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贬义的信任,但被相信的感觉依旧让嬴政的嘴角忍不住上挑。因为梦中那个毫无父子之情的父亲而沉闷的心情,也在这时轻松了不少:“我的确打架了,不过打的是华阳夫人的侄子。至于落水,事实和他们传出来的恰恰相反。。”
“唔?所以你打赢了,公子成蟜记恨你所以把你推进水里了,然后因为没站稳自己也掉下去了?”理论上讲学宫里那么多双眼睛,就算是有人想要伪造扭曲事实,也不应如现在这般声音统一,从头到尾都只能听到一种可能性。
除非——是华阳夫人出手了。
王翦眯了眯眼睛,秦国不同于战国其余诸国,他们的祖先最早只是给周天子养马的,因为养马有功才被分封,这也就导致了比起其余的六国,为了壮大自身不被歼灭,秦国早起一直处于结盟强国的小弟状态。
而结盟最好的纽带,便是姻亲。
若说其余六国各自有各自的颓废和迷乱法,也就只有秦国从头到尾,最大的问题便是他们数不尽的姻亲外戚干政——当然,与弊端同存的还有这个国家源于六国帮扶之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强盛,以及商鞅变法之后来自六国的人才。
“那你今日可有的受了,”能够养在宫里,甚至还为此专门出人出力扭曲昨日的事情,足见这位华阳夫人的侄子有多受宠爱,“太子和你父亲现在正是需要华阳夫人和她背后楚国贵族的时候,我想除了当今这位秦王出面,再多的事你也只能受着了。”
嬴异人最初只是那群王孙公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被送往赵国为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存在,却在吕不韦的操作之下成为了华阳夫人的义子,凭着华阳夫人身边的楚国贵族,翻身挤入了如今秦太子柱的视线内。
至于赢子楚,他如今的荣耀和底气来源于华阳夫人的宗亲,又如何会为了一个昭显著他在赵国屈辱的质子生活,自出生起就和他分别,和他并不亲近的孩子,顶撞他最大的靠山呢?
嬴政倒没有王翦想象的那么委屈和不满,他能够体会到自己横插一脚,打破了他人圆满算盘时,对方唾手可得的东西被他人夺走的愤怒。只要想到自己的出现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令他们如鲠在喉的,这些小事就算不上什么了。
更何况,再委屈能够委屈的过赵国时受人欺辱又看不见希望的样子么?再委屈能有在外被人欺负,回到家还要看自己母亲被人欺负那样不甘么?
既然没有,既然还有希望和可能,那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祖父敬重华阳夫人,”嬴政反手开始束发,他的语气里不见怨恨,也没有不满,“做晚辈的自然也要尊重自己的长辈。”没有人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也没有谁理应是你一辈子的靠山,这些话白舒说的很对。
他还小,身边没有多少能够用得着的人,人言微轻也难以取胜于他人。可这并不代表他会一直被欺负被孤立,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只要他能带来足够的利益,只要他能够让那些外戚宗族看到能够被利用的地方......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他听过不止一遍。既然越王能为了自己的国家和百姓忍那一时的耻辱,让敌人放下戒心和算计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毫无骨气的小人,那他也可以做的比先人更出色——只是这些耻辱,他终有一天会一一回报回去的。
或许是嬴政的语气太平静,王翦下意识的侧头想要去看他,从他的脸上找到破绽或者任何除却平静之外的感情。可他侧头的时候,只看到了少年抬手整理衣衫,开门离去的身影:“真是个有趣的小鬼,”他呢喃道,“真想知道带着这样愤怒和野心的你,能够带着秦走到什么地方呢?”
