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希贝姑妈看着窗外说:“不知道司机在这么大的雨里干什么?”
女婿先生说:“我们去给他送点吃的怎么样?”
芙颂说:“我去送。”
但是内希贝姑妈察觉到我可能会对此不高兴,于是她转变了话题。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是那一家人站在凸窗前带着疑惑注视着的一个孤独的醉鬼。我也转身朝他们笑了笑。正在那时,街上传来了一个打翻的油罐发出的声响和一声惊叫。我和芙颂的目光相遇了。但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怎么就能够做到如此的麻木不仁?我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我又不能像那些因为被抛弃而变得傻乎乎的恋人那样问这个问题,他们在寻找他们的情人时总会说“因为我要问她一个问题!”
既然她看见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那她为什么不到我的身边来?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来跟我说明一切?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了,但她又逃避了我的目光。
心里一个乐观的声音说:“现在芙颂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如果她过来,那么这将会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总有一天她会放弃这段错误的婚姻,离开她的丈夫成为我的女人。
打雷了。芙颂离开窗前,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走了五步,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她用一种打动我的内心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请你原谅,我没能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
一道蓝色的闪电,像风中飘落的一块丝绸在我们之间划过。
我说:“我等了你很久。”
她说:“我猜到了,但我不能去。”
“杂货店的违章遮阳棚被掀翻了,你们看见了吗?”她的丈夫费利敦说着回到了桌上。
我说:“我们看见了,很难过。”
“没什么可难过的。”她父亲从窗前走回餐桌时说。
他看见女儿像在哭泣那样用手捂着脸,他忧虑地先对女婿,随后对我看了一眼。
芙颂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说:“我一直在为没能去参加穆姆塔兹姑父的葬礼而伤心。我很爱他,我真的很伤心。”
塔勒克先生说:“您的父亲一直很喜欢芙颂。”经过女儿身边时他亲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坐回餐桌上后,他皱起眉头,笑着又给我倒了一杯拉克酒,然后给我拿了一些樱桃。
我用醉醺醺的脑子幻想着从口袋里拿出父亲给我的珍珠耳坠和芙颂的那只耳坠,然而我却怎么也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这在我的内心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以至于我站了起来。但是给她耳坠是不需要站起来的,恰恰相反是需要不站起来的。从父女俩的眼神里,我明白,他们也在期待着什么。也许他们希望我马上就走,但不是,因为房间里有一种深切的等待。然而,尽管我幻想了很久,但我始终无法拿出那些耳坠。因为在那些幻想里,芙颂她没结婚,而我在没送礼物之前,是要请求她的父母把她嫁给我的……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用醉醺醺的脑袋我根本无法决定该如何处理那些耳坠。
我想是因为我的手被樱桃弄脏了,所以无法把盒子拿出来。于是我说:“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吗?”芙颂不再能够对我内心里的风暴假装不知道了。也因为她感到了父亲那“女儿,给客人带路”的眼神,她慌乱地站了起来。一看见她站在我面前,一年前我们约会时的所有记忆复苏了。我想拥抱她。
众所周知,喝醉时我们的脑子在两条线路上运转。在第一条线路上,就像我们在一个我幻想中的超时空的地方相遇那样,我正抱着芙颂。然而在第二条线路上,我们在楚库尔主麻的这栋房子里,在餐桌旁,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该拥抱她,因为那将是一件丢脸的事。但因为拉克酒的缘故,这第二个声音来得晚了,这声音不是和拥抱她的那个幻想同时到达的,而是迟到了五六秒钟。因此我在那五六秒钟里是自由的,但我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自由而慌乱,我和她并排走着,跟着她走上了楼梯。
