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今夜我不会遇见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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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茜在B大四年,名声一直不怎么好。客气的,说一句她风流债太多,不客气的,便直指她道德败坏,以玩弄异性感情为乐。别人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和根据的,从大一到大四,两件惊悚的风流案足以让她全校闻名。

第一件,发生在罗茜大二那年。一个新闻系的男生,因为爱上罗茜而和女友分手,结果那个女孩一时想不开,半夜爬上女生宿舍的天台。幸亏被同宿舍的同学及时发现,没有酿成悲剧,最后涉案三人都脑了一个灰头土脸,各背了一个处分。罗茜同时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名誉校长”。意思是说,B大的校长走出来,不一定人人都认识他,但是罗茜这个人,却是校内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一提到罗茜的名字,几乎每个人都会反应:哦,就是中文系那个长得有点像伊丽莎白。泰勒的女生?

最后这件事,则完全演变成一场血光之灾。身为中文系大三学姐的罗茜,是主角之一,另一个主角却是一名大一新生,政经系的黄炜。

出事那天,已临近寒假前夕,大寒刚过,北京城内大雪初霋,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黄炜冒着寒风在女生宿舍楼下苦等罗茜四个小时无果,在晚饭前后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从羽绒服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德国军刀,当中切断了左手两根手指,霎时鲜血喷涌,宿舍楼前顿时渣炸了锅一样,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被满地鲜血吓得号啕大哭的,有扑上去帮忙止血的,有狂奔而去找老师的……黄炜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依然声嘶力竭喊着罗茜的名字,情绪激动地质问:“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后来黄炜被送进医院,两根手指万幸是接回去了,可是功能却打了一半折扣,恐怕终生再无法完全伸直。

事发时,罗茜就躺在宿舍里,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看小说,因此楼下的喧扰混乱她一直充耳不闻。知道舍友打饭回来,告诉她惨剧发生的经过,罗茜的目光才似乎呆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人呢?”

“送医院了。”舍友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重新塞上耳机,翻个身照样读她的小说,完全没有看到身后几个女生互相交换一下眼色,脸上纷纷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

罗茜在宿舍里的人缘不算很好,其他女生对她评价不一,但有几个词是空前一致的:孤僻、刻薄、冷血,还有——放荡。黄炜“断指事件”之后,在舍友 眼里,她已经变成了透明人。她们在一起谈论男生,交流毕业后工作的去向,共享零食,却默契地将罗茜孤立起来。只要罗茜一出现,原先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便会戛然而止,大家各自使个眼色,然后各忙各的,完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

这种明显的敌意,罗茜感受得非常清楚,同样的情景发生过两三次之后,除了晚上睡觉,她就不怎么回宿舍了。不过,她并不发愁没有地方消磨时间,因为即使有黄炜的覆辙在前,约会她的男生依旧络绎不绝。仅仅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就有上下两场约会,先和一历史系的男生跳舞,十点之后再与生物工程系的另一男生去看夜场电影。

打扮妥当挽着大衣出门,在宿舍楼门口的镜子前,罗茜停下脚步,略略站了片刻。

镜子里的女生,高挑而丰满,酒红色的紧身羊毛衫与蓝色的弹力牛仔裤,勾勒出三围分明的成熟身段,开的极大的V型领口处,裸露着大片白皙诱人的肌肤,而丰厚柔软的双唇,微微上挑的嘴角眉梢,更让她的五官充满与年龄身份迥异的妖冶艳丽。

这个样子的罗茜,在B大校园里穿行,总会赢来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回头率,但背后那些窃窃私语里,却不一定都是褒义的用词。有人偷偷评价说,她颇像《埃及艳后》里的克莱奥帕特拉,具有毁灭性的魅力。更有促狭的物理系男生跟在她身后,手掐秒表嘴中念念有词,位的是计算她胸前双峰波峰至波谷的振幅与实践,以便计算出它们的平均颤动频率。

