痛苦的现代、幸福的人们。”他不是带着嘲讽,而是带着轻松说了这句话,因为他深知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拍马屁。随后他用一种杞人忧天的口吻开始说,谁家的女儿绝望地爱上了谁家的儿子,哪个女孩因为“太自由”,被好人家排斥的同时却让所有男人垂涎三尺,哪个母亲希望把女儿嫁给哪个富人的风流儿子,哪家的邋遢儿子尽管订了亲,却还爱上了别人。像茜贝尔那样,我也津津有味地听着,看见我们这样,白色?康乃馨也就更加兴奋不已了。舞曲开始时,正当他说这些“丑闻”都会一一暴露时,母亲走了过来。她说我们很失礼,当所有客人看着我们时,我们坐在一边自顾自地说闲话是非常错误的,她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桌上去。
一坐回到贝玲的身边,就像插上电的电器一样,芙颂的幻影又开始在我内心里闪动起来。但这次幻影的光亮闪射出的不是不安,而是幸福,它不仅照亮了那个夜晚,也照亮了我的整个未来。在很短的一个瞬间,我感到,像那些真正的幸福源泉是秘密情人,却仿佛由于他们的妻子和家庭而幸福的男人那样,我也做出了仿佛因为有了茜贝尔而幸福的样子。
母亲和娱乐作家聊了一会后来到了我们身边。她说:“你们可要当心那些记者,他们会写各种谣言来伤害人。然后会要挟你爸爸做更多的广告。现在你们可以去跳舞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呢。”她对茜贝尔说:“乐队开始奏舞曲了。啊,你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
在银色叶子演奏的探戈舞曲声中,我和茜贝尔跳了舞。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给我们的幸福赋予了一种人为的深刻。茜贝尔像搂抱那样把她的胳膊放在了我的肩上,她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好像在一个迪斯科舞厅偏僻的角落里只有我俩一样。她不时笑着跟我说些什么,转了几圈后我开始看那些她让我看的东西,比如说,一个招待员端着满满的托盘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们的眼神;她母亲喜极而泣的样子;一个把头发做成鸟巢形状的女人;因为我们不在,几乎背对背坐着的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一个九十来岁、靠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发财的老先生在仆人帮助下吃饭的样子。但是我没朝芙颂坐的地方看一眼。当茜贝尔不停地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看到的那些东西时,芙颂没看见我们会更好。
突然响起了一阵短暂的掌声,但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跳着。后来,当其他人也开始跳舞时,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贝玲说:“你们跳得真好,你俩太般配了。”我想那个时候芙颂还没去跳舞。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让茜贝尔很烦恼,她要我去跟麦赫麦特谈谈。她说:“你让他去缠着努尔吉汗。”但我什么也没做。贝玲也轻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说,强拧的瓜不甜,她坐在那里仔细观察过了,不仅是麦赫麦特,他俩看上去都很骄傲、儒弱,如果他们互相不喜欢就不该强求了。茜贝尔说:“不,婚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很多人是在婚礼上找到另一半的。不仅是女孩,男孩们在婚礼上也会装模作样。但是需要帮忙……”“你们在说什么?也跟我说说。”哥哥说着也加入了谈话。他说教似的说,媒人介绍的方式已经过时,但是因为土耳其没有很多像在欧洲那样年轻人彼此认识的环境,因此现在好心的媒人就更有事干了。似乎忘记了因为他们才说的这个话题,他转向努尔吉汗,问道:“比如说,您就不会用媒人介绍的方式结婚,是吧?”
努尔吉汗咯咯笑着说:“奥斯曼先生,如果男人可爱的话,如何找到的一点也不重要。”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肆无忌惮的话,也好像这只可能是句玩笑话。但是麦赫麦特却满脸通红,他避开了我们的目光。
茜贝尔后来在我耳边说:“你看见了吧,她把他吓着了。他以为她在取笑他。”
我根本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但多年后,在筹建博物馆那会儿,我见到的奥尔罕·帕慕克先生告诉我,大概就在那时芙颂和两个人跳了舞。他不认识,也不记得第一个和芙颂跳舞的人了,但我知道他是萨特沙特的职员凯南。而第二个请芙颂跳舞的人,从他那骄傲的语气来看,正是我在帕慕克一家的桌子上刚才与之对视过的奥尔罕先生本人。本书的作者,二十五年后两眼放光地和我说起了那次跳舞的经历。读者若想知道奥尔罕先生和芙颂跳舞时的感受,请去看题为“幸福”的最后那一节,作者会亲口告诉你们的。
当奥尔罕先生和芙颂跳舞时,麦赫麦特再也无法忍受我们那些关于爱情、婚姻、媒人和“现代生活”的具有双重含义的谈话了,他起身离开了我们。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扫兴。
茜贝尔说:“我们都很差劲,让他伤心了。”
努尔吉汗说:“不要看着我说这话。我没做什么。你们都喝了酒,都在不停地笑。只有麦赫麦特一个人不高兴。”
茜贝尔说:“努尔吉汗,如果凯末尔去把他叫回来,你会好好对他吗?我知道你能够让他很幸福,他也会让你幸福。但你必须好好地对待他。”
茜贝尔当着所有人的面执意要撮合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这让努尔吉汗很高兴。她说:“我们不需要马上结婚。他已经认识我了,至少可以说一两句好听的话。”
“他说了,但和你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在一起他有点发憷。”茜贝尔说,接着她又笑着趴在努尔吉汗的耳朵上说了些什么。
哥哥说:“孩子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不知道怎么谈情说爱吗?”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喝了酒后才会有的可爱表情。“因为连谈情说爱的地方都没有。谈情说爱这个词自然也没有。”
贝玲说:“在你的字典里,谈情说爱的意思就是在我们订婚前的那个周六下午带我去看电影……为了知道费内尔球队的比赛结果,你还带上了便携式收音机。”
哥哥说:“其实我带收音机不是为了听球赛,而是为了影响你。我会为自己是第一个把晶体管便携式收音机带到伊斯坦布尔的人而自豪。”
努尔吉汗也说,她母亲因为自己是土耳其第一个使用食品搅拌器的人而自豪过。她说,在杂货店开始卖罐装番茄汁之前很多年,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末期,她母亲招待去家里打桥牌的朋友们喝番茄、芹菜、甜菜和萝卜汁,然后习惯地把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士请去厨房,向她们展示进入土耳其的第一个食品搅拌器。于是,伴随着那个年代留下的一段动听的音乐,大家说起了那些卓越的伊斯坦布尔资产阶级人士,带着在土耳其第一次使用的渴望,是如何因为电动剃须刀、切肉刀、电动开罐器和其他许多奇怪、令人恐惧的用具,而让他们的手和脸鲜血直流的。我们还说到了那些因为舍不得扔,一直被藏在家里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的电器,比如说,激动地从欧洲买回来、多数只用了一次就坏掉的录音机、一开就跳闸的吹风机,让用人女孩害怕的电动咖啡研磨机、在土耳其找不到配件的沙拉酱机。说笑间,我们看见,您值得拥有一切的扎伊姆一屁股坐到了努尔吉汗旁边、麦赫麦特留下的空椅子上。他不失时机、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三五分钟后就趴在努尔吉汗的耳边说起让她咯咯发笑的话来。
茜贝尔问扎伊姆:“你的德国模特去哪儿了?你把她也立刻抛弃了吗?”
