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华, 星痕垂落,石桥之下清河缓流,莹莹熠熠的繁星铺面于水镜,倒映出璀璨星河。
星河拂开浅光, 与彩灯相互映照。
浮光掠影间, 人群喧杂处, 却有一隅沉入静谧。
谢妄清似乎只能听见左心口处传来的“咚咚”声以及苏念栀缓然呼气之声。
他被熙攘人群所挤,与苏念栀紧身而附。
唇边印在女子的嘴角, 一股甜香立刻将他围裹。
苏念栀方才吃了糖葫芦, 此时檀口生香,夹带山楂的清甜。
谢妄清睫毛轻颤,鼻尖抵于苏念栀的粉颊, 而唇瓣则与其嘴角相贴。
饶是周遭喧杂之声如何之甚, 他也只能感知到心口处的声音。
......
谢妄清俊眉轻攒,他觉着苏念栀嘴角的糖渍和他此前吃过的糖都不一样。
不论是苏念栀给的橘子糖, 还是她给的糖葫芦......
好像,都没有今日的这么香。
谢妄清双唇微微一动,过耳清风皆被心口处的跳动声所掩。
他陷于女子香内。
好想......
再尝一次。
他薄唇轻启, 试探着以佘尖微点在了糖葫芦的糖渍处。
“谢妄清!”
苏念栀被唇角传来的湿热所惊,她由此回神,然而双颊处的霞色却不退反甚。
她一时惊诧,抬头而看,灯火阑珊处,倒映出少年的清影。
一袭白衣凌然傲雪,马尾随风而动, 兔儿灯悬于其上, 投落的淡色黄光照于其身。
他怔愣着看向苏念栀, 两唇泛带微泽,鼻尖点有细微的汗珠,双目中的瞳色隐约有染上赤色的征兆。
微扬的眼尾因桥下水光反照,乍一瞧,如同盈了泪珠。
苏念栀踟蹰半晌,明明是她被吃了亏,为何谢妄清露出如此委屈的神色?
“瞧见没,刚才那两人竟扑身在对方身前呢。”
“早就看见了呢,果真是年岁小,不知羞呢!”
“怎能这样说?这本就是在姻缘桥上,怎么不可以了?”
周遭来往之人皆回首望向苏念栀和谢妄清。
方才她二人紧身相附时,早有旁人瞧了个清楚。
此时人群稍散,絮语不断,传进了苏念栀的耳畔。
她耳根红欲滴血,赶忙捂面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掉落的糖葫芦。
她方才跨出几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般折返。
只见谢妄清还呆愣于原地。
苏念栀两眉一攒,一手捂住自己的脸,一手攥住了谢妄清的衣角。
“快走啦!”
*
流华彩光之下,人群投影间。
苏念栀拉攥着谢妄清的衣袍,带他穿过了密杂的人群。
女子行于谢妄清身前,纤姿窈窕,谢妄清的目光却落在了被苏念栀攥紧的衣角上。
如削葱根的玉指扣在其袖,将他紧紧拉住。
谢妄清眼睫微颤,落下了霞色光晕。
似乎从娘亲过世后,便再没有人这样紧紧牵着他而未有放手了。
自他被逐出皇城后,一直因不能隐去发间的两只绒耳而被人排斥。
从未有人愿意靠近他。
少年眼帘清然微动,唯见他薄唇缓缓化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笑弧。
而下一刻,他手腕一转,反扣其上。
他试着用手轻轻扳扣在了女子的手腕上。
轻若白羽,生怕一个不慎,惊到了那衣衫之下的肌肤。
好在......
那人并未推
开他。
*
同香楼
“老板,要两碗面!一碗加辣子,一碗不加!”
苏念栀拉着谢妄清从姻缘桥上而下,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转而进了一家面馆。
今日她只吃了几块儿谢妄清剥好的虾,和半块儿糖葫芦,此时正觉腹部空空,哀嚎轻传。
她立刻将姻缘桥上所发生的事抛掷于脑后。
人生在世,干饭最大!
况且......