对这些不和谐的声音,罗茜完全不在乎,即使她知道那些约会她的男生多数贪恋的不过是她的美色,她也不在乎。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罗茜挑起嘴角嘲讽地笑笑,心理再明白不过。即使她恶名在外,它们也肯和她厮混,并且肯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里,抽出几张钞票请她吃饭、跳舞看电影,不过是以为她身上有便宜可占。而且从他们谈论起黄炜时那种鄙夷兼幸灾乐祸的口气中就能知道,当目睹他人遭受痛苦时,男人比女人更缺乏同情心。

罗茜从镜子前离开,再次在心里下了结论:男人永远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没有什么好东西,更不会有什么真感情。

但她的结论还是有一点疏忽,这世间没有绝对但真有异数,到底有人来为黄炜打抱不平了。

这天是个周日,天气阴沉,下午四点,光线就已昏晦不明,室外温度骤然下降。中午半融的积雪此刻又重新冻上,光溜溜的更加湿滑难行。

罗茜在校门口下了公交车,抱着一个双肩包,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尽管她已经非常小心,但仍然不时趔趄一下。书包里藏着几个玻璃瓶,里面盛着母亲特意给她现做的辣椒肉丁和豆瓣酱。

她只顾专心护着怀中的易碎品,后面有人连声叫:“喂——喂——喂——喂……”她都当做没有听见。

身后那人终于不耐烦,随着车铃脆响,一辆捷安特山地自行车擦着她的身体滑过,在斌面上轻盈地转过一个高难度的一百八十度,然后两条长腿一支,截住了她的去路。

眼见躲不过,罗茜只好停下脚步,摆出一个冷若冰霜的表情:“你要干什么?”她以为又是一个趁机套瓷的男生。

不了那男生一脸愠怒,骗腿儿从车上跳下来,将自行车随意往路边一摆,叉腰站在她面前,大声问道:“罗茜!黄炜还躺在医院里,你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

罗茜立刻明白了,脸上慢慢现出她那招牌式的嘲讽笑容,同时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生。

这人一看就是个大一的新生。先不说那种明明愣头愣脑却自以成熟的表情,就从他羽绒服胸前端端正正别的那枚校徽上就能看出端倪。老生很少戴那个,因为不屑一戴,走在校园里,都是B大的人,谁又戴给谁看?只有一年级的小豆包儿,才会炫耀地戴着它招摇过市。

不过这小豆包儿的脸,虽然带着脱不去的青涩稚嫩,眉目却意外地英俊,个子也不低。罗茜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穿着高跟靴子也只到他眉毛下面,保守估计他至少一米八零。

罗茜心里有数了,把书包挂在肩上安置好,她开口:“你是黄炜的同学?”

“啊,怎么地?”小豆包儿仰起脸来面带挑衅。

“跟他一个宿舍的?”

“嗯,我住他上铺。”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包儿不高兴了,拉下脸问:“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他的表情虽然幼稚,声音却好听,音色相当清澈。是那种被中文系的女生形容为青檀击玉一样的嗓音。

罗茜笑笑:“你要为同学打抱不平,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在下姓孙,名嘉遇。”他气鼓鼓地回答。

“哎呦,孙嘉遇……”这个名字让罗茜挑起眉毛,上下左右重新端详了他一番。

孙嘉遇是政经系91级新生里挺有名的一个人物,因擅长在公开场合和教授叫板而成名,对政治和经济问题常会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半年多的时间里,罗茜只闻其各种传奇而没有机会看到真人,今日总算见到正主。

孙嘉遇没戴帽子,本来挺漂亮精神的一个男孩儿,却理了一个傻呵呵的流行“富城头”——至少在罗茜的眼中如此。此发型的精髓在于前额四六开,后面剃得厚圆,乍看上去很像个鸭屁股,走路时还要配合地甩上两下,那才能显得够帅。

罗茜暗自撇撇嘴,嘲笑一下这些男生匪夷所思的审美,然后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问你,罗茜!”孙嘉遇瞪圆了他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你既然不喜欢黄炜,为什么还要招惹他?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害得他去自残?”