“英格不是我的情人,她回德国了。”扎伊姆依然很开心。“我们只是工作上的朋友,为了让她见识一下伊斯坦布尔的夜生活,我才带她出来的。”
茜贝尔说:“也就是说你们只是朋友!”她用了那些年刚刚兴起的在娱乐新闻中经常出现的一句俗套话。
贝玲说:“今天我在电影院里也看见那女孩了。广告里出来的,她还是非常可爱地笑着喝了汽水。”她看着丈夫说:“理发店停电后,中午我就出去了。我去了希泰,看了索非亚·罗兰和让·迦本演的电影。”她又对扎伊姆说:“我在所有地方、所有的快餐店里都看见了你们的广告。不单单是孩子们,所有人都在喝汽水。恭喜啊……”
扎伊姆说:“我们的时机掌握得比较好,我们很有运气。”
看到努尔吉汗困惑的眼神,感觉扎伊姆希望由我来说,于是我简短地告诉努尔吉汗,我的朋友是生产梅尔泰姆汽水的谢克塔什公司老板,也是他介绍我们认识了广告上的可爱德国女孩英格。
扎伊姆问努尔吉汗:“您尝过我们的果味汽水吗?”
努尔吉汗说:“当然。我特别喜欢草莓味的。这么好的一样东西,那么多年甚至法国人也没能做出来。”
扎伊姆问道:“您在法国生活吗?”随后他邀请我们大家周末去参观工厂,游海峡,去贝尔格莱德森林野餐。一桌人都在看着他和努尔吉汗。过了一会儿他们去跳舞了。
茜贝尔说:“你去把麦赫麦特找来,你要把努尔吉汗从扎伊姆的手里解救出来。”
“还不知道努尔吉汗愿不愿意被解救呢?”
“这个以为自己像卡萨诺瓦<small>15</small>的人,一心只想着和女孩上床,我不愿意我的朋友成为他的食饵。”
“扎伊姆很善良,很诚实,只是比较好色。再说努尔吉汗就不能像在法国那样在这里再体验一次冒险吗?非要结婚吗?”
茜贝尔说:“法国男人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婚前和别人上过床而鄙视她。在这里就不行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麦赫麦特伤心。”
“我也不想。但我也不希望这些烦恼给我们的订婚仪式投下阴影。”
茜贝尔说:“你不会享受做媒的乐趣。你想想,如果他们结婚,那么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将一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我不认为麦赫麦特今晚可以从扎伊姆手上把努尔吉汗抢回来。他害怕在聚会、宴请上和别的男人竞争。”
“你去找他谈,让他别怕。我保证,我会去劝努尔吉汗的。你快去把他找来。”看见我站起来,她对我甜甜地笑了笑说:“你真帅。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那里耽搁,快去快回,然后请我跳舞。”
我想可以顺便看见芙颂。我一边在那些半醉人群的叫喊声和大笑声中挨桌寻找麦赫麦特,一边不停地和人握手。儿时每个星期三下午来家里和母亲玩牌的三个女人,好像说好了一样,都把头发染成了同样的浅棕色,依然像说好了一样,她们又同时和她们的丈夫一起向我招手,仿佛叫一个孩子似的喊道:“凯—马尔。”我和父亲的一个进口商朋友握了手,手上留下了他的香水味。这个身穿白色燕尾服,带着金色袖扣,做过美甲的人,十年后被报纸称为“让部长下台的商人”,因为他公布了那个向自己索要巨额贿赂的海关部长的受贿丑闻。他事先把一沓沓美元装在一个上面印有安泰普<small>16</small>风景的巴柯拉瓦<small>17</small>甜点盒里,然后一边招待部长享用“甜点”,一边把他们的亲密谈话用一个绑在沙发下面的录音机录了下来,随后公布了录音。父亲这个朋友的样子立刻混入了我的记忆中。一些面孔就像母亲精心贴在相册上的某些面孔一样,一方面让我觉得很熟悉,很亲近,一方面又像往常那样因为一种奇怪的不安,让我搞不清谁是谁的丈夫,或者谁是谁的妹妹。
正在那时,一个可爱的中年妇女说:“亲爱的凯末尔,你还记得六岁时向我求婚的事吗?”当我看到她十八岁的漂亮女儿时才想起她是谁。“啊,美拉尔姨妈,您女儿长得和您一模一样!”我对母亲大姨的这个小女儿说。当这位母亲说因为明天女儿要去参加高考,所以他们将提前离开时,我想到这位可爱的女士和我,以及我和她漂亮女儿之间也正好相差十二岁,我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我既没有在舞池里,也没有在后面的桌子上看见芙颂。人太多了。这里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的朋友保险商沉船·居万的照片,照片上没有我的脸,只有我的一只手,那是多年后我从一个弄到希尔顿婚礼、宴会照片,家里堆满杂物的收藏家那里买来的。在这张三秒钟后拍的照片的背景上还可以看见一个银行家,随后我和他也握了手,当得知他是茜贝尔父亲的一个熟人时,我惊讶地想起,每次去伦敦的哈罗德百货商场(两次),我都看见这位银行家在若有所思地为自己挑选深色的西服套装。
