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规的书上,规定了开车时必须遵守的上百种小规则。在考官面前,考生仅仅规范地开车是不够的,同时还要用夸张的动作来证明自己遵守了这些规则,比如说,看后视镜时,还必须用手去扶一下镜子表示看了。这是一个在驾校和路考上熬白了头发、和蔼的老警察用一种十分友善的语气告诉芙颂的。他说:“孩子,路考时你既要开车,还要做出开车的样子。第一点是为你自己,第二点是为了国家。”
练完车,在太阳开始失去威力的那些钟点,和她一起去埃米尔岗,在岸边停车,喝咖啡、汽水,或是坐在鲁梅利希撒尔的一家茶馆里要个俄式茶壶喝茶,这是充满乐趣的,因此我会觉得相对于这些乐趣来说,考试的烦恼是微不足道的。但读者们也千万别认为我们是幸福、快活的恋人。
有一次我说:“我们练车的成绩会比数学更好!”
芙颂谨慎地说:“看吧……”
喝茶时,有时我们会像一对结婚多年、所有话题早就说完的夫妻那样沉默地坐着,就像那些幻想着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世界的不幸的人们那样,我们会好奇地看着从面前经过的俄罗斯油轮、远处的黑伊贝利岛,甚至是开往黑海方向的萨姆松游轮。
芙颂第二次路考也没能通过。这次他们要求她做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那就是在坡上倒着把车停在一个想像中的停车点。当芙颂让雪佛兰颤抖地窜了一下后,他们立刻用同样轻蔑的神情让她离开了驾驶座。
从替别人写申请的人到卖茶的人,从退休警察到准备拿驾照的人,有一群男人在和我一起好奇地从远处看芙颂路考,当其中一人看见驾驶座上依然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考官时,他说:“他们让那女人留下了。”有一两个人还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芙颂一句话也没说。没问她我就把车停在了奥尔塔柯伊。我们坐进了市场里面的一家小酒馆,我为自己和她各要了一杯带冰块的拉克酒。
喝下几口酒后,我说:“芙颂,其实人生很短暂也很美丽。别让自己再受这些残酷的惩罚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恶心?”
“他们要钱。我们就给他们钱吧。”
“你认为女人就是开不好车吗?”
“这不是我的观点,是他们的……”
“所有人都这么想……”
“亲爱的,千万别在这件事上也和自己较劲。”
我希望芙颂没听到我说的最后这句话。
她说:“凯末尔,我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和自己较劲。只是,当尊严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时,人是不应该屈服的。现在我希望你做一件事,请你好好听,因为我是认真的。凯末尔,我要拿到驾照,但绝不行贿,你千万别来管这件事。你也别背着我去行贿、找后门,我会发现的的。如果你做了,我会很伤心。”
我低下头说:“好的。”
我们又都喝了一杯拉克酒。傍晚时分,酒馆里空无一人。油炸牡蛎,撒上百里香、孜然的小肉丸子上停着迫不及待和犹豫不决的苍蝇。为了能够再次看见那个对我而言有着极为珍贵回忆的小酒馆,多年后我又去了奥尔塔柯伊,但整栋楼都被拆掉了,酒馆的位置上和周围开了一些卖小礼品和饰品的小店……
那天晚上,离开酒馆上车前,我抓住了芙颂的胳膊。
“我的美人,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八年来第一次单独在一家酒馆里吃饭。”
“是的,”她说。她眼里瞬间闪烁出的光芒,让我感到了难以置信的幸福。她说:“我还要跟你说件事。把钥匙给我,我来开车。”
“当然。”
在贝西克塔什和道尔马巴赫切的那些路口,在大坡上她微微出了一点汗,但尽管喝了酒,她还是顺利地把雪佛兰开到了费鲁扎清真寺的前面。三天后,为了准备考试,我在老地方接她时,她又要求开车,但因为城里到处都是警察,我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尽管那天很热,但我们的练习却十分美满。
回家的路上,看着海峡里波浪起伏的海水,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要是带了泳衣就好了。”
那次以后,芙颂出门前会在花连衣裙里穿上我在这里展出的蓝色比基尼。在我们练完车后去的塔拉卜雅海滩上,在从码头上跳进海水前一刻她才会脱去连衣裙。八年后,我才能在一瞬间非常害羞地朝我美人的身体看了一眼。在同一时刻,芙颂会像逃离我那样跑着跳进海里。钻入海水时,她身后出现的海水、泡沫、可爱的一种光亮、海峡的深蓝色、她的比基尼,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里组成了一幅难以忘怀的图画和情感。这美妙的情感和幸福的色彩,多年以后,我在老照片、明信片和伊斯坦布尔的收藏家们那里寻找了很多年。