他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凶。罗茜被呛得差点背过一口,她一边斜睨着孙嘉遇,一边冷冷道:“我只做过一件事……”

“对,你就做过一件!”孙嘉遇接话,用词非常戏剧化,“你始乱终弃!”

罗茜大笑,觉得这小孩儿傻得可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凑近他的脸拉长声音道:“哎呦,你才多大点儿呀,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始-乱-终-弃吗?”

罗茜的手冰凉,指尖却飘散出一股柔腻温暖的香气,那是护肤品在年轻女孩皮肤上消融的味道。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出,孙嘉遇的脸蛋上立即泛起两团可疑的红晕。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和女生如此接近过呢。但他的表情很冰冷,冷冷地拨拉开罗茜的手,他的声音也冷而生硬:“那你这么大年纪了,懂什么事男女授受不亲吗?”

他说得认真,惹得罗茜更加笑不可抑,用拳头堵着嘴忍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我真不懂,你给我讲讲好吗?”

孙嘉遇不屑地勾起唇角:“有意思吗?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罗茜说:“有意思!我觉得特有意思!”

“真无聊!”

罗茜笑:“怎么也比不过你当街调戏女生无聊啊!”

“谁调戏谁啊?”孙嘉遇跳起来,“你刚才……刚才还动我耳朵,你你你……你在猥亵我知道吗?”

“猥什么?你说我怎么你来着?”

“猥亵!”孙嘉遇说得斩钉截铁。

“呦!”罗茜咬着嘴角,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你还挺能拽几个书面用语呢。都谁教你的?”孙嘉遇瞪着她:“管着吗你?”

“我是管不着,可这词的属性,你用得不对,小孩儿。”

“对不起,我不姓小,也不叫孩儿。”

“那你叫什么?”

“孙嘉遇。”

“哦,对,你叫孙嘉遇。那孙嘉遇,你明白什么是猥亵吗?不明白?姐我教教你,猥亵就是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实施的淫秽行为。你觉得咱俩刚才那性质,够得着猥亵的高度吗?”

B大女生向来以开放着名,但豪放到罗茜这种程度,还是很少见。孙嘉遇的脸顷刻红得像深秋的冻柿子,但他又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强作镇定地说:“你们中文系的就爱咬文嚼字。”

罗茜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语文课尽逃课了吧?”

孙嘉遇诚实地点头:“是,我才不爱学那些八股文呢,浪费时间。”看到路边的自行车,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来找罗茜的目的,原是为了兴师问罪,竟被她带着扯了半天不想干的事,连主题都给忘了。

“谁跟你讨论语文?”他恨恨地跺脚,“你什么时候去看黄炜?”

罗茜说:“我不去!”

“你凭什么不去?”

“我凭什么去?”

孙嘉遇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一根:“他今儿这样子就是你害的!他再也不能弹吉他了,你知道吗?”

罗茜翻翻眼睛:“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把他的手指头切下来的。”

“你你你……”孙嘉遇气得手都抖了,“你要脸不要脸哪?要不看你是一女的,我我我……我非揍你一顿!”

“你才不要脸!你一男的讲理不讲理?”罗茜也被激怒,搡着孙嘉遇的肩膀嚷,“你去问问黄炜,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两人只是玩玩,谁也不动真格儿的,他有没有同意?现在是他单方面毁约,凭什么所有屎盆子都扣我头上?孙嘉遇,你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我才自残吗?我告诉你,才不是!他是因为被我甩了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好,如今他成全了自个儿,我成了别人眼里始乱终弃的荡妇,我他妈找谁说理去?”

她一厉害起来,孙嘉遇的其实便被完全挫败,怔怔地看着罗茜,他的两颗眼珠似乎变得又大又黑,仿佛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里。

罗茜受不了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把脸扭到一边。

孙嘉遇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垂下湿咸,默默地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默默地骑上车走了。但他只走了十几米,忽然又扭转自行车骑回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茜的身后,无视她不耐烦的神色,小声说:“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都没有真心。你这种想法很狭隘,很自私,很以己度人,很那个……什么……你学过物理吧?哦,对,你是文科生。那你总听过什么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什么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知道你没学过,可总该知道一点点吧?”