我边走边和客人们合影留念。一方面我看见周围有那么多把头发染成金色的深肤色女人,那么多极为自负和富裕的男人,那么多彼此相似的领带、手表、高跟鞋和手镯,而男人们几乎留着同样的鬓角和胡子;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和这些人很熟悉并和他们分享着许多共同的回忆。我幸福地感受着面前的美好人生,带着合欢花香的无比美丽的夏日夜晚。我和土耳其的第一位欧洲小姐亲了亲脸颊。经历了两次失败婚姻的这位欧洲小姐,四十岁以后开始投身于对穷人、残疾人和孤儿的救助中,她热心参与慈善协会举办的各种募捐活动(母亲会说,“亲爱的,什么理想主义,她在拿回扣。”),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每隔两个月去办公室拜访父亲一次。我和一个船主的遗孀聊了聊夜晚的美丽,她的丈夫在家庭内部的一次争吵中被子弹打中眼睛而去世,从此这个女人每次都哭着去出席家庭会议。我看见了那些日子在土耳其最受欢迎、最怪异和最大胆的专栏作家杰拉尔·萨利克(我在这里展出他写的一篇专栏文章),我带着真诚的敬意握了握他那只柔软的手。我和伊斯坦布尔第一批穆斯林富商中故世的杰夫代特先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和孙子们一起坐着拍了一张照片。在茜贝尔的客人们的桌子上,大家正在谈论那些天所有土耳其人都在看的、星期三晚上即将结束的连续剧《亡命天涯》(李察·金布尔医生因涉嫌杀人被追捕,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直在逃、逃、逃!)。我和大家一起为连续剧的结局打了赌。
最后,我在大厅旁边的酒吧里找到了麦赫麦特,他坐在高脚椅上,正在和塔伊丰喝拉克酒,塔伊丰是我们在罗伯特私立高中时的另外一个同学。
看见我也坐下后,塔伊丰便说:“好啊,所有的新郎都在这里了……”不仅是因为重逢的喜悦,也因为“新郎”这个词所勾起的许多幸福回忆,我们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一种充满留恋的微笑。高中最后一年,有段时间我们三人在午休时间,会开着塔伊丰父亲给他上学用的奔驰车,去埃米尔岗山坡上一栋老帕夏宅邸里的超豪华妓院,每次我们都会和相同的三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上床。我们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强烈情感对她们产生了迷恋,我们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了几次,相对于晚上和她们上床的高利贷商和喝醉的商人,姑娘们也会问我们要更少的钱。妓院的老板以前是个高级妓女,就像我们在大岛大俱乐部举办的上流社会的舞会上碰见那样,妓院老板会很礼貌地对待我们。但是在姑娘们穿着超短裙晚上抽烟看着图文小说等候顾客的大厅里,每次在中午看见穿着校服的我们时,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大声叫道:“姑娘们,上学的新郎来了!”因为感觉到这会让麦赫麦特开心,所以我把话题引到了这些可爱的回忆上。我说起了一次迟到的经历。有一天,在被透过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温暖的房间里,因为做爱后睡过了头,我们错过了下午的第一节课,当我们在第二节课的当中走进教室时,那个年老的女地理老师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迟到?”我们回答说:“老师,我们复习生物了。”从此,“复习生物”的意思在我们之间就成了去妓院。我们还想起那栋老宅邸的名字叫“新月酒店—饭店”,里面的姑娘们都用花儿、叶子、月桂、玫瑰之类的假名。关于这个的原因,我们又闲聊了一阵。有一次我们是晚上去的,正当我们要和姑娘们进房间时,来了一个有名的富人和他的德国生意伙伴,为了让姑娘们给外国客人表演肚皮舞,他们敲我们的房门催着让姑娘们下去了。然后为了安慰我们,他们让我们坐在饭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看姑娘们跳舞。我们带着无限怀念说起了当时的感受。因为知道我们已经爱上了她们,也感到今生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经历,所以我们带着一种极大的幸福欣赏了姑娘们更多是为了迷住我们而跳的肚皮舞。在暑假我从美国回到伊斯坦布尔的那些时候,麦赫麦特和塔伊丰会告诉我他们在这些豪华妓院里看到的怪事,因为随着每个新上任的警察局长的到来,这些妓院都会被弄成另外一个样子。比如说,在色拉塞尔维大街上,有一栋七层楼的希腊人盖的旧公寓楼,因为警察每天去突袭封了某一层楼,于是姑娘们每天会在布置着同样家具的另外一层楼上等候她们的客人……在尼相塔什的某条后街上有一栋豪宅,门口的保镖会驱赶那些他们认为不够富裕的顾客和好奇者。刚才我看见走进酒店的那个奢华·谢尔敏,十二年前会开着一辆带尾巴的62式普利茅斯汽车,晚上在百乐酒店、塔克西姆广场和迪万酒店附近一会儿转几圈,一会儿停停车,为车上的两三个保养得很好又十分干净的姑娘招揽顾客。如果事先打了电话,他们甚至还会提供“上门服务”。从朋友们满怀留恋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们在这些地方和这些姑娘在一起可以体验到更多的幸福,而这是那些因为对“贞操”的担忧而瑟瑟发抖的“正经”姑娘所无法给予的。
我没能看到芙颂,但我知道他们还没走,因为她的父母还坐在那里。我又要了一杯拉克酒,然后向麦赫麦特打听了最新的妓院和那里的情况。塔伊丰用同样嘲讽的口吻说,他可以给我许多新开的豪华妓院的地址,随后他气愤地给我列出了一串有趣的名单,比如,一些被道德警察在突袭中逮到的议员;几个结了婚的熟人,他们在等候大厅里为了不和他四目相视会突然开始看着窗外;一个七十多岁的总理候选人帕夏政治家,他在豪宅面向海峡的床上,因突发心脏病死在了一个二十岁切尔克斯姑娘的怀里,但随后却宣布说他死在家里、妻子的怀里。乐队奏响了一曲充满回忆的柔美音乐。我发现麦赫麦特不愿意使用塔伊丰的那种无情、愤怒的语言。我提醒他说,努尔吉汗是为了结婚才回土耳其的,另外我还告诉他,努尔吉汗跟茜贝尔说她喜欢他。