我也立刻跟着芙颂跳进了海里。脑子里奇怪的一角在对我说,海里会有妖魔鬼怪袭击她,我必须追上她,保护她。我记得,在波涛汹涌的海水里,我带着一种极端幸福的疯狂和失去那种幸福的慌乱使劲地游,有一瞬间因为慌乱我像要被淹死一样。可芙颂已经被海峡的激流卷走了!那个瞬间,我也想和她一起去死、立刻死去。正在那时,海峡那爱开玩笑的波涛瞬间平息了,我在面前看到了芙颂。我们俩都已气喘吁吁了。我们像幸福的恋人那样相视一笑。但是当我想触摸她、亲吻她时,她却像那些讲原则、守节操的女孩那样对我板起脸,带着一种冷酷的神情蛙泳着离开了。我也跟在她身后蛙泳前行。我边游,边在水里行赏她那美丽双腿的划水动作和她那圆润的臀部。过了很久,我感觉我们游出了很远。
“够了!”我说,“别再逃了,这里会有激流,会把我们卷走,我俩都会被淹死。”
转过身,看见我们游出多远时,我吓了一大跳。我们已置身在城市的中央。塔拉卜雅海湾、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安宁饭店、其他的饭店、塔拉卜雅酒店、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前行的汽车、小公共、红色的公共汽车、后面的小山顶、比于克代雷山脊上的一夜屋街区,整座城市都被我们抛在了身后。
就像看一幅巨大的微型画那样,仿佛我不仅仅是在看海峡和城市,也在看我过去的人生。远离城市和自己的过去有点像在梦境里。身处城市中央的海峡里,和芙颂在一起却如此远离所有人,是一种像死亡那样的恐惧感。当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一个大浪让芙颂惊愕时,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叫,随后为了抓住我,她用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和肩膀。我已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死,我不会离开她。
这烈火般的触碰后——也可以说是拥抱——芙颂借口一艘运煤船正在靠近,随即游走了。她游得很好也很快,我拼命追赶她。上岸后,芙颂离开我去了更衣室。我们一点也不像不会因为彼此的身体而感到害羞的情人。恰恰相反,我们像一对奉父母之命、为结婚而认识的年轻人那样腼腆、沉默和羞怯,我们无法去看对方的身体。
来去练车、偶尔在城里开车,芙颂已经熟练地学会开车了。但她还是没能通过8月初的那场考试。
“我又没过,但随它去,让我们忘记这些坏人吧。”芙颂说,“我们去游泳好吗?”
“好。”
就像很多像去参军那样带着朋友去考试、拍照、随后遭遇失败的准司机们那样,我们坐在芙颂边抽烟、边粗暴按响喇叭开的车里离开了考场。(多年后当我再去那里时,我看见原来那些光秃秃、满是垃圾的小山头变成了一片带泳池的豪华住宅区。)直到夏末,我们一直在星星公园里练车,但是驾照,已经成为一个我们一起去游泳,或是去一家酒馆的借口。有几次,我们在贝贝克的码头边租了小船,一起把船划到一个远离水母和柴油污染的地方,随后和激流抗争着下了海。为了不被激流卷走,我们会一人抓住小船,另外那人抓住他(她)的手。我很喜欢在贝贝克租小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可以抓着芙颂的手。
就像一种疲惫的友情那样,我们在谨慎地体验着八年后开花的爱情。在这八年时间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把我们心中的爱情推到了一个更深的地方。尽管即便在我们最少关注它的时候,我们都能感到爱情的存在,但当我看见芙颂在婚前根本不想冒险更加亲近时,我只能一再压抑内心里拥抱她、亲吻她的欲望。我开始认为,情侣们婚前失去控制草率做爱非但不能给他们日后的婚姻带来幸福,反而会带来失望和烦恼。我想自己依然不时会在某些地方看见的像私生子·希尔米、塔伊丰和麦赫麦特那样,去妓院并为他们的风流自诩的朋友们是有点没有灵魂的。我也幻想,和芙颂结婚后,我将忘记自己的痴迷,快乐而成熟地去拥抱我所有的朋友。
夏末,芙颂还是和原来的几个考官一起再次参加了路考,她又一次被留下了。像往常那样,她抱怨了一阵男人对于在伊斯坦布尔开车的女人的成见。一说到这个话题,她脸上就会出现几年前她说起儿时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可耻大叔们时的表情。
一天傍晚,练完车后我们去了萨勒耶尔沙滩,当我们坐在一边喝梅尔泰姆汽水时(也就是说帕帕特亚的广告活动还是有点成功的),我们碰见了塔伊丰的朋友法鲁克和他的未婚妻,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羞惭。这不是因为1975年9月,法鲁克多次去了阿纳多卢希萨尔的别墅,见证了我和茜贝尔在那里的生活,而是因为我和芙颂沉默着喝汽水时,我们看上去并不十分快乐和幸福。那天的沉默还因为我们感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下海。因为那天傍晚,第一批白鹭从我们头顶飞过,它们提醒我们美好的夏季结束了。一星期后,随着第一场秋雨的降临,沙滩也关闭了,从此以后无论是芙颂,还是我都没再想去星星公园开车。
又被留下三次后,芙颂最终在1984年初通过了路考。考官们烦她了,也明白了她是不会行贿的。为了庆祝,那天晚上,我带着她、内希贝姑妈和塔勒克先生去了贝贝克的塔克西姆夜总会,我们在那里听了穆泽燕·塞纳尔唱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