罗茜回头瞟他一眼:“这可不是一句话,七句八句都有了吧?”

孙嘉遇刹车,长腿支在地上维持着身体平衡,只把右边眉毛跳起来,两道眉毛一高一低,形成一个极其卡通的造型。

他说“前面不算,那是免费大奉送,下边儿这句才是浓缩的精华。”

罗茜站住:“愿闻其详。”

“罗茜,你不肯付出真心,别人又怎么会回报你真情?”

罗茜愣了片刻,蓦地抬起靴子照着孙嘉遇的自行车踹了一脚:“你个小屁孩儿!你懂什么?还教训我呢?滚!”

孙嘉遇挨了骂,却没有生气,反而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罗茜的眼神就像医生看病入膏肓的患者,然后摇摇头,一提车把,再来一个潇洒的漂移转弯,迅速扭转方向,脚蹬蹬得飞快。

这回他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罗茜在原地站了很久,不小心把大量冷空气吸入肺中,呛得她不停咳嗽。方才那一瞬,她的心完全乱了,是那种一时间想到无数并不具体的悲哀的那种乱。孙嘉遇最后一句话,直接触到了她心灵深处隐秘的一块伤。

这一生,她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人,值得她付出所有的真情。

黄炜在一个多月后出院,他的手指再植成功,并未留下残疾。因为这件事,他成了B大的名人,赢得一个“情种”的名声,也博得罗茜同系一个师蛛的青睐,拼命地追他,两人很快开始成双入对地觋身校园。

而罗茜侥幸没有受到任何书面处分。不过经此一劫,尤其是系主任和她严肃谈过一次话之后,罗茜的言行收敛了许多,至少在学校里再见不到她和男生公开出入。B大的文凭,她还是很在乎的,不希望最后落到一个被开除学籍的下场。

至于孙嘉遇,后来的日子,除了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罗茜再没有见过他,直到这一年的暑假,她陪母亲去医院看病。

实际上,罗茜母亲的肝区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罗茜催促过多发,让母亲赶紧上医院看看,但她直找各种理由拖着不肯去。

那几年罗茜的母亲日子过得并不好。三年前,罗茜的父亲为了一个年轻女人,犯下生活作风错误,连仕途受累都在所不惜。像其他性格刚烈的女人一样,一发现丈夫的婚外私情,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罗茜的母亲立即提出离婚,并且同意了份对自己极其不利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里,尚未成年的罗茜被判给了父亲,因此房子也留给了父亲,母亲只身一人提着两只旧皮箱离开家门,住进间单位临时出借的北向平房。平房的条件非常不好,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蜂窝煤取暖,夏天通风极差,每到下午热得像蒸茏一样,和家中三室一厅的新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罗茜当时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几年之后,当她亦为一份感情辗转蹉跎之时,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不过是不甘心,不过是幻想有一天他还能心存负疚回心转意。

可那年罗茜未满十八岁,显然难以理解其中的婉转挣扎。她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以一个未成年女孩的全部力量仇恨着父亲的薄情,由此影响到她对整个男性群体的仇视,抛却对爱情的无限幢憬,迅速蜕变为个游戏感情的轻浮女生。第二,故意和嫁过来的继母作对,气得她经常哭哭啼啼地向父亲告状。父亲在后妻和女儿之间左支右绌,有时候难免偏袒年轻的妻子。罗茜一怒之下做了第三件事:收拾行李搬去与母亲同住。

临走前,她指着父亲发了毒誓:我没有你这个爸爸!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将来就算要饭我都不会到你家门口!否则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平日罗母独来独往,和邻居没有任何交集,女儿周末假期能和她做伴自然高兴,但她的人变得厉害,原来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如今衫垂袜甩,疲惫邋遢。面对女儿让她看病的哀求,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死了那边儿才称心呢,似乎已完全放弃了自己。对母亲的固执,罗茜也无可奈何。这回估计实在是疼得厉害,她才笞应罗茜一起去医院看看。