麦赫麦特说:“她在和汽水商扎伊姆跳舞。”
“那是为了让你嫉妒。”我压根没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稍微扭捏了一会,麦赫麦特诚实地说,其实他觉得努尔吉汗很可爱,如果她也是“认真”的,他当然能够坐到她身边,对她说些动听的话,如果这事能成,他将终生对我感激不尽。
“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好好对她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办不到。”
“走,我们回去吧,别让别人坐了你的椅子。”
在我一路往回走一路和人拥抱亲吻时,为了知道努尔吉汗和扎伊姆的舞跳到什么程度了,我往舞池里看了一眼,我看见芙颂在跳舞……和萨特沙特公司年轻、英俊的新职员凯南……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一阵疼痛在我的腹部蔓延开来。我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茜贝尔说:“怎么样了?不行吗?努尔吉汗也不行了,因为她迷上了扎伊姆。你看他们是怎么跳舞的。算了,别伤心了。”
“不。不是。麦赫麦特同意了。”
“那你为什么还板着脸?”
“我没板着脸。”
茜贝尔笑着说:“亲爱的,很明显你不开心了。怎么了?好吧,你别再喝酒了。”
一曲终了,下一支曲子随即响起。这是一支更缓慢也更动情的的舞曲。桌上出现了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感到一股令人痛苦的嫉妒液体正在混进我的血液里。但我又不愿意承认这种感觉。舞伴们彼此更近地依偎在了一起,我也能够从看着舞池的人们那种严肃和略带嫉妒的眼神里看到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麦赫麦特,都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哥哥说了些什么,多年后尽管我完全忘记了他说的那些话,但我记得,好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那样,我努力去加入谈话。正在那时,一段更加悠长和“浪漫”的舞曲开始了,不仅是哥哥、贝玲、茜贝尔,所有人都开始用余光去注视那些跳舞的人、他们的搂抱。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对茜贝尔说:“你在说什么?”
“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你还好吗?”
“我们要不要给银色叶子递个条子让他们歇一会儿?”
茜贝尔说:“为什么?随他们去,让客人们尽心地跳吧。你看,那些最害羞的小伙子也去请姑娘们跳舞了。最后他们中的一半会和那些姑娘结婚。”
我没看,也没和麦赫麦特四目相视。
茜贝尔说:“看,他们过来了。”
一时间因为以为是芙颂和凯南过来了,我的心快速跳了起来。原来是努尔吉汗和扎伊姆,他们正朝桌子走来。我的心依然在快速地跳着。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拉住了扎伊姆的胳膊。
“走,我请你去酒吧喝点特别的东西。”我拉着他向酒吧走去。当我在人群中依然不断地和客人们拥抱和亲吻时,扎伊姆和两个对他感兴趣的女孩开了玩笑。高个子、黑头发的第二个女孩长着一个鹰钩鼻,从这个女孩绝望的眼神里,我想起几年前她曾经疯狂地爱上了扎伊姆,甚至还传出了她企图自杀的消息。
一到酒吧坐下,我就对扎伊姆说:“所有女孩都喜欢你,其中的秘诀是什么?”
“请相信,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和德国模特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扎伊姆用一种掩饰真相的神情冷静地笑了笑。随后他说:“我一点不喜欢人家说我风流。如果找到一个像茜贝尔那样出色的女孩,其实我也会非常愿意结婚的。所以我要恭喜你。茜贝尔的确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我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的幸福。”
“现在我并没有那么幸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帮我的,是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相信我,快说吧。”
当酒吧招待员为我们准备拉克酒时,我朝舞池看了一眼,我想知道在柔情的乐曲声中,芙颂有没有把头靠在凯南的肩上。舞池的那个角落很暗,无论我怎么强迫自己,我都无法做到毫无痛苦地看着那里。
我看着舞池说:“有个女孩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名字叫芙颂。”
“是那个去参加选美比赛的吗?她在跳舞。”
“你是怎么知道的?”