对她身体的接近、我们一起爬楼梯的样子,都好像是在一个幻境里,多年来也一直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在她看我的眼神里看见了理解和担忧,因为她在用眼神表达她的情感,因此我感激她。看,这再次证明了我和芙颂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知道这点,因此我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她有没有结婚一点也不重要,就像现在这样,为了和她一起爬楼梯的幸福,我愿意去忍受更多的痛苦。博物馆参观者已经看见了这栋房子的窄小,发现餐桌和楼上浴室之间的距离只有四步半外加一个十七级台阶的楼梯,我要立刻对那些所谓“现实”的参观者说,为了我在那短暂时间里感到的幸福,我愿意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我走进楼上窄小的厕所,关上了门。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由于我对芙颂的依恋,它变成了一样在我的意愿之外成形的东西。只有相信它,我才能够感到幸福,才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在镜子下方的小隔板上,在芙颂、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贝姑妈的牙刷、剃须肥皂和剃须刀当中,看见了芙颂的口红。我拿起它闻了闻,然后把它放进了口袋里。为了想起她的味道,我匆忙闻了闻挂在那里的每条毛巾,但我什么也没闻到,因为我的到来,它们全被更新了。当我在窄小的厕所里寻找另外一样能在日后艰难的日子里给我安慰的东西时,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我从自己的表情里发现了身体和灵魂之间那惊人的割裂。但当我的脸因为挫败和惊讶显得疲惫不堪时,我的脑海里却存在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为人生的基本事实,我明白,我在这里,我的身体里有一颗心脏,它是有感知的,一切都是由欲望、触摸和爱情造就的,因此我在忍受痛苦。在雨声和水管里发出的声响之间,我听到了一首儿时奶奶听到它们时会开心的土耳其老歌。附近一定有一个开着的收音机。伴随着乌德琴低沉的呻吟和卡侬欢快的弹拨声,一个疲惫然而满怀希望的女人的歌声,从浴室那半开的小窗外传了进来,女人唱道:“那就是爱情,世上的一切都源自爱情。”借助这忧伤的歌声,我在浴室的镜子前度过了一生中最深沉的一个精神时刻,我明白了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一个整体。从我面前的这些牙刷,到餐桌上装樱桃的盘子,从那个瞬间被我发现并装进口袋的芙颂的发卡,到我在这里展出的浴室门的插销;不仅仅是所有的物件,所有的人也是一个整体。人生的意义,就是带着爱情的力量去感受这个整体。
带着这种乐观的情绪,我先从口袋里拿出了芙颂的那个耳坠,把它放到了原来放口红的地方。没拿出父亲的那对珍珠耳坠前,同样的音乐,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伊斯坦布尔街道、在木房子里听着收音机慢慢变老的夫妻们讲述的爱情风暴,还有那些因为爱情毁了他们一生的无畏的恋人。带着从女人忧伤的歌声里得到的灵感,我明白芙颂是对的,在我准备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时,为了保护自己她除了结婚没有别的出路。在看着镜子想这些时,我发现在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些话。儿时,在和镜子里的自己游戏时,我是顽皮和单纯的。现在当我模仿芙颂时,我惊讶地发现,我是能够和自己分离的,带着对她的爱恋,我是能够感到她的心声和想法,能够替她说话,能够明白她的感受,能够成为“她”的。
带着这个惊喜的发现,我一定是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因为大概有人在门口故意咳了几声,或者敲了门,我记不清了,因为“电影中断了”。年轻时,当我们因为喝醉忘记后来的事情时,我们都会用这个词。此后发生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厕所,怎么坐回餐桌的,我也不知道切廷是用什么借口上来接我的——因为我是绝对不可能自己走下楼梯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上车送回家的。我只记得餐桌上的人都在沉默。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是因为雨声越来越小了,还是因为他们无法再对我那无法隐藏的羞愧、让我沮丧万分的挫败感和几乎成为有形的痛苦视而不见了。
女婿先生并没有对这种沉默产生怀疑,他沉浸在一种对电影的激情里,这倒很适合我说的那句“电影中断了”的话。他爱恨交加地说起了土耳其电影。他说,尽管耶希尔恰姆拍出来的电影蹩脚透顶,但土耳其人民还是很喜欢看电影。费利敦先生那时也一定说了这些话,那就是,如果找到一笔不大然而认真的资金,他就能够拍出一些好看的电影,他写了一个将由芙颂来主演的剧本,但很可惜还没能找到任何资助。从这些话里,我那醉醺醺的脑子明白,芙颂的丈夫需要钱,但他不对我明说,他只说芙颂日后将成为一个著名的“土耳其电影明星。”
我记得,回家的路上,当我昏沉沉地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时,我把芙颂幻想成了一个著名的演员。不管我们醉到什么程度,我们那痛苦和心智惑乱的乌云总是会消散一阵的,于是在那一刻我们会看见我们感觉——我们认为——人人都知道的真相。当我在黑暗中看着城市里被水淹没的街道时,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明白了芙颂和她丈夫,是因为把我当做了一个可以为他们的电影梦想提供帮助的有钱亲戚,才请我去吃晚饭的。但由于酒精给予的乐观,我并没有对此生气,相反,我沉浸在芙颂将成为一个所有土耳其人崇拜的著名女演员的幻想里,她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土耳其电影明星。她的第一部电影将在萨拉伊影院举行首映式,芙颂在掌声中将挽着我的胳膊走上舞台。而那时车也正好从贝伊奥鲁的萨拉伊影院前面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