到了医院方知道,B超检查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以后。

母女两人颓丧地坐在诊疗室的门外,正是七月最热的几天,大暑,溽热的空气中有几只苍蝇在头顶嗡嗡盘旋。母亲的肝部又疼起来,她蜷起身体,前额的头发浸透冷汗,全都贴在脑门上。

看着母亲蜡黄的脸,罗茜心里难受得厉害,酸楚之气一阵阵涌上头脸,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最后她咬咬牙,跟母亲说:“妈,你先回去吧,我找找同学,看有没有熟人帮忙加个塞儿。”话是这么说,但罗茜明白,除非她能回去找父亲——可二十一岁强烈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她食言,否则能帮忙的只有她自己。

送走母亲,罗茜在医院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两盒“红塔山”揣在包里。对着玻璃窗的影子,她整整头发,将衬衣的纽扣再解开一粒,年轻饱满的胸部便在领口边缘若隐若现。

坐在B超室门口负责叫号的,是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当罗茜以书包做掩护,将两包烟偷偷塞给他时,小伙子拉下脸:“干什么?别来这一套啊!”他的眼睛却在罗茜的颈部胸部溜来溜去,眼神像两把沽满襁糊的刷子。

罗茜忍着浑身不自在,硬是挤出一脸媚笑,膝盖貌似无意磕碰着小伙子的膝盖。她那两条从牛仔短裤里延伸出来的大腿,修长圆润,白花花地晃花了小伙子的双眼。

小伙子终于接过香烟,冰凉粘湿的手指似乎无意中拂过罗茜裸露的大腿。罗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浑身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再次咬牙忍下了,充满期望地望着他。

小伙子却说:“我做不了主,你得找科主任,所有预约检查单都要她签字。”罗茜瞪着他,忽然扬起手,将他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同时骂了一句女孩子绝不该骂的粗话 :“我X你妈!”

内科主任是个嘴唇奇薄的中年女医生,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白衬衣宽大的下摆拦腰系出一个轻盈的死结,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露在外面的是二十岁的青春肌肤。她那×光般的犀利眼神,明明白白写着“鄙夷”两字,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看得罗茜恨不能就地遁形。

她说出来的话,也像她的嘴唇一样薄而锋利 : “这预约单上每个患者都需要尽快检查。哦,你妈情况特殊,那您告诉我,哪位患者的性命不重要,活该为你妈让路?”

罗茜败下阵来,落荒而逃。走出医院大门,她又热又渴,乏力得厉害,几乎一步都走不动了。她买了根雪糕,托着腮帮坐在马路牙子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被晒化了的柏油路一样黏滞混沌。

雪糕渐渐融化了,一滴滴顺着竹棒流下来,滴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罗茜盯着那些深色的印迹,心中无望的凄凉越升越高,眼前渐渐模糊,泪水也越聚越厚,眼看眼眶已经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被地心引力吸引着,马上要剥离出来形成一个完整圆熟的泪珠。

就在那颖泪珠将落未落时,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踢踢踏踏经过她身边,走过去几步,突然又退回来。接着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真的是你!罗茜,大热天你坐这儿干什么?”

悦耳的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只听到声音还没有抬头,罗茜心里便冒出一个名字:孙嘉遇。

孙嘉遇——这个男生的声音和面孔,都给罗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那些流传在B大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说,和低年级女生谈起他时的一脸倾慕,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

抬起头,她果然看到张年轻的脸,正垂着眼帘打量她,阳光透过睫毛,在他的眼睑处留下浓密的阴影,发梢和睫毛都被夏日的阳光映成淡黄色。此刻的孙嘉遇,睫毛比头发还长。他那个郭富城式样的发型已荡然无存,头顶仅留有毛茸茸一层短短的发茬,让他看上去特别的幼稚,仿佛还有一种特别的委屈。

“你怎么啦?哭了?”孙嘉遇略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罗茜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用力闭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把摇摇欲坠的泪意生生挡了回去。“放屁,你才哭了呢!”她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

孙嘉遇退后两步,把双手插进裤兜,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同时耸耸肩,表示不和罗茜一般见识。这姿势是他从那些外国电影里学来的,他自己觉得格外有范儿。

和罗茜一样,孙嘉遇也穿着牛仔短裤,上身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脚上则是一双运动鞋加厚厚的白色棉袜——这是当时男孩们夏天晟时尚的装束,为了时髦,即使捂得运动鞋里汗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吸引罗茜注意的,是他T恤胸前一行醒目的黑字:别理我,烦着呢!

