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夫人本来高傲,但容恬师从萧纵多年,气度神态都不免和师父有两三分相似。摇曳夫人见他负手在后,唇角带笑,竟有一点萧郎的影子,怒气哪里生得起来,就说,“也好,我开给你们看。”
凤鸣见她昨晚晚宴时还谈笑风生,此刻容色憔悴,知道她为了容恬的事深为内疚。
容恬笑而不答,显然是默然。
“听说你有事要找我?”容恬挑了一个靠枕,舒舒服服地盘腿坐下。
摇曳夫人道,“你们不敢打开,怀疑我下毒吗?”
凤鸣在离着容恬三四步的地方才坐下,忽觉感觉有异,抬头一看,原来三公主正张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他。
凤鸣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匣子,转头去看桌上。他想走过去打开,被容恬使眼色制止,刚巧都让摇曳夫人看在眼里。
她和博陵并肩坐在一块,见凤鸣向她看过来,露出几分愧疚的表情,动动唇,却终究没有开口。
容恬在一旁看得直皱浓眉,“夫人说得太偏颇了。孩子是你生的,有没有天分,长成什么模样,不是你的责任?慢着,先不要离了原来的话题,那个匣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容虎烈儿等人,也围在容恬和凤鸣身边,东一个西一个,安分坐下。
她这些话说得其实并不是那么有道理,但看她秀眉轻蹙,满腹郁愁的模样,谁都不禁生出一分怜爱,凤鸣揉揉鼻子,闷闷道,“我……我……”
媚姬露出关切的表情,“我听说摇曳夫人来访,大王见过她了吗?”
摇曳夫人轻轻一叹,“我知道自己命苦,但为什么连十月怀胎的儿子,也要和我作对?你这种天资和模样,叫萧郎怎么认你为他的继承人?”
“见过了。”反正也没什么要隐瞒的,容恬见媚姬担心得不成样子,从容将摇曳夫人过来的经过仔细讲了一遍。
男孩长得象妈那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但至少有一个鼻子眼睛什么的象父亲。象他这种和母亲长得宛如孪生的,还真是不多见。
说到摇曳夫人送过来的大礼竟然是龙天的御碗,三公主禁不住轻呼一声,侧头又惊又喜地看了博陵一眼。
这个凤鸣也无话可说。
假如摇曳夫人真能把龙天弄死,那他们重新夺回繁佳的事就成功在望了。
“…………”
当然,前提是必须先有命回到繁佳。
“你就连模样,也没有一分象你父亲的地方。”
容恬因为他们而中了情人血,万一拿不到解药,说不定会杀他们泄愤。
他确实没有天分。
目前能保住他们的只有一个尚算肯顾念故国旧情的媚姬而已。
说到练剑的天分,凤鸣实在无话可辨。
媚姬认真听着容恬的话,有的地方不明白,又反复问了两次,蹙眉道,“这位夫人的脾气真是极端古怪。这种人越聪明,心性越无法揣度,大王要小心对付才是。不知道她说的第三步,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因为后来局势越发复杂,逼得他不得不勤练剑术以作自保,而教他的又是最耐心体贴的容恬,说不定他的剑术到现在还不能见人。
容恬微微一笑。
他的剑术是容恬教的,开始的时候为了握剑的枯燥叫苦连天,确实花了不少日子。
媚姬奇道,“难道大王已经猜到了吗?”
“……嗯。”凤鸣斜眼看看容恬。
容恬想了片刻,摇头道,“本王只是猜到一点皮毛,等都想明白了,再来告诉你。”
“光是学握剑,就学了不少日子?”
媚姬的视线投向凤鸣,“现在这么说,鸣王要和摇曳夫人合作,以求情人血的解药了?
“是。”
不过萧圣师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剑道更是他最重视的事情,假如鸣王有影响他修为的举动,千万要小心萧圣师出手无情。”
“体力也不好,对吗?”
