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坍塌(2 / 2)

执手 一木孑影 8457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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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翌安两步上前,不停拍打着她的后背,试图宽慰,也试图稳定她的心神。

“俞铎——”沈梅英看眼俞泽平。

俞泽平侧过身,仰头闭上眼。

而后,沈梅英剧烈地呼吸,泪眼朦胧地看向顾翌安,激动且颤抖着跟他说:“俞铎他当年,就是因为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耳聋听不见声音,才出的事啊!”

此话一出,不仅陈放愣住,连顾翌安眼里也闪过惊讶。

有关俞铎的事,这些年老两口从未提过,哪怕是他俩私底下也不会轻易谈及。

那是埋藏在心底堪比割肉刮骨的痛,不仅仅是无力,除此以外,这里面更含着夫妻俩深深的懊悔跟自责。

因为他俩始终认为,俞铎是因为他们才会生病,才会发生意外去世。

哪怕夫妻俩的基因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哪怕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俞铎的基因突变是因为遗传导致。

可此时,当得知俞锐的情况和俞铎相同。

沈梅英再次悲痛难当,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顽疾,混合着此时俞锐生死未卜的惶恐不安。

她埋头坐在椅子上,不禁放声大哭。

在场几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姜护士闻声紧急跑过来,坐在旁边,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尽力安抚。

可沈梅英情绪太激动了,有几次差点背过气去,姜护士担心她这样哭会出事,于是哄着将她带去护士站,想要帮她测测血压,顺便带她去值班室里休息休息。

沈梅英走后,俞泽平脚步微顿,抬腿迈入监护办公室。

视线穿透玻璃窗,他沉吟许久,想起临走前俞锐说的话,于是低声自言自语地道:“不是说项目结束就来接我回家吗?怎么我都回来了,你还睡着不醒...”

顾翌安握住门把,猛然僵立在原地。

他攥得很紧,五指用力到骨节凸起发白。喉咙也干涩发哑,他颤抖着发出声音,想要说声对不起。

可还没开口,俞泽平便抬手打断他。

他走回来,行至门口,停在顾翌安身前,注视他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不会让你跟我们说对不起,他也不会丢下我跟他妈。”

——

不能进高压氧舱,只能靠脑脊液引流,靠不停地输送甘露醇和利尿剂进行保守治疗。

七天,十天。

时间缓步向前走着,每个人都度秒如年。

俞锐依旧躺在监护室里没醒,中间甚至还因为呼吸骤停,紧急经历了两次抢救,连除颤仪都用上了。

他毫无意识,不能吃也不能喝,每天只能靠护士鼻饲用药,外面的人也只能跟着苦等,苦熬。

俞泽平和沈梅英每天都来。

只要有探视的机会,沈梅英总会换上无菌服进去,哪怕只是站在床尾看俞锐两眼,跟他随意说两句话,聊点家常。

顾翌安不用等探视,全天都在监护室里呆着。

这样长期躺着,很容易引发下肢血栓,顾翌安每天都会进去,不用护工,亲自给俞锐按摩大腿和小腿。

不止如此,俞锐的用药用量,监测仪上的数据他也都是亲自盯,亲自记录。

根本不让人插手,不让人碰。

俞锐吃不了东西,他也基本不吃不喝,体力透支了就靠输营养液和葡萄糖撑着,最后熬得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眼窝凹到不能看。

徐暮来时俞锐已经躺了两周了。

他换上无菌服,戴上脚套,进到监护室里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忍不住侧过头。

潇洒如他,自在如他。

看到俞锐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徐暮到底也没忍住,好几次鼻间酸涩难忍,眼眶也红了。

他缓了半天,出来时看见顾翌安满脸憔悴,双眼无神,说话的时候嗓音哑到极致,连发声都极其艰难。

从回北城就没回过家,这段时间,顾翌安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累了就在办公室里躺会儿。

徐暮看他憔悴成这样,叫上陈放,二话不说就把顾翌安给拽回了杏林苑。

开门进屋,徐暮拎着买回来的外卖,跟他说:“你要真一直这么熬下去,万一师弟醒了,你倒下了,到时候你俩究竟谁照顾谁?”

顾翌安低头换鞋,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老徐说的没错翌安,你再怎么担心,首先也得把自己照顾好,这样才能照顾师弟啊。”陈放也苦口婆心地跟着劝。

说话间,俩人一左一右把他驾到餐桌上,还守在旁边,把顾翌安按在椅子上不让动,非得让他吃点东西不可。

顾翌安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俩人就这么盯着他,还守在客厅不肯走,他想要赶紧回医院,最后就只能选择妥协,勉强拿起勺子,喝点粥。

太久没吃东西了,只要肯吃就行,能吃多少算多少,其他的,徐暮跟陈放也不勉强。

只是饭吃完,他俩也没有放人的意思,跟着又翻出睡衣,推着顾翌安进卫生间去洗澡,让他洗完出来,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神外监护室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都是科里最专业的医生护士守着,有没有顾翌安,问题其实不大。