看着那几个宣言一般的黑宇,罗茜忍不住笑了,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想张口调侃几句,但似乎是方才站得太猛太快了,她眼前的一切像被浸入了水中,开始漂浮不定,一阵强烈的恶心忽然诵上心口,胃部像被一只大手拧搅着开始翻江倒海,脊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我扶着你能走得动吗?喂——喂喂——我靠——”

罗茜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后来的记忆对她而言都是支离破碎的。她只记得自己被放在什么人的背上,一路疾奔。等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不远处拉着道白色的布帘。头顶天花板上一只吊扇正以最大速度嗡嗡旋转,空气流动带起黏涩的热风,毫无清凉之意。窗户大开,窗外的蝉鸣声让人愈加烦躁。

罗茜想坐起来,稍抬头便觉头晕眼花,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布帘那边的人,一颗圆圆的脑袋从布帘另一侧探出来,短短的发茬湿漉漉的,额头发梢还残留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说 :“你醒了。”

罗茜转过眼珠,有气无力地喝一声:“孙嘉遇,你过来!”

孙嘉遇笑嘻嘻地走过来,他身上那件文化衫不见了,规规矩矩穿着一件长袖大白褂,袖口一直卷到肘部,前胸背后皆有一个被汗浸湿的圆圈。

罗茜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睁大眼睛问他:“你捂黄酱呢?穿这么厚干什么?”

孙嘉遇撇撇嘴:“还说呢,要不是你吐我一身,我至于三伏天遭这份罪吗?”他挺挺胸,“哎,我穿上白大褂是不是帅呆了?”

罗茜从鼻孔里哼一声:“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虽然评价很刻薄,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孙嘉遇。

孙嘉遇比冬天的时候瘦了一圈,浓眉深目愈加分明,除了过短的头发,五官轮廓都在向“英俊”两字飞速靠拢。罗茜就这么盯着他看,同时心里暗笑,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孙嘉遇果然被看得紧张了,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双手手心开始冒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但他表面上的确是撑住了场子,任凭罗茜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毫不动容,只是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下面,渐渐沁出血色来,他到底羞涩了。

罗茜清楚地看到那点隐藏的红色,得意地笑出来,正要放过他,屋门吱吖想了一声,接着轻柔的脚步声走近,布帘那边有人问:“小遇,你在跟谁说话呢?”

孙嘉遇回头:“妈,我同学醒了。”

布帘拉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走进来。她的头发都掖在帽子里,眉目娟秀,和孙嘉遇竟有几分相似。

罗茜霍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一副庄重的模样。平时学校里在放浪形骸,在长辈面前她还是维持着该有的礼貌。她强忍着不适想坐起来:“阿姨。”

女医生赶紧按住她:“躺下躺下,等你感觉好点儿再起来,一会儿让小遇送你回家。”

罗茜问:“我刚才怎么了?”

“中暑。”孙嘉遇忙不迭插嘴,“今儿预报的气温可是39℃,你傻啦吧唧地坐太阳底下,干吗呀?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妈在他背上猛拍一掌:“这孩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孙嘉遇怪叫一声跳开:“妈,你这玄冥神掌修炼得越来越深了!我是您亲生的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您下手如此阴毒啊?”