凤鸣在过来的路上早就想过这个了,咬咬下唇,耸肩道,“这就是摇曳夫人,也就是我的娘一定要先给我下毒的原因了。不是为了解药,我才不要平白无故去破坏萧圣师的剑道修为。”瞅瞅容恬。
凤鸣刚才悲愤冲上心头,大声责问,没料到摇曳夫人的回话会象微风一样轻柔,听着她宛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竟也收小了声音,低头道,“是。”
摇曳夫人一招“责任转嫁”,把他们一双老情人的将来,硬生生和一双小情人的将来拴在了一起。
停了一停,问凤鸣,“你的剑术不好,对吗?”
所谓一条绳子上的蚱蜢,逼着容恬和凤鸣团团转,努力想办法帮摇曳夫人追夫。
她出神一会,回过颜色来时已恢复平静,淡淡道,“不错,我从前是很恨你的。”
摇曳夫人倒好,只要躲在后面挥挥小指尖就够了。
摇曳夫人从没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过话,见他如今长大成人,容貌似极了自己,就站在自己面前。被他这么当面一问,也不禁恍惚起来,有那么片刻,竟觉得站在面前的正是年轻时的自己,正哭着责问萧郎为何负心。
三公主抬起脸,欲语还休的模样恰好被容恬看在眼里。
他嘴上说没什么,眼泪却早就涌眶而出,沿着细嫩的脸颊起伏蜿蜒,从下巴滴落到衣襟。
容恬问,“三公主是不是有话要说?”
凤鸣转头对容恬大声道,“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只是想当面问清楚。”
他友好的态度使三公主和博陵都深为诧异,凤鸣心里明白,看来容恬是准备将三公主招为盟友了。
容恬担心他,身不由己靠近两步。
也对,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凤鸣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流露着深深的不屑,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挠了一下,断断续续地疼,忍不住拔高声音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你那么恨我,要那么害我?我……我难道不是你的,你的亲骨肉吗?”
博陵刚刚已经听容恬说了龙天中毒的事,心里打个转,立即明白了。
摇曳夫人看向他,不答反问,“你敢打开?”
三公主到底比较有良心,想起是自己把有毒的匣子带到这里来的,始终有点不安,轻声道,“我只是奇怪,既然鸣王是摇曳夫人和萧圣师的亲生子,为什么后来又会出现在西雷王宫呢?难道萧圣师拒绝摇曳夫人后,摇曳夫人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的儿子给扔了,刚好被路过的老容王捡回了王府?”
“这里面是什么?”凤鸣问。
凤鸣一呆。
那个里面装了同国大王庆鼎的人头,这个匣子里面,难道又是一个人头?
他今天见到摇曳夫人时过于激动,又只想着解药,居然没有想过问一问这事,心道,亲妈因为被亲爸抛弃,所以报复心下把自己的亲儿扔掉……嗯,以摇曳夫人那个古怪性子,大有可能这样做。
这个匣子非常眼熟,和不久前在媚姬房间里看见的那个几乎一样。
媚姬缓缓摇头道,“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被扔掉的孩子刚好被老容王捡了,而老容王的亲子又成为了萧圣师的爱徒。我看说不定是摇曳夫人见萧圣师收了资质上佳的大王为徒,所以触动摇曳夫人把儿子留在容王府的心思。”
凤鸣一看,心里微震。
可怜一个小孩儿还不懂事,只是因为没有生成剑术奇才的筋骨,就被父亲漠视,遭母亲抛弃。
一个匣子端端正正摆在茶桌上,旁边放在一杯热气袅袅的香茶。
他们都不知道,凤鸣其实并不是那个从小在西雷王府里面长大的安荷假太子,不是老容王的儿子,更不是萧纵和摇曳夫人的儿子。
容恬和凤鸣随着她的指尖看去,才发现她果然备好了礼物。
凤鸣见媚姬和三公主瞧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怜惜,知道他们同情了错误的对象,大呼吃不消,赶紧转换话题道,“这事以后见了摇曳夫人再问就可以了。我看现在时间还早,不如让我先去拜见一下萧圣师。”