他听见门外嬴政如随口所说,告知下人今日他的房间不许外人进出,里面有他给华阳夫人寿辰准备的贺礼——谎言还真是随口就来啊——不过,他喜欢。
秦国的气候环境不同于赵,无论是水土还是天气都和他所接触到的邯郸有着很大的区别。
在嬴政的印象里,邯郸的清晨是烟雾朦胧的,街道是慵懒舒缓的,行人是悠闲散漫的,就连天气也是令人内心倦怠的暖。而咸阳却是截然相反的模样,沿街的铺子已经开门,路上的行人步伐坚毅匆忙,春风凛冽,阳光刺眼。
子楚如今虽贵为华阳太后最宠爱的那个,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秦太子,自然没有资格居于王宫之中。不过何时正式入主王宫,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如今在位的王病重,国事已转移至秦太子赢柱和华阳夫人的手中。而在华阳夫人的授意下,她打着要教导义子的名号,让子楚夜宿宫中已是常态。
“公子政来了啊,”华阳夫人的宫外,瞧见嬴政一行人的内侍迎了上来,“夫人还未起身,您看您要不要再等等?”他嘴上这么说着,连脸上敷衍和不愿进门通报的表情都懒得作假。
因为习武的原因,嬴政的五感十分敏锐。他能够听见院子中隐约传来少年大笑的声音,自然还有旁人叫好的迎合,华阳夫人起没起身,在这一刻并不重要了:“自然,”嬴政温和的回礼道,“曾祖父病重,祖母和祖父一贯孝顺,想来定然不会放心假手于他人照顾。作为晚辈,政自当体贴夫人辛劳,不好叨扰夫人休憩。”
做完了体贴年长者的孝顺姿态,他又做出了犹豫的神情:“既然夫人此时尚未起身,政便先去看望曾祖父了。如今曾祖父病重,做孙子的若是沉迷享乐,不能尽孝于曾祖父面前,实是枉为人子。政曾有幸得曾祖父教导,言及孟武伯问孔子孝道,孔子言‘父母唯其疾之忧’,政不敢妄自比拟孔夫子,却也有想要向他学习之心。”
大概是没能预想到嬴政这神来一笔,拦路的内侍表情一僵。他的受命只是拦着嬴政,要他在外面等上半把个时辰的,却没想着这公子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上来就用孝道压人。只是到底是在宫中多年的老油条,原本的敷衍瞬间抹去,变得恭敬又礼貌。
“公子说的是,”他向侧方让了一步,顺着嬴政的话说了下去,“夫人昨日为王上操劳到深夜,身体疲倦,只是今日夫人已与太子有约,想必这个时候已经起来了。奴这就去看看,若是夫人起来了,便引公子去见。”
所以你看我这都为了你专门进去悄悄,你祖母昨日照顾你的曾祖父,又和你的祖父有约,你也不好撇开他们单独跑去见你的曾祖父不是?
看着内侍的变脸,嬴政并不感到意外,他的话本也不是冲着华阳夫人去的,讽刺一把那个老女人只不过是顺带,更多的还是为了公子成蟜。现在他把话往这里一放,便是为了成蟜,华阳夫人也不会继续把他晾在这里。
“那政便在这里等着了。”他没有道谢,甚至口气也没有最初见到的那样礼貌,眼前这个宫人并不值得他的礼遇。这是一个有眼色的,与其说是是华阳夫人的走狗,倒不如说他只是在为他自己卖命。
这种人,最好对付了。
而一如嬴政所预计的那般,那内侍很快就走了出来。只是比起他离去时的步伐匆匆,这一次他的步子放缓了很多,就连重心也稳了下来。想必是他通报的时候,里面的人和他说了什么,才会如此。
“公子来的却也是巧,”内侍脸上笑成了褶子,“夫人也是刚起不久。”他在嬴政的身侧站定,弯腰请身,“公子请。”
华阳夫人的宫殿装恒的富贵堂皇,她与当今的秦王太子本就是微末而起的老夫老妻,后来秦借着华阳夫人又从楚国拉来了大笔的‘赞助’,自然对他们的公主殿下也是礼遇有加,这一点从宫殿内各色六国的精美物品就能看出来。
嬴政毫不怀疑就算是他曾祖父的寝殿,也没有华阳夫人这边儿一间屋更值钱——这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且值得深思的事情了。
进屋的时候,嬴政看到了跪坐在华阳夫人身旁的少年。那少年和他有两份想象,但是比起嬴政随了母亲赵姬的精致,少年的五官更加大气:“弟弟也在啊,”嬴政脸上挂起了笑容,“向祖母问安。”
直至嬴政行完了这个礼,华阳夫人才叫起:“你今日来的倒是早,起吧。”
“多谢祖母,”先是恭恭敬敬的谢过华阳夫人,嬴政才直起身回话,“孙儿听闻昨日祖母照料曾祖父到深夜,便以为今日祖母疲乏,不会起的与往日一般早。孙儿实在是惭愧,比不得弟弟对祖母一片孝心。”
字里行间都是对华阳夫人亲自去照顾秦王的尊敬以及最华阳夫人的爱戴,甚至到了最后还夸奖了几句比他来的更早的成蟜。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华阳夫人,却从嬴政的恭敬背后,读到了讽刺。
可看着这孩子脸上的真挚和乖巧,以及他往日的作风,又觉得对方是真的一片孝心和赞誉。但转而想起学堂那些古板先生对嬴政的评价,华阳夫人又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真的正确了。
成蟜倒是没有华阳夫人那么多心思,毕竟年幼且没经历过多少事情,对于嬴政的话也只是听出了最后一句夸赞:“可不是,”他得意道,“今早我还在角抵时赢了两个秦国的壮士,等加以时日他们一起上,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说到这里,少年人得意的扫视了一眼嬴政:“你,就更看不上了。”