扎伊姆说:“她太漂亮了。每次经过尼相塔什的那家精品店,我都会看见她。像所有人那样,经过那里时我会放慢脚步往里看。她的美丽让人过目不忘,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因为担心扎伊姆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我立刻说:“她是我的情人。”我在朋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嫉妒。“现在看见她和别人跳舞都让我觉得痛苦。大概我是疯狂地爱上她了。我想自己会从这种糟糕的状况里走出来的,说实话我也不想让这样的事情长期继续下去。”
扎伊姆说:“是的,女孩很漂亮,但情况很糟糕。好在这样的事情也长不了。”
我没问为什么长不了。我也没去在意扎伊姆脸上是否有一种鄙视或是嫉妒的阴影。但我也明白自己无法立刻告诉他希望他去做什么。首先我希望他了解、尊重我和芙颂之间那种深切和真诚的情感。然而我醉了,在我开始讲述自己对芙颂的感受后不久,我感到,自己将只能讲爱情经历中那些平常的事情,如果我开始讲情感方面的事情,扎伊姆可能会觉得我软弱或是可笑,甚至尽管他自己有很多风流韵事,他也可能会责备我。其实我并不指望他理解我的真诚情感,只是希望他明白我有多运气,多幸福。多年后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这个愿望,但那时我不想去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当我们看着跳舞的芙颂时,我把和她经历的事情告诉了扎伊姆。当我不时在扎伊姆的脸上看到嫉妒的痕迹时,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理解而不是嫉妒。我告诉了他,自己是第一个和芙颂上床的男人,我们做爱的幸福,我们的爱情争吵以及那个时刻闪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些奇怪想法。我带着一种灵感说:“简言之,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永远不失去这个女孩。”
“我明白。”
没有指责我的自私,也没有审判我的幸福,他用一种男子汉的理解接受了这些,这让我轻松了许多。
“现在让我烦恼的是,和她跳舞的人是年轻、勤奋的凯南,他在萨特沙特工作。为了让我嫉妒,她在利用那孩子……当然,我也害怕她对他认真。其实凯南对她来说也可以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扎伊姆说:“我明白。”
“待会儿我会邀请凯南去我父亲那里。我要你做的是,马上过去关照芙颂。就像一个好的足球队员那样,你要‘跟紧’她,别让我今晚嫉妒死,也别让我想着开除凯南,让我平平安安地结束这个幸福的夜晚。明天有高考,所以芙颂他们过一会儿就会走。这不该发生的爱情也会很快结束。”
扎伊姆说:“不知道你的姑娘今晚会不会对我感兴趣。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扎伊姆说:“我看见茜贝尔不想让努尔吉汗接近我。她觉得麦赫麦特更适合努尔吉汗。但是努尔吉汗大概喜欢上我了,我也很喜欢她。我也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帮帮我。麦赫麦特是我们的朋友,我希望是一次公平的竞争。”
“我能做什么?”
“今晚茜贝尔和麦赫麦特都在,我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现在因为你的姑娘我就不能去关照努尔吉汗了。你要补偿一下。你现在就答应我下周日你们要带努尔吉汗一起去我们的野餐会。”
“好的,我答应。”
“茜贝尔为什么不让努尔吉汗接近我?”
“还不是因为你的风流,德国模特,肚皮舞娘……茜贝尔不喜欢那样的事情。她要让她的朋友跟一个她信任的人结婚。”
“请你告诉茜贝尔,我不坏。”
站起来时我说:“我一直在跟她说。”一阵沉默。我说:“非常感谢你为我作的牺牲。但是关照芙颂时你要小心,千万别让自己迷上她,因为她太可爱了。”
我在扎伊姆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理解的表情,因此我没因为自己的嫉妒感到丝毫羞愧,即使是一段很短的时间,我的内心也舒坦了许多。
回去后我坐到了母亲他们的桌上。我对半醉的父亲说,萨特沙特员工的桌上有一位非常聪明和勤奋的年轻职员叫凯南,我想让父亲认识他一下。为了不让那张桌子上的其他人嫉妒,我用父亲的口吻写了一张纸条,交给了那个自酒店开业就认识的招待员麦赫麦特·阿里,我关照他在舞曲间隙把纸条交给凯南。那时因为母亲一边说“别再喝了,够了”一边试图去拿父亲的酒杯,因此父亲的领带上洒到了酒。舞曲间隙,招待员用高脚杯送来了冰激凌。我觉得面包碎片、染上口红的杯子、用过的餐巾纸、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打火机、脏的空杯子、揉皱的香烟盒就像是自己混乱脑子的影像,同时我也痛苦地感到夜晚已接近尾声。刚开始时,每上一道菜之前,我们都会幸福地抽上一根烟。有那么一会儿,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坐到了我的腿上,看见孩子茜贝尔也跑了过来,她坐在我的身边开始和孩子玩起来。看着茜贝尔怀里的孩子,母亲说“她很适合做母亲”时,舞曲还在继续。过了一会儿,年轻英俊的凯南兴高采烈地坐到了我们的桌上,那时前部长正起身准备离开,凯南说,认识部长和我父亲他感到非常荣幸。当部长摇摇晃晃地离开后,我对父亲说,凯南先生对萨特沙特走出伊斯坦布尔,特别是对在伊兹密尔开店的事情很清楚。我用一种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夸赞了凯南。父亲像对招进公司的所有新“职员”那样,也问了他同样的一些问题。“孩子,您懂什么外语;平时您会看书吗;您有什么爱好;您结婚了吗?”母亲说:“他没结婚,刚才在和内希贝的女儿芙颂跳舞。”父亲说:“真主保佑,那个女孩出落得很漂亮。”母亲说:“凯南先生,他们父子俩谈工作不会让您烦吧。您现在一定想去和年轻朋友们玩。”“不,夫人,能荣幸地和你们,和穆姆塔兹先生认识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轻声说道:“非常礼貌、非常文雅的一个小伙子。找个晚上我请他去家里怎么样?”