苏念栀觑眼看向谢妄清,只见他默然坐于长椅,微微颔首不言,似乎在沉然而思。
谢妄清这幅反常的模样,她觉着若是她在此时追究姻缘桥之事,恐怕不是个好时机。
“老板,记住噢,有一碗不加辣的。”
苏念栀收回思绪,再次高声而言,小二点头应是,却见一直垂头的谢妄清忽而仰首。
他目光灵灵,清眸泛开水波。
“我不吃面。”
谢妄清启唇而言,清音温润若风。
“我不吃人类的食物。”
他微然昂首,似乎很是抵触这碗面。
谢妄清话音一落,眸光却是落在了苏念栀的唇角。
面还不如她的血甜。
而苏念栀却自顾自拿起一双筷子,并未察觉到谢妄清的目光,两筷交打间,她凌笑道:“谁说是给你吃的了?”
“我一个人吃两碗不行啊?”
苏念栀哼声而道,可谢妄清闻言却眼睫一动。
原来......
不是给他点的。
“面来咯——”
店小二肩披水蓝抹布,将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碗放在了苏念栀的面前。
苏念栀抬手将两碗面都推到了自个儿面前,笑着看向谢妄清。
“知道你不爱人类的食物,所以这两碗面都是给我自己吃的。”
女子言笑晏晏,眉眼若画,鸢尾花映照粉光。
谢妄清目色一凝,“咚咚”之声仿佛在那一刹加重。
久久未有从他耳畔散去。
“谢妄清?”
“怎么......”
谢妄清被苏念栀轻声一唤,拉回了飘飞的思绪,他方才开口,便觉一股热烫翻进了嘴里。
旋即化开暖热。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天天喝露水的吗?”
苏念栀以木筷搅绕起面线,待汤汁滴落得差不多后,便将其送入了谢妄清嘴里。
“你应该是不大能吃辣的吧?”
狐狸应该不爱吃辣,苏念栀如是想,况且,她也想象不出来狐狸如何吃辣。
遂便为谢妄清点了一碗清汤小面。
倒是她自己面前的这碗,红油浮面,鲜香环绕。
苏念栀将筷子递给了谢妄清后,旋即便埋首吃起了自己跟前的面。
而谢妄清拿着木筷,目光转而定在那碗清汤面上。
温热的面......
他一直都是只喝生血的。
原来热汤面是此般味道。
甫一入唇,便觉暖流滑至喉口,最后又沉于其内。
“好辣!好辣!”
苏念栀许久未有沾辣,并未想到这儿的红油小面竟是这般辣的,泪花框在眼尾。
她一时受不住,抬手拿起了手边的茶盏,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
“苏念栀。”
“嗯?”
苏念栀方才昂首将温水饮下,便见谢妄清出声而唤。
“怎么了?”
谢妄清目光定凝在苏念栀拿着的茶盏上。
而女子则两眸圆睁,怔怔望向他。
那是他喝过的茶盏。
苏念栀不嫌弃是狐狸用过的茶盏吗?
谢妄清脑中浮起此问,而左心口处的跳动声也在此时越来越清晰。
他眉目舒展,面若冠玉,片刻后,才听他应声。
“算了,无事。”
若是他说出来,苏念栀许是会嫌弃吧。
苏念栀眉梢微挑,不知谢妄清刚才说的话何意。
她快速吃完了剩下的面,转而与谢妄清回了招福客栈。
而沿途中,谢妄清始终未有一言。
苏念栀忍不了了!
“我不就是喝了你的水吗?至于记恨这么久吗?”
“那方才吃辣,一时找不着水,只有你跟前有盏温茶,我就喝了,你不会因为这个而记恨我吧?”
苏念栀将憋了许久的话一气而出,二人立于招福客栈外的街沿,往来之人匆匆过,细碎杂声不绝。
而谢妄清似乎只能听见苏念栀之言。
“你知道那是我喝过的?”
他疑惑出声,而苏念栀则怯而垂首。
“那不是实在辣得我没辙了才喝的吗?”
“你也没吃亏啊......”
最后一句话苏念栀并未吐露,反倒是声音越来越低。
可她或许早就忘记了,再细小的声音,谢妄清也听得见,何况是这般近的距离?
谢妄清凝望着垂首的苏念栀,只能瞧见她白皙的后脖以及微染绯色的耳垂。
见他久久未有应声,苏念栀竟窜然转身,跑回了客栈内。
而谢妄清方想回神之际,袖中却发出轻响。
“妄清!妄清!”