“弟弟神威,日后定然是父亲身边的好手。”面对这样的炫耀,嬴政笑着恭迎。便是赢了角抵又如何,打群架的时候不还是他的手下败将么,如果他真的认真起来,成蟜的花架子,十个他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比起如此炫耀手中的宝物,嬴政还是更喜欢白舒的那句话——闷声发大财。
“蟜儿,”华阳夫人伸出食指戳了戳成蟜的额头,“怎么说话呢,才不过赢了两位壮士而已。若是被你祖父听见,定然是要笑话你的。”比起对嬴政生冷的称呼,华阳夫人在面对成蟜时,便是个十足的慈祥奶奶了,“你祖父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啊。”
说着,她的目光好似随意的落在了嬴政的身上:“说起这个,昨日你是不是和大公子打架了,还把他推到了水里?”明明是同样一件事,华阳夫人却说出了和外面的谣传,与事实的真相完全不同的第三种说法。
“若不是他先来惹得我,我做什么要去惹他?” 成蟜不依,“是他先招惹的我,我不过是反击罢了,谁想他越发过分了,才没能叫住堂兄。也是蟜儿的不对,害得堂兄今日起不来床,请假在家休养。”
成蟜或许经历的少,但是宫里的哪个不是会说话的呢。几句话的功夫,他轻飘飘的略过了事实的真相,没有肯定华阳夫人的事实却也没有否定,重点全部放在了那个今日请假在家的楚国贵族公子哥。
甚至还暗中做了个比对,瞧你嬴政今日好好的来和我祖母请安,我堂兄却伤到下不来床。究竟是谁先伤的谁暂且不论,就是这伤势轻重便就能看出谁是下手更重,过分的那个了吧。
瞧见嬴政低眉顺耳的模样,房间里一时静到只有成蟜嘟嘟囔囔的声音。华阳夫人一向是个有眼色,懂得见好就收的人,否则也不会在秦国稳坐这么多年:“你堂兄那也是没个分寸的,王家家的公子也敢下手去揍。”
嘴上说着是那个楚国的公子哥没分寸,但也就真的只是嘴上说说。嬴政可还记得昨日他出宫后听到的,从王后宫里送出来的那些赏赐——既然当事人之一的他没收到,那到底给了谁是不言而喻的。
而且,王家的公子,这是在嘲讽谁呢。
“祖母未免也太过偏心,就这么罚了堂兄一月不得出门。” 成蟜仿若忘记他前翻还在说他堂兄在床上病重不得下床的事情,“以堂兄那性子,祖母这不得闷死他啊。”
“他也该收敛收敛心性了,都是个该娶妻生子的大孩子了,等过了年便是要为王上效力的肱骨,在这么脱跳下去,我看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他。”华阳夫人这样打趣道,“蟜年纪也大了,可有看好的姑娘?”
“祖母这是在说什么啊,我还小呢!”
“哈哈哈,小了好啊,感情嘛自然是要从小培养的。”在这个人均年龄普遍三十的年代,十三四岁娶妻结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若是看上谁家的姑娘,祖母替你把把关,带到身边教养几年,等大了嫁你的时候,祖母早就把她教的能立起来啦!”
成蟜扭捏了一下,这幅样子又引得华阳夫人一顿好笑。而太子子楚,也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母亲在笑什么,儿子还没走进,就听见母亲的笑声了。”顺手将手炉交给了来人,“政儿和蟜儿也在啊。”
“是啊,孩子体谅我昨日辛苦,今日一大早的就拉来了壮士,说是要给我展示他的角抵功夫呢。”此时的嬴政一袭文装,反倒是成蟜还没换下运动的衣裳,华阳夫人这到底是在说谁自然不言而已。
子楚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恭敬的走到了华阳夫人的另一侧,迎合道:“母亲说的是,不知不觉的他们也逐渐长大了,仿佛昨日他们才被产婆从房间里抱出来,交到我的手上。”话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也带了几分感慨,“做晚辈的自然也要好好的孝敬你们的祖母,若是被我知道了你们敢忤逆……”
“说什么呢,”华阳夫人被子楚这番话捧得极为开心,“能让我疼的自然是好孩子,知道你有孝心但是当着我的面而教训我的宝贝孙儿,我看你是讨打。”她假意的拍了拍子楚的手背,“蟜儿说是不是。”
“祖母和父亲的事儿,我可没资格掺和,要是父亲生气了回去和母亲一说,那我的课业不还得堆上房顶啊。”成蟜哼了一声,“明明是祖母最为偏心,我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祖母得了匹好马,我怎么和祖母讨,祖母都没给我。”
“哎哟,这小家伙还记恨上我了啊。”华阳夫人大笑了起来,“别以为你祖母年长就花眼了,你祖母眼花心可不瞎。祖母给了你父亲,和给了你有什么区别——那匹小枣马不是到最后,也落进了你的口袋么。”
“那可不一样。”成蟜示威的看了一眼嬴政,“祖母给的和父亲给的,可不一样。”
“小滑头。”不约而同的,华阳夫人和成蟜都有意的略过了嬴政,只拿子楚和成蟜说事。而子楚也没有硬拉着嬴政一起加入话题:“蟜儿说的是,祖母给的和父亲给的,怎么能一样呢。”
他笑的纯善,像极了一个听母亲话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