但母亲是用一种凯南听不见的声音来说这句话的。当母亲用好像只在对我们说的样子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爱和赞赏时,她会希望那个人也听到了这些赞扬,她会笑着把那人的害羞看做是一种对自己力量的验证。当母亲用同样的方式微笑时,银色叶子开始演奏一段很慢很动情的曲子。我看见扎伊姆请芙颂跳舞了。我说:“趁我父亲也在这里,让我们来谈一谈萨特沙特和分公司的事情吧。”母亲说:“儿子,难道你要在自己的订婚仪式上谈论工作吗?”凯南对我母亲说:“夫人,也许您不知道,每周有三四个晚上,您儿子等大家回家后会继续留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我补充道:“有时我会和凯南一起加班。”凯南说:“是的,有时我们会工作得很开心。我们会干个通宵,还会用那些债主的名字编一些好玩的句子。”父亲问道:“你们怎么处理那些没有支付的支票?”我说:“亲爱的爸爸,我准备和萨塔沙特以及分销商们一起来谈这个问题。”
当乐队奏起缓慢、动情的乐曲时,我们谈起了将要在萨特沙特搞的创新;父亲在凯南那个年纪时在贝伊奥鲁的那些娱乐场所;为父亲工作的第一个会计伊扎克先生的那些手法,我们还一起转身远远朝他举了举杯;用父亲的话来说夜晚和年轻时代的美好;父亲用玩笑的口吻谈到的“爱情”。尽管父亲一再追问,但凯南还是没说他是否恋爱了。母亲试探了一下凯南的家庭情况。当得知凯南的父亲是个市政府公务员,开了很多年有轨电车后,母亲感叹道:“唉,那些旧的有轨电车多好啊,是吧孩子们?”
一大半的客人早就走了。父亲也不时闭起了眼睛。
当母亲与父亲起身和我们挨个亲吻道别时,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茜贝尔的眼睛说:“你们也别待到太晚,好吗,儿子。”
凯南想回到萨特沙特员工的桌子上去,但我没放他走。我说:“让我们也和我哥哥谈谈在伊兹密尔开店的事情吧。我们三个人不容易聚到一起。”
当我把凯南领到我们的桌上,要把他介绍给我哥哥时(早就认识他的),哥哥带着疑惑的神情皱了皱眉头,他说我的脑子太糊涂了。随后他用眉眼向贝玲和茜贝尔示意了一下我手里的酒杯。是的,那时我一下干掉了两杯拉克酒。因为每当我看见扎伊姆和芙颂跳舞的样子,我都感到一种荒唐的嫉妒,我要借酒消愁。我嫉妒他们很荒唐,但是当哥哥跟凯南说讨债的难处时,包括凯南在内,我们桌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扎伊姆和芙颂跳舞。甚至背对他们坐着的努尔吉汗都感到了扎伊姆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兴趣,她变得很不安。有那么一会儿,我对自己说:“我很幸福。”尽管我已经醉了,但我依然觉得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在凯南的脸上,也看到了和我相似的不安,我的这位雄心勃勃却又毫无经验的朋友,因为想得到老板的垂青而错过了刚才被他搂在怀里的姑娘,我用这个细长的杯子——跟我的那个一样——倒了一杯拉克酒放到了他的面前。就在同一个时间,麦赫麦特终于邀请努尔吉汗跳舞了,茜贝尔高兴地对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她甜美地对我说:“够了,亲爱的,别再喝了。”
因为她的甜美,我请茜贝尔跳舞了。但是当我们一走进跳舞的人群,我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因为银色叶子奏响的《那个夏天的一个回忆》,就好像我一直希望自己博物馆里的那些物件做到的那样,强烈地唤醒了我和茜贝尔去年夏天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的记忆,茜贝尔也因此满怀爱恋地搂抱了我。我多么想用同样的真诚拥抱那晚我已经十分明确将和她共度此生的未婚妻!但是我在想着芙颂。在跳舞的人群里,我既试图看见她,又不想让她看见我和茜贝尔幸福的样子。于是,我开始和那些跳舞的人们开起玩笑来。他们则像对待喝醉的新郎那样,用宽容对我报以了微笑。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跳到了备受欢迎的专栏作家的边上,他正在和一个可爱的深肤色女人跳舞。我对他说:“杰拉尔先生,爱情不像报纸的文章,是吧?”跳到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身边时,我做得就像他们早就是情人那样。看见祖姆鲁特女士,我用法语和她说了几句话,因为每次来看母亲,她都会以不让用人明白的借口不时说上几句法语。但是让人们发笑的并不是我的诙谐和幽默,而是我的醉意。茜贝尔也不想和我跳一段难忘的舞了,她轻声告诉我,她是多么地爱我;喝醉的我是多么可爱;如果做媒的事让我不开心了,她向我道歉,但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们朋友的幸福;不可信的扎伊姆扔下努尔吉汗,又缠上了我那远房亲戚的女孩。我皱着眉头告诉她,其实扎伊姆是个非常好、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另外我还告诉她,扎伊姆好奇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茜贝尔说:“你和扎伊姆谈起我了吗?他说什么了?”在两段音乐的间隙,我们又碰到了刚才我和他开玩笑的记者杰拉尔·萨利克。他说:“凯末尔先生,我找到把一篇好的专栏文章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了。”“是什么?”“无论是爱情,还是专栏文章,当然都必须让我们现在幸福。但是衡量两者美丽和力量的标准,则是永留脑海。”我说:“大师,请您找一天写写这个话题吧。”但他并没听我说话,而是在听和他跳舞的那个深肤色女人讲话。就在那时,我在身边看到了芙颂和扎伊姆。芙颂把头靠近他的脖子上正在轻声说着什么,而扎伊姆在开心地笑着。我觉得不仅是芙颂,扎伊姆也看到了我们,但他们跟着舞曲旋转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没有太过破坏我们的舞步,我拖着茜贝尔径直朝他们跳去,就像一艘追赶上商船的海盗帆船那样,我们从旁边快速地撞上了芙颂和扎伊姆。