女医生忍俊不禁,吵罗茜笑笑说:“这小子从小这样,从来不正经说话。”

罗茜也笑笑。对这种不拘形迹的母子关系,心里颇有一丝羡慕。她和自己的妈妈,印象里似乎从未如此亲热随便过。她的母亲事事要强,对一双儿女的要求也十分严厉,平日罗茜反而和父亲更接近一些。所以当他背叛家庭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时,罗茜才会恨他入骨,发誓永不原谅。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耳边听到孙嘉遇的母亲在轻声叮嘱儿子:“这个值班室白天没人来,让她多休息会儿。你想用车送同学,得去跟你爸打个电话,省得他知道了又骂你。”

看到那辆垂着深色窗帘的奥迪轿车静悄悄地开过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从司机副座下来,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拉开后车门,罗茜心里暗暗咯噔一下。虽然她父亲的官阶不高,可她这方面的见识并不少。在北京街头到处跑着黄色“面的”的九十年代初,桑塔纳是最常见的公务车,四个圈的奥迪则是绝对的高端品牌,代表着权力和级别。她回头再看孙嘉遇,除了见多识广滋生的进退有节的从容,倒瞧不出太多家庭背景的影响——他身上并没有多数红色贵族与生俱来的优越与傲慢。

车里的空调安静无声,暗色的窗帘击退了窗外的炎热,营造出一片清凉。罗茜谨慎地选择了沉默,除了回答孙嘉遇关于回家路线的询问,一路上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实际上她很想问问孙嘉遇,他那在医院做儿科主任的妈妈,能不能帮忙走个后门,让母亲早点做检查。一路上她斟酌再三,总不知如何妥帖开口。一向在男生面前游刃有余,面对孙嘉遇,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紧张。

直到家附近,罗茜下车,孙嘉遇趴在车窗前问她:“真不用我送你进去?你不是怕我见到你父母吧?喂,我这样儿,就算见你父母也不会给你 丢人吧?”

罗茜似笑非笑地瞟着他。这个半年前在她面前还频频脸红的小男生,才一个学期的工夫,就被其它女生宠出了一张厚脸皮。

她说:“你明儿最好去一趟故宫角楼。”

“干什么?”

“跟城墙拐弯儿比比脸皮厚度。”

孙嘉遇面不改色,流利接上:“那你陪我去吗?你陪我我就去。”

罗茜回答他一个“呸”字。

顺着胡同里的阴凉处往家走,罗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哒哒追上来。余光瞥见是孙嘉遇,她只是放慢脚步,并未停下。

孙嘉遇也不出声,跟她并肩走了几步,才开口说:“上回黄炜的事,对不起。”

罗茜侧过头问:“谁对不起谁呀?”

孙嘉遇低头笑了笑:“你说的话,还算比较正确。”

罗茜拿白眼对着他:“我说过的话多了,你指哪句?”

孙嘉遇站住,笑的双眼弯弯,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讲双手抱拳举于胸前,学者武侠电视剧中江湖人士的口吻,他说:“师姐,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差遣,上刀山下火海,小弟万死不辞!”

那天晚上,罗茜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孙嘉遇双手抱拳的样子,孙嘉遇的眉毛,孙嘉遇的眼睛。她歪过脑袋,仿佛就能看到他俊秀的侧影。

罗茜在黑暗里微笑起来。睡梦中迷迷糊糊翻个身,她口齿不清地嘀咕一句,真讨厌!怎么跟哥小屁孩儿纠缠不清?她那时还不知道,她已经被一种叫做爱情——那仅存于年轻心脏中的情愫正正击中,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的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静静酝酿着,准备要开出一朵硕大的花。

一个月后,罗茜的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合并胰腺转移。

手捧着诊断证明书,罗茜彻底傻了,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三伏天里只觉骨头缝里向外咝咝透着冷气,心却像在滚油里,翻来覆去都是煎熬。医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医生用笔尖敲敲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来,听见医生问她:“你父亲呢?”

罗茜呆滞的眼珠略微动了动,缓缓摇头:“我没有爸爸。”

医生打量她,貌似明白地叹口气:“那你家还有其他亲戚吗?”

罗茜梦游似的点头:“有个哥哥。”

“那好,你回去和你哥哥商量一下,看需不需要把实情告诉你母亲。

还有,下面该怎么办,是放弃治疗,还是采用保守疗法延长生命,你们家属要做个决定。“罗茜好像 突然从梦中惊醒,苍白着面孔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