何况科里上下所有人都在惦记俞锐,都上着心。

但凡有点什么情况,大家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实在不必让顾翌安每天守着。

本来,徐暮和陈放打定注意,非守在杏林苑,哪拍看也要看着,说什么也要让顾翌安休息一晚再说。

谁料他们回去没多久,俞锐再次出现呼吸骤停。吴涛和钱浩一边召集人手紧急抢救,一边联系陈放。

顾翌安刚洗完澡。出来时听到消息,他头发都没擦,立马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他们回去的时候,俞锐已经没事了,呼吸和心跳也都渐渐恢复到正常频率。

大家跟着捏了把汗,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凌晨三点,吴涛和钱浩脱下无菌服,满头大汗从监护室里出来,紧绷的神经算是勉强可以松懈片刻。

俞锐对吴涛有恩,钱浩又何尝不是。

因为大巴司机的事,吴涛当初被俞锐罚到急诊,本以为俞锐彻底放弃了他,谁想到刘岑走后,俞锐不仅把他调回来,还开始手把手带他。

钱浩以前也差不多,他刚来神外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弄错医嘱,差点害了一位病人,好在俞锐发现及时,那人才被救了回来。

他俩都一样,从进神外起就跟着俞锐做事,眼看俞锐此时躺在监护室里,俩人谁心里都不好过。

夜晚情绪好像总是会被放大,尤其经历一场紧急抢救,钱浩心里堵得慌,从贩卖机上买了两罐可乐,跟吴涛一起站在走廊窗户洞前吹风。

聊及俞锐的情况,他俩表情都不太好,都挺沉的。

过去这么久了,俞锐依旧昏迷,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这么躺下去,器官衰竭只是早晚的事,一旦上了ECOMO,基本就算是没救了。

汽水喝到一半,钱浩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俞哥真到了那一天,你说放哥真会按照俞哥的意思办吗?”

吴涛动作一顿:“也许,会吧...”

窗外是宁谧的夜色,城市高楼霓虹闪动,吴涛看着远处,放下手里的易拉罐,叹息着又道:“毕竟预嘱是俞哥本人的意思,还做过公证,放哥就算再怎么不忍,应该也会尊重俞哥的想法。”

他俩站的位置距离电梯间不足三米,以至于这两句话不偏不倚,正好落进身后三人的耳朵。

“什么预嘱?”顾翌安拐出电梯间,停在原地。

吴涛和钱浩闻言转过身,先后叫了声“放哥”和“顾教授”。

顾翌安没应,长腿大迈,走到他们面前,眼睛直直盯着吴涛问:“你们刚说的什么?预嘱?谁的预嘱?俞锐的?”

吴涛动了动嘴,视线犹疑着,看眼顾翌安,又越过顾翌安和刚走出电梯间的陈放对上,于是更加没敢出声。

顾翌安感觉不对,转头向身后。

陈放比划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色不仅尴尬,还很难看。

徐暮不知内情,此时也和顾翌安一起,不明所以地看向陈放。

但很显然,光从他的表情里,顾翌安和徐暮就已经读出答案。

“俞锐立过生前预嘱?”顾翌安再次走回来。

“师弟...是立过,”陈放犹豫半晌后承认,很快又道,“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在国内并没有合法化,你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越说声音越小,甚至不敢看顾翌安。

正如吴涛所说,生前预嘱虽然没有合法化,但这份预嘱是俞锐本人的真实意思表示,还在律师的见证下做过公证。

何况,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是否具备法律效力。

而在于,假如事到临头,家属会不会愿不愿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执行,院方又是否甘愿顶着外界压力,为患者据理力争罢了。

“给我!”顾翌安冲陈放摊开手。

陈放避开顾翌安视线,明知故问道:“什么?”

“我说,”顾翌安眉目冷硬,语气也沉到了极限,“把俞锐那份生前预嘱给我。”

“这...”陈放犹豫不定,表情也极度不愿意。

最后连徐暮都忍不住追问:“师弟在预嘱里究竟交待了些什么?”

陈放皱着眉,深深地看眼徐暮,也看眼顾翌安。

沉默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望向顾翌安道:“翌安,不是我不肯给你看,而是我怕你看了会受不住...”

八院生前预嘱的推广起步于神外,也起步于俞锐。同时,八院第一份生前预嘱,也是出自俞锐之手。

当初为了鼓动大家参与进来,俞锐在一次科室会议上亲自立下这份预嘱,不仅立了,还特意找来律师做公证。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顾翌安坚持要看,陈放最后没办法,只能将那份预嘱从办公室里翻出来,交到顾翌安的手上。

和见过的所有预嘱内容差不多。

俞锐选择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下,要求主治医生放弃电除颤,放弃气管切开,也放弃使用体外循环呼吸机。

简而言之,放弃对他使用各项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治疗。

为了增强预嘱的法律效力,律师一般都会录制相应的视频,顾翌安从陈放那里一起把俞锐的签署录像一并要了过来。

视频里,俞锐清晰地诵读了他每一项要求,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时,由主管医生直接参照预嘱内容执行,无需再征求家属意见。

顾翌安看着镜头前俞锐坚定且明亮的目光,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次,俞锐跟他讨论生前预嘱的时候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握着手机的双手颤抖不停,顾翌安狠狠闭上眼睛。

原来不止是说说。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锐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决定。

“等等——”视频里,俞锐坐在办公桌背后,忽然叫住律师。

顾翌安闻言猛地将眼睛再度睁开,陈放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拿回手机,顾翌安理都没理,径直将他胳膊推开。

视频录像还没关,律师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问:“俞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俞锐坐在办公椅上,犹豫了两秒,而后拉开抽屉,再次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对方面前。

律师狐疑着拿起来,不足两秒后,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俞主任你立的遗嘱?”