我说:“啊,真对不起。哈,哈,你们好吗?”芙颂那幸福和复杂的表情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立刻感到醉态将是一个好借口。我一边放下茜贝尔的手,一边和她一起转向了扎伊姆。我说:“你们俩跳一会儿吧。”扎伊姆拿开了放在芙颂腰上的手。我对扎伊姆和茜贝尔说:“你认为茜贝尔对你有误解。你也一定有问题要问扎伊姆。”我用一种仿佛为了他们的友谊而作出牺牲的姿态从背后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当茜贝尔和扎伊姆板着脸开始跳舞时,我和芙颂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我把手放到她的腰上,和着舞曲的节奏用一种带女孩私奔的恋人的激动把她带离了那里。
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将她拥入怀中时感到的安宁呢?人群里发出的不断在我脑海里萦绕的嘈杂声、乐曲的喧闹声、我以为是城市呻吟的无情噪音,原来只是远离她而产生的不安。就像只能在一个人的怀里才会停止啼哭的婴儿一样,我的内心一下被一种深切、温柔的幸福静谧包围了。从她的眼神里我明白,芙颂也感到了同样的幸福,我觉得我们的沉默意味着我们都感觉到了互相给予的幸福,我希望舞曲永远不要结束。但随后,我慌乱地发现,我们之间的沉默对于她来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含义。芙颂的沉默意味着,现在我必须回答那个一直以来我用玩笑敷衍的真正问题(我们将怎么样?)。我明白了她就是为此来这里的。订婚仪式上,男人们对她表现出来的兴趣,甚至我在孩子们的眼神里看到的仰慕给了她信心,也减轻了她的痛苦。她也可能把我当做“一个一时的消遣”。夜晚即将结束的感觉,在我现在非常好使,然而混沌的脑子里与失去芙颂的恐惧混合在了一起。
“如果两个人像我们这样彼此相爱,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插足其中,任何人。”连我自己都对这句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感到了惊讶。“像我们这样的恋人,因为知道任何东西都无法结束他们的爱情,所以即便在最坏的日子里,甚至在他们不情愿地对彼此做了最无情和错误的事情时,他们都会在心里装着一份永远的安慰。但是请你相信,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会变好的。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
当确信周围跳舞的那些人没看着我们时,我说:“我们在非常不幸的一个时间相遇了。我们无法在一开始就确信我们将经历一段多么真实的爱情。但从此以后我将让一切走上正轨。现在我们的第一个烦恼就是你明天的考试。今晚你不该过多地想这些事情。”
“你说,今后会怎么样。”
“明天,像往常一样,(我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下午两点,你考完试后,我们还在迈哈迈特公寓楼见面好吗?让我在那时再慢慢地告诉你今后我将怎么做。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将会永远看不到我。”
“不,如果你现在说,我就会去。”
触碰着她那美妙的肩膀和蜜色的胳膊,用我混沌的脑子想到,明天下午两点她会去找我,我们将像往常那样做爱,今生我将永远不离开她,真是太美妙了,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应该为她做一切。
我说:“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好吧,明天考完试我去找你,但愿你不会食言,你要告诉我你将怎么做。”
依然保持着我们笔直的身姿,我用爱恋使劲按着放在她臀部的手,试图借着音乐的节奏让她贴近我。她抗拒着不靠上我,而这更加刺激了我。然而,当我感到当众搂抱她的企图会让她更多认为是我的醉态表现时,我恢复了平静。
就在同时,她说:“我们该下去了。我感觉他们都在看我们。”她挣脱开我的胳膊。我轻身说道:“赶快回去睡觉。考试时也要想着我有多爱你。”
走回我们的桌上时,我发现那里只剩下板着脸争吵着说话的贝玲和奥斯曼了。贝玲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朝杂乱的桌子和那些空椅子看了一眼。
“茜贝尔不跳舞了,凯南先生领她去了萨特沙特员工们的那张桌子,他们大概在玩什么游戏。”
奥斯曼说:“你请芙颂跳舞很好。母亲对他们的冷淡是错误的。应该让她,也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全家都很关心芙颂,我们已经忘记了那荒唐的选美比赛,但我们依然在关注她。我为这女孩担忧。因为她认为自己太漂亮了。她的衣着过于开放。六个月里她从一个女孩一下变成了一个女人,就像南瓜花那样开放了。如果她在短时间里不和一个正经男人结婚,她会被人议论,以后会不幸福的。她说什么了?”
“明天她要去参加高考。”
“那她怎么还在跳舞?都快到12点了。”他看见她正朝后面走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那个凯南。就让她和他结婚吧。”
我在远处喊道:“要我去跟他们这么说吗?”因为从我们儿时起,我就跟哥哥对着干,比如他一开始说话,我不会待在那里认真地听,而是慢慢地朝花园的另一头走去。
多年来我一直记得,在夜晚的那个钟点,当我从我们的桌子向萨特沙特的员工们和芙颂他们一家坐的桌子走去时,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和快乐。因为从现在起我已经让一切走上了正轨,十三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我将在迈哈迈特公寓楼里见到芙颂。就像对面灯光闪烁的海峡夜晚一样,一段美好的人生带着幸福的承诺在我面前展开。我一边和那些跳舞累了衣服微微松散开来的漂亮姑娘、留在最后的客人、我儿时的朋友以及我认识了三十年的慈爱阿姨们说笑着,一边想着,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最终我将不是和茜贝尔,而是和芙颂结婚。
茜贝尔加入了“一场”在萨特沙特员工混乱的桌子上进行的招魂“游戏”。当“被招的灵魂”没有显现时,桌上的人都散去了。茜贝尔于是走到旁边的空桌,坐到了芙颂和凯南的旁边。看到他们立刻开始了交谈,我走了过去。但当凯南一看见我朝他们走去时,他立刻想要请芙颂跳舞。看见我的芙颂借口鞋子打脚拒绝了他。好像问题不是芙颂而是跳舞一样,为了和别人跳一曲快舞,凯南起身离开了桌子。于是,在几乎无人的萨特沙特员工桌子的边上,芙颂和茜贝尔当中的那把椅子就为我留下了。我坐到了芙颂和茜贝尔的中间。我多想有人在那时为我们拍张照片,好让我多年后在这里展出!