谢妄清懒然抬手,将通灵玉拿了出来。
而在通灵玉上,正显着陆明怀和扶翎二人。
“妄清,我们已解决了祁成毓,取出了无方镜碎片,也把那张恩好生教训了一通,正往你们那儿赶呢。”
“你们如今歇在何处啊?”
陆明怀手持通灵玉,透过通灵玉,他只能瞧见谢妄清清俊朗逸的玉面,而这张素来藏有笑意,连斩杀妖鬼之时都不带变化的玉面竟在此时显出了忧色。
“妄清,你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陆明怀沉声而问,却见谢妄清愣然抬手,将手附在了自己的左心口处。
谢妄清怔愣片刻,用掌心轻轻揉着自己的心口。
这左心口处的跳之声自起初便一直未有消减过,且愈发有加重之势。
这种感觉是他头一遭遇见,确实不太舒服。
“我总觉着左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迸出,闷闷的,我想我大抵是病了,但又不知是什么病,病因为何。”
“左心口?”
陆明怀两眉一横,这心口处的毛病可不是个小毛病,得仔细问问。
恰逢其时,一直在陆明怀身侧的扶翎先行开口。
“左心口不舒服,那你觉着心口不舒服时可有何征兆?”
扶翎两眸紧紧盯着陆明怀手中的通灵玉。
然陆明怀先是一怔,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微微一转,略微拉开了与扶翎之距。
“征兆......”
谢妄清闻声而思,他回想起心口前的不适,似乎......
一直都是因为有苏念栀在身侧。
“苏念栀......”
“什么?”
陆明怀闻听“苏念栀”三字后,脚下的步子一顿。
只听谢妄清再次朗声而言:“我每次心口处发出“砰嗵砰嗵”声时,总是和苏念栀在一起。”
“和苏念栀在一起?”
通灵玉的另一侧,
扶翎和陆明怀齐齐出声。
扶翎眸光微转,而陆明怀则抬指笑而应声。
“你小子你完蛋了!”
“你惨了,你要坠入......”
“明怀!”
陆明怀话音还未言说清楚,便被扶翎打断。
陆明怀回首看向扶翎,却见扶翎跌坐在地,似是崴了脚。
他忙不迭跪地相扶,待他回神后,又听谢妄清疑声发问。
“这个病症,要怎样才能缓解呢?”
陆明怀这方正忙着扶起扶翎,他自是知晓谢妄清这哪里是病?
分明就是动心了。
若要真的说是病,那也勉强只能算是相思病,何况他还整天和苏念栀待在一处,哪里算得上是病呢?
他只定声回以一笑道:“妄清,若你觉着心口不舒服,当可多运动运动,应当能缓解......”
“扶翎!”
陆明怀尾音一落,通灵玉便滚落在地。
他将险些在此栽倒的扶翎搀扶而起,却听扶翎叹声而道:“妄清定是心里有了栀栀,所以才会有这个反应。”
陆明怀扶着扶翎缓缓向前而行,月光洒落于二人的墨发和肩头,若絮雪倾洒。
他望月而笑,褪去了往日的嬉笑之色。
“是啊,妄清兄心里有栀栀。”
*
“运动?”
谢妄清攥着通灵玉的手轻轻一捻,宝玉的温凉立时于掌心化开。
他低声呢喃,将陆明怀所说的“运动”反复而言。
“运动......”
“两个人的运动,可以吗?”
谢妄清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夜在张恩和月儿房中所见。
那是人类在交|欢。
苏念栀反倒将其称为运动。
这种运动怎能缓解他左心口的不适呢?
谢妄清想要阖上眼眸,将脑海中的画面屏退,却不知为何,脑中的画面不仅未有消退,反倒是愈发清晰。
在其脑海中,呈有一方玉榻,榻上落有一则薄衫及一方白袍。
衣衫相互交叠,搭拉在榻沿。
而青帐之后,却是春花显现,浮光流影。
白狐窜入芳菲一丛,通幽深|处,只见粉花因狐尾的触碰,而流有甜蜜。
白狐微微颔首,汲取甜蜜。
倏然之间,冽风旋过,谢妄清眸色一顿,稍然回神。
“怎么会......”