“好一个聪明的西雷王,”摇曳夫人冷笑起来,“留着一点毒在身上,你做起事来不是更尽心吗?”她见容恬剑眉微抽,又接道,“西雷王先不要翻脸,我虽然暂不给你解药,但自然会补送一份见面礼,显出我的诚意。”用手一指。
容虎道,“让我陪鸣王去吧。”站了起来。
“夫人也是这么想,那再好不过。说到底夫人也算是本王的师母,本王一定会尽力帮忙。”容恬知道面前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耍小聪明反而让她看不起,索性打蛇随棍上,坦然道,“不过既然联盟,就没有在盟友身上下毒的道理。请夫人先把情人血的解药交出来,我们再来慢慢商量。”
领着几名侍卫,护送凤鸣去萧圣师那里,厅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小半,显得没有先前拥挤了。
她沉吟片刻,又道,“你说得对,我们与其敌对,不如结成联盟,你怎么说也是萧郎心爱的弟子,说不定真能帮上我的忙。”
侍女们从外面送上新鲜瓜果,都是轻挪轻放,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摇曳夫人妙目轻转,停在容恬脸上,笑吟吟道,“不愧是西雷王,这般镇定。我知道你心里恨不得杀了我,只是解药没有到手,不敢动武罢了。不错,萧郎为人固执,是不会轻易受人要挟的。”
容恬状似悠闲,不动声色地坐着。
他城府比凤鸣深上百倍,心里怒极,反而笑得异常温和,“夫人竭尽心力,要和先生再续前缘。可惜先生已经说了,他是绝不会答应婚事的。此事和凤鸣并无关系,他中了毒也无济于事,夫人何不就此罢手,说不定我们可以结成联盟,在先生那边下点功夫。这样,事情或者还有商量的余地。”
媚姬从自己的小桌前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漂亮的果子,亲自用香巾再三擦干净了,递给容恬。
容恬微愕之后,听见摇曳夫人这一番无情的话,心头大怒。
容恬感激地一笑,接过咬了一口。
怪不得烈儿说他们母子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媚姬最担心的就是他因为中毒之事,从此对自己日渐疏远,见容恬态度温柔,心里大喜,眼眶微热。
这轮廓眉目,秀气直挺的鼻子,小巧的唇,连着说话时的神态,和凤鸣一模一样。
这些人说,若说道政治,除了容恬外,最深懂此道的人恐怕就是博陵。他看凤鸣离开,容恬却还留下,已经知道有正事要谈,趁着媚姬递果子给容恬的空当,早就和三公主打了几回眼色,暗中嘀咕了两句。
要不是凤鸣就在身边,容恬几乎要错认了。
“如果摇曳夫人没有说谎,龙天中了漫摄之毒,那么繁佳即将面临大丧。”博陵打破沉默,对容恬求教道,“那时候,不知道西雷会有何举动?”
两人终于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虽然早有准备,却依然愣了一瞬。
这是关于繁佳未来的大事。
“画中的花草,都深含哀怨之意。媚姬?嗯……”摇曳夫人清冷的声音道,“那就怪不得了。”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凤鸣身上,“你还是那么不中用,连干枯的人头也害怕,竟然没有打开那个盒子。幸好,你的情人胆子倒比你大。情人血这种毒,你中或是他中,都是一样的。”
他一开口,三公主和媚姬都露出注意的神态。
“此处是媚姬的隐居所在,本王只是过路的客人而已。这里的摆设字画,都是媚姬挑选的。”容恬踱步过来,和摇曳夫人并肩站着,一同观赏那幅字画,神态自若,“夫人是怎么猜到的?”
容恬自在地咀嚼着果子,将香甜的果肉咽下喉咙,才带着一点笑意看向博陵,“四王子有什么看法?”
清澈如水的声音流淌进耳中,站在门前的两人才停止对摇曳夫人背影的打量,暗中警惕要小心应付。
博陵知道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候,是否能够说动容恬,决定着他和三公主将来的命运走向,把话在腹中转了几遍,才一字一句斟酌着道,“西雷王年少英明,有志于天下一统。但现在天下多国纷争,即使不把莫东海峡外的单林算进去,目前也有十一个国家在暗中较力。西雷王要完成大志,怎能没有盟国呢?”
“这幅画并不是西雷王亲自挑选的吧?”
“盟国?”容恬淡淡一笑,“请四王子畅所欲言。”
这仅是背影就给予人无限憧憬的带着几分仙气的女人,怎么会是天下闻之色变的女魔头?