一坐到她俩中间,我欣喜地发现,芙颂和茜贝尔就像两个结交多年、彼此远远珍视的尼相塔什贵妇那样,正在用一种极为尊重和半正式的语言争论着招魂的事情。我以为芙颂没有太多宗教方面的知识,但芙颂说,灵魂“就像我们的宗教里说的那样”,确实是存在的,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我们试图和他们说话,既违背我们的教义,也是罪过的。她说这是她父亲的观点,她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父亲。
芙颂说:“三年前有一次我没听爸爸的话,因为好奇和高中同学玩了一场招魂游戏,我不假思索随便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我非常喜欢,但不知他下落的儿时玩伴的名字……但是我只是为了好玩写下的那个人的灵魂显现了,我后悔极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从茶杯的颤抖中立刻明白,我那杳无音讯的朋友内吉代特受了很多苦。随着茶杯挣扎似的抖动,我感到内吉代特想对我说些什么。然后茶杯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说,那个人在那个时刻死去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茜贝尔也追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同一天晚上,当我在柜子里寻找另一只手套时,我在抽屉的最下面,找到了内吉代特很多年前送给我的一块手帕。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我不那么认为。我从中吸取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当我们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人,我们不该在招魂游戏里亵渎他们的名字……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一个可以让我们想起他们的物件,比如说即便是一只耳坠,也能够长时间更好地安慰我们。”
内希贝姑妈叫道:“亲爱的芙颂,我们赶快回家吧。明天早上你还有考试,你看,你爸爸的眼睛快闭上了。”
芙颂坚决地说:“妈妈,等一会儿!”
茜贝尔说:“我也根本不相信招魂术。但是我不会错过——如果喊我去的话——人们为了看见他们惧怕的东西而做的那些游戏。”
芙颂问道:“如果非常想念一个您爱的人,您会选择哪种方式?是召集朋友过来招他的魂,还是去找一个他的旧物件,比如说一个香烟盒?”
当茜贝尔还在寻找一个礼貌的回答时,芙颂突然站起来,从旁边的桌上拿来一个包放在了我们面前。她说:“这个包让我想起自己的难堪,卖一件假货给你们的羞愧。”
我竟然没在第一眼认出芙颂胳膊上挎着的就是“那个”包。但是,我难道没有在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个时刻之前,去香舍丽榭精品店,从谢娜伊女士那里买下“那个”包,然后在路上碰上芙颂,把它拿回迈哈迈特公寓楼了吗?杰尼·科隆包昨天还在那里的。怎么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就像面对一个魔术师那样,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茜贝尔说:“那只包很适合您,它和您橘黄色的裙子和帽子配在一起非常漂亮,一看见我就嫉妒了。我后悔把它退掉了。您真漂亮。”
我明白了谢娜伊女士那里一定还有很多假冒的杰尼·科隆包。卖给我之后,她可能又在香舍丽榭精品店的橱窗里摆上了一个新的,也有可能她给了芙颂一个让她今晚用一下。
“自从明白包是假的以后,您就没再来过店里。”芙颂对茜贝尔甜美地笑着说,“这让我伤心,但您一点也没做错。”她打开包,让我们看了看里面。“在真主的帮助下,我们的师傅们能够以假乱真地仿制欧洲的产品,但是像您这样的明眼人当然还是可以分辨真假的。但现在我要说一件事。”她突然哽咽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哭起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开始皱着眉头说那些我认为她在家里认真准备过的话。“对我来说,一件东西是不是欧洲货一点也不重要……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也不重要……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不愿意用一样仿造的东西,不是因为它是假的,而是因为‘惧怕被认为买了便宜货。’我认为不好的是,不看重物品的本身,只看重它的品牌。不是有很多人不在意自己的感情,而在意别人说什么吗……(瞬间,她看了我一眼。)我将用这个包记住今夜。恭喜你们,一个难忘的夜晚。”我心爱的人站起来,握了我俩的手,亲吻了我们的脸颊。正要走时,她看见正朝我们走来的扎伊姆,她转身问茜贝尔:“扎伊姆先生和您的未婚夫是非常好的朋友,是吗?”
茜贝尔说:“是的,他们是好朋友。”芙颂挽着父亲的胳膊正要离开时,茜贝尔问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但她一点也没有鄙视芙颂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她对芙颂充满了爱意。
当走在父母中间的芙颂慢慢离开时,我满怀爱恋和仰慕看了看她的背影。
扎伊姆坐到了我的身边,他说:“你公司里的人一个晚上都在开你和茜贝尔的玩笑。作为朋友,我要警告你。”
“别那么认真,都是些什么玩笑?”
“是凯南告诉芙颂的,她又告诉了我……芙颂的心碎了。因为萨特沙特所有人都知道,每晚你和茜贝尔在那里约会,等人走后你们在老板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做爱……玩笑也就是这方面的。”
茜贝尔扭头问我们:“又怎么了?又是什么让你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