他难得一见的攒拧着眉头,而下一刻,客栈内传来的声响却令他一怔。
“谢妄清——”
一道铃响自客栈之内传出,谢妄清眉头一皱,唇边溢出一音。
“苏念栀!”
*
狭长的甬道之内,阴风旋卷,两方石壁上悬挂定凝的蜡烛被此寒风所推,堪然欲灭。
微弱的烛光串联而落,映于地面。
昏暗的一隅,陡然被照进了明光,在此蹲栖的几只灰鼠忙不迭窜入了一侧的枯草堆里。
而几只老鼠的这一窜动,却引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惊呼。
“啊——”
“有老鼠!”
“快走开!”
“快,把它踢开!”
一群女子因几只灰鼠而高呼,偌大的地牢内,响彻着其惊呼之声。
“吵什么吵?”
只是她们方才启唇而呼,此声虽在地牢之内环绕不绝,却立时被人打断。
来人手持长鞭,“啪”的一声打在了离她最近的女子身前。
“啊!”
长鞭一起一落间,鲜血飞溅,洒在那人的衣摆上,点
染了显眼的红色。
而那地上的女子则赶忙抬手抱住了来人的双腿,嘶声力竭地哭喊道:“我错了......”
“蔡婶儿,我错了!”
“你别再打了,我再也不大声叫唤了!”
女子的脸颊被眼泪润湿,本是带了些尘灰的小脸,因着眼泪润开了灰尘,竟显现出其底下白皙的脸颊。
她低声啜泣着,想要避开蔡婶的抽|打。
然而她方才移开身子,却被蔡婶拉拽而回。
“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若是再不听话,都得挨打!”
蔡婶厉声而呵,方才还因灰鼠而窜叫的众人即刻便噤声。
蔡婶见众人不再有异动后,旋即松开了面前的女子。
她转而抬步走向了稻草堆的另一侧。
草垛的另一侧是高然耸立的石台,石台之上摆满了白烛,白烛围绕石台而放,幽光淡然。
而在石台的正中间赫然摆放着的则是一具木棺。
木棺两侧则有高束的白幡,随着阴冷寒风而飘动。
在石台的正中间,又立有一方木架。
木架之上,正绑着一名女子。
四条铁链将女子的四肢所缚,那铁链之上是绑了银针的,此时正嵌在女子的肌肤之内。
蔡婶浑浊的双目中倒映出女子的纤影。
她嗤笑着往前,挥动着手中的长鞭。
待走到女子身前后,以长鞭拂了拂女子垂落的发丝,本想瞧瞧他究竟醒没醒,然发丝撩开之际,却见女子双目紧闭,似是仍限于昏迷之中。
“啧,还没醒呢。”
蔡婶低声啐了一声:“和你那夫君在一起时,又能撑那么久,到了现在却没了气力,当真是晦气!”
她转身提起木桶,想要将木桶之内的水泼在女子的身前。
只是她方才拿起木桶的一瞬,女子竟陡然睁开眼,低声一言,倒是令蔡婶吓了一跳。
“别泼水,我醒了。”
苏念栀缓然轻语,慢慢抬头,正对上蔡婶一张惊慌未定的面容。
她将才和谢妄清分开后便回了客栈,本是想将谢妄清剥好的虾拿去热一热,谁知方将门一打开,脖颈后猝然传来一击。
她昏过去时,只高声叫了一道谢妄清,倒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等她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身处于幽深寒凉的地牢之内。
此地被关了许多的女子,而这些女子无一例外......
都长了同一张脸。
灰粉敷面,染有麻点,丝毫瞧不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而她一直装作昏迷,实则暗中觑眼相瞧,等到蔡婶想要以冷水浇淋在其身后,她方才抬首。
“哟,你倒是个懂事的,连叫唤也不曾有一声。”
蔡婶将长鞭轻轻触靠在了苏念栀的腰际。
她嗤笑道:“如果他们都像你这样懂事,哪需要我耗费这么多心力。”
苏念栀嫌恶地白了蔡婶一眼,她并非傻子,一直呼唤有用的话,何至于到现在还被蔡婶捆缚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