“繁佳王室真正的血脉,现在仅余三公主一人而已。百姓们早就盼望着正统回国,重登王位。我可以肯定,只要我和三公主先潜回繁佳,和几名依然忠诚于繁佳王室的大将联络上,等到龙天暴毙之日,三公主忽然现身繁佳王宫,外有旧臣护卫,内有我博陵照料,繁佳的王权即日就可重归旧主。”博陵话一开头,越说越顺,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我们和西雷从前虽然有过一点不愉快的往事,但那都是时势所逼。我博陵敢对天发誓,从未对西雷王和鸣王存过恶意,繁佳与离国、朴戎、宴亭、永殷、昭北接壤,如果两方结为盟友,遥相呼应,将来若要征讨他国,只要西雷王一封书信,繁佳大军立即集结,畅通军道,筹备军粮,西雷的远征大军更不用担心中途无休憩之地,必定可以一战成功。趁着离国若言重病昏迷,先一鼓作气收拾了这个强敌,其他小国更是不堪一击,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容恬和凤鸣都稍为愕然。
他说得慷慨激昂,描绘出一副激动人心的美好画面。
素白长衣衬着如云黑发,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支木钗,却给人一种极为心动的诱惑。
三公主最爱他潇洒从容谈兵论政的模样,秀目中透出赞叹,连媚姬也不得不暗道,三公主眼光不弱,此人要是能坐上博临王位,怎会不是一个有为君主?可惜运气不佳,这个倒怪不得他。
跨进厅内,一道修长婀娜的背影跳入两人眼帘。厅中人正站在一副挂在堂上的彩锦画前欣赏,从后面看去,瞧不清楚面容。
只有容恬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刚巧把手上的果子吃完,放下果核,接过侍女双手跪送上的温热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转头,朝身旁的烈儿扫了一眼。
到了厅门前,烈儿和容虎都停住脚步,只有容恬和凤鸣往里走。
烈儿灵巧聪明,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嘿嘿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博陵王子果然心怀大志。不过你们现在自身尚且难保,却去空想日后,不是有点可笑吗?我们大王中毒的事,就这样算了吗?”
“是,属下明白。”
他鼻子里轻轻哼一声,跪坐在四周的西雷侍卫个个身上散发凶气,手按在剑柄上,眼睛都瞪得象牛铃似的,直盯着博陵。
容恬点点头,又道,“摇曳夫人身份特殊,宜软不宜硬。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动武。”
博陵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以容恬的为人,不可能不趁着这个机会得到繁佳,增加自己统一天下的实力。
容虎从走廊那边过来,到了容恬面前,低声道,“属下已经命侍卫将客厅团团包围,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定可把她生擒。”
要得到繁佳,容恬就不得不放过自己和三公主。
“摇曳夫人正在厅中。”烈儿跟在他们身后。
他也是心思转得极快的人,微一错愕,打量着容恬一眼,已经镇定下来,露出好看的笑容,“我们繁佳小国,怎么敢和西雷这样的强国相提并论?更不要说我和三公主欠了西雷王几个大人情。盟友的意思,其实是西雷为主,繁佳为辅。”
容恬眼角往凤鸣处一扫,见他俊脸上苍白一片,额头发射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显然是过于紧张正渗着汗,偏偏又中了可恶的毒,不能握着他的手稍给安慰,心里一阵阵抽疼。
三公主接口道,“只要我可以登上繁佳王位,从今以后,繁佳会参照属国的标准,年年向西雷进贡。西雷如有兵事需要,我们只要接信,一定派兵援助。”她亲自开口,只要日后真的成了繁佳王后,那就等于定了国际盟约了。
两人和烈儿一同走出房间,不多时,已看见客厅就在前面。
“不是参照属国的标准,而是根本就是属国。”容恬这才说话,“天下纷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小国们各自为政,纷争不断。统一已经是大势所在,只是看谁的拳头够硬罢了。博陵王子和三公主都是聪慧之人,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凤鸣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良禽择木而栖,这话很有道理,对不对?”
凤鸣眼里流出郁色,表情却异常毅然,点头道,“你放心,我没奢望她会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