“没错,”镜头在俩人侧面,俞锐双手抵着下巴,视线微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这份文件应该也会用得上。”

“你想把遗体捐献给医大?”律师翻动着手里的资料。

俞锐应了声:“嗯。”

可翻到后面,律师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骨灰的处理方式...这,您确定吗?”

“确定。”俞锐看向对方,坚定道。

“行,那我一起帮你完成公证手续。”

律师于是将文件一起收进手提包,关掉视频前,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不过,我有些好奇,您为什么...额,要这么做?”

俞锐没出声,反而垂下眼,静默了许久。

“抱歉——”

就在律师为自己的唐突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俞锐忽然开口:“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他再次抬眸,转动办公椅,正面看向镜头,深色眸子里恰好映着窗外倾洒进来的浅淡余晖。

眼底微动,像是装载着无数厚重而负责的情绪,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机这头的顾翌安,而后道出一句——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他一辈子。”

空气霎时凝固。

下一秒,手机从掌心滑落,‘砰’地一声,摔落到地上。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渐转身,看向陈放:“那份遗嘱呢,在哪儿?”

“给我,”陈放还没出声,顾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哑到极限,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

陈放瞬间红了眼。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

不是不愿意给,以前他知道的时候,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时机不对。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就是这份遗嘱。

预嘱都看过了,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写什么了?遗体捐献?骨灰怎么了,跟钟老一样,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

“不是。”陈放缓慢摇头。

“不是什么?”徐暮追问。

陈放深吸几口气。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无可避,陈放最终沉下肩,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

顾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夺到手里。

双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树...”陈放低声叹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俞锐跟他说,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

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徐暮,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五指用力,将纸页捏进手心。

然后呆滞着,长久地动也不动。

好像只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顾翌安转过身,垂着胳膊,走出办公室。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毫无生气,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

俞锐还跟他说,他许的愿,就一定会帮他实现。

他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猩红着眼睛,字字泣血地追问俞锐,问他那些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说过的一辈子还算数吗?

顾翌安一直以为,俞锐早就忘了。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太过年轻,年轻到一辈子太重了,单薄的三个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诺。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俞锐从不曾忘记...

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甚至在遗嘱里跟顾翌安说——

“我想陪你很久很久,哪怕相隔万里,哪怕你再也看不见...

我欠你一辈子,也欠你那一句,我爱你。

翌哥,倘若我的一生注定短暂,那就让我的灵魂,跟那三棵盛开的海棠花一起,陪伴你,守护你,算是兑现我当年许下的承诺,可以吗?”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他和俞锐都不曾说过喜欢,说过爱。

顾翌安何曾想过,他第一次听到俞锐那句我爱你,竟会是在俞锐的遗嘱里,会是在俞锐跟他告别的三句话中。

沿着走廊没几步,顾翌安忽然跌坐在地,深深地蹲下身。

陈放和徐暮停在身后。

陈放急切地想要向前,徐暮却伸手拦了他一把,拉着他停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顾翌安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紧紧抱着自己的腿,肩背不停地颤抖,将所有的哭喊闷进心里,任由眼尾的泪晕湿臂弯的白大褂。

从出事到现在,顾翌安一直都绷着,他冷静地抢救,给俞锐做手术,护送俞锐回北城,甚至熬过二次手术,熬过俞锐一次次惊险的抢救。

这么久,这么难的事,他都熬过来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没泄露出恐惧或不安,丁点都没有。

可他不是不慌,不是不害怕。

只是顾翌安从未想过俞锐会醒不过来。

他一直深信俞锐会没事,不是因为他真的冷静自持,真的对自己的医术多么自信。

而是因为他笃定俞锐不会让他输,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

直到此时——

直到这两份文件拿在手上的这一刻——

顾翌安看着俞锐写下的话,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锐渐渐松开他的手,渐渐转过身,只留给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顷刻间,顾翌安原本固如城墙的信念,尽数崩塌,轰然一片。

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生生地挖出来,狠狠摔到地上,不断被人来回地碾压,踩碎。

没人见过这样的顾翌安。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像是没什么情绪,永远理智,永远沉稳,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撑住,不会激动,不会哭,更不会崩溃。

连徐暮和陈放都不曾想象过,有一天他们会看到这样的顾翌安。

仅仅几页纸,俞锐便将顾翌安彻底击垮,击得粉碎。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他泄尽全身力气,埋头低声痛哭,痛到麻木,也痛到无法呼吸。

甚至到最后连一丝感觉都没有了,眼前只剩下黑暗。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下去,他什么都抓不着,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往下坠,最终落入一片虚无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