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好歹学过化学,好歹听过大半,其他人就如听天书了,看着尚再思一边解释着完全不理解的东西,什么生石灰,什么火药,什么水点着炸弹……
「嗯?」
难道所有专业人士都有这种癖好?
「鸣王此刻,心里有在想什么呢?」尚在思好奇地问。
一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明明人家听不懂,他还一本正紧,字正腔圆,事无巨细地说下去。
「我吗?」凤鸣偏着头想了片刻,眼中射出孩子般天真的眼神,老实答道:「我想的东西很多,例如,天下雨了,棉甲遇水后,抗击力会更好,我们的人受伤的几率更低;又例如,战争结束后,怎么把抓到的俘虏还给同国,但是又要保证同国不再追杀我们?还有就是……」
尚再思什么都好,就是犯和罗总管一样的毛病。
他发出一声傻笑。
「开始的炸弹,陶罐是密封的,用引线点燃。现在为了应对雨天,去掉引线,在材料中渗入生石灰,这样,为了让生石灰遇上水,就必须在陶罐上面开无数的小洞,使水可以渗入……」
「……我还想,要是容恬在就好了,真想他亲眼看看这一场精彩的大战,火药、炸弹、投石机、弩炮,化学和物理的超时代结合。他一定会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眼睛一定会比星星还亮。」
不过……好像尚再思就是容恬挑选和培养出来的……呃,好吧,给容恬分百分之三十的功劳好啦。
看见尚在思转过头来,含笑打量自己,凤鸣脸颊不由微微发烫,不好意思的别过脸,自嘲道:「我这个主将很无聊吧?大战当前还在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看,尚再思就是一个可以流传千古的伟大例子!
「鸣王多虑了,你是很优秀的主将。」尚在思一笑,目光再度移回海面上,柔和地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属下只是终于明白过来,大王为什么会因为鸣王下决心不娶王后,而太后又为什么会最终答允这件事。只有真正接触过鸣王的人,才会明白,为什么神迹总会发生在鸣王身上。」
自己虽然行军打仗,指挥战役比不上容恬,不过,在挖掘人才这一点上,绝对的不逊色啊!
凤鸣讶然地看了尚在思一眼,刚想说话,发现尚在思脸色忽然变得无比凝重。
做主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识人之明!
「鸣王,快看,」尚在思指向对面,沉声道:「同国船队开始移动了。」
凤鸣真是不得不好好夸奖自己一顿。
代表着整个同国军事实力的大型船队,挟着无以伦比的气势,朝惊隼岛缓缓压来。
「罗总管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别忘了我们在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要使用这种神奇的生石灰——下、雨、天。」尚再思对罗登的提问显得非常欢迎,欣然道,「我们的炸弹是防备敌人在雨天进攻时用的,下雨的时候,水不是在海里,而是在天上。」
打头炮的是船身巨大的三桅船,在漆黑夜幕下,蓝色的船身也融入黑暗中,仿佛黑暗的森林之王,领着一群豺狼走狗杀来。
洛云气他故意在大庭广众下高声叫什么「弟弟」,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冷冷扫他一眼,偏过头不说话。
紧随着三桅船的,是上百条大型战船和中型战船,最后面的小型船和准备登陆用的载人小艇,不计其数。
再从罗登肩膀旁边顺着看过去,竟站着洛云,更加高兴,「弟弟,你也来了?」
崔洋为了避免浪费宝贝炸弹,严令所有炮手,没有听到自己的命令,不许随便发射弩炮。
凤鸣听见声音从自己身后发出来,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罗总管,你也来了。」
站在由罗总管督工搭建的遮挡棚下,丝毫不用担心雨水撇进来打湿身体。
尚再思刚说完,忽然有人问,「如果炸弹是在水里炸的,那又有什么用呢?敌人是在船上的。」
弩炮比投石机更优越的另一个好处是——弩炮是直线发射攻击的,炮弹斜横着射出,而不是像投石机那样,必须走一个朝上的大弧度。
「麻布碎屑和桐油还是要加进去,但毒针暂时不用,水底下的炸弹,现在又是试着弄,用不着。我们毒针数量有限,能省就省。」
这样,就算上面有遮挡棚,只要有一定高度,就不会对弩炮的发射造成任何影响。
冉虎和曲迈则成了最勤奋听话的小助手,按照尚再思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称量各种材料分量。
投石机就没有这样的优点,所以投石机的上方并没有搭遮雨棚,曲迈他们一群人只能淋雨作战。
一边说,一边伏身查找自己记录下来的分量,把数目报给冉虎和曲迈。
当然,曲迈他们也压根就不在乎淋雨。
「生石灰遇水可以发热,但要让它发热到可以在瞬间点燃火药,这就需要掌握适当的分量。」实验过程中,尚再思大学者的气势显露无疑,说话动作充满自信,敏捷利落却又有着从容自若的气度。
「看,又是同国的三桅船!」
凤鸣没有说错,尚再思果然是这时代极有天分的科学家和发明家,别人眼里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材料,在他眼里,好像成了一堆作用不可尽数的宝贝,而他就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而且懂得如何灵活地善用它们。
屏息看着敌船越靠越近,如一片闪烁着雷电的乌云出现在近海,崔洋捏紧的掌心也开始冒汗。
剩下凤鸣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地凑上去,看尚再思如何大展神威。
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太兴奋了。
冉虎赶紧扯了曲迈一同过去,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站在尚再思旁边当副手。
紧紧盯着海面上的敌船,心里不断数着战船距离弩炮的射程范围,五十步……三十步……十步……五步……
「这就来!」
同国战船进入目测射程的瞬间,崔洋整个人振奋起来,右手高高举起,扯着嗓子,拉长了调子喊道,「各位兄弟,准…备……」猛吸一口长气。
「冉虎曲迈快来,我需要你们帮忙。」
「射!」
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地往他们堆放材料和工具的巨石处走去。
最后一个字爆出喉咙,排成一列的十五门弩炮犹如怒吼的巨龙同时发威,经过一代发明大师尚再思亲手调制的新式生石灰炸弹纷纷划过大雨肆虐的海面,箭一样扎向迎面而来的同国敌船。
「太好了!」这个消息简直比神药还厉害,尚再思振奋之极,刚才的迷糊懵懂通通一扫而空,一翻身就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完全一副生龙活虎状,「我就知道,这引线根本不用点燃,水!水就是我们的火。抱歉,鸣王,属下现在无法和你禀报什么,我必须立即按照刚才的方法和配方再制一个出来,稍微一点差别都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瞬间,漆黑的夜空爆发出十数个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巨大光团。
冉虎点点头,「嗯,总算炸了,不过差点把你也…」
轰!
他顿了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骤然身躯一震,坐起上身,激动地问,「刚才…刚才那个巨响…刚才炸了对不对?冉虎!」
轰!
「鸣王?」尚再思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意外中完全清醒过来,轻轻摇了摇被剧烈水波震得发晕的湿淋淋脑袋,过了片刻,才回忆似的微微拧眉,「我好像…从石上跌到水里去了…震得好厉害,水猛地溅上来,冲得人站也站不稳…」
轰轰轰!
「尚侍卫,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得崔洋一愣,瞪着被炸弹装饰得璀璨如画的天空,气急败坏地转身大叫,「雨太大了!换炸弹!看着陶罐上的记号,给我挑最慢引爆的射!」
所有人的吸引力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一边吼得几乎全岛俱闻,一边迅速弯腰挑了一个有记号的陶罐,手脚麻利地装上弩炮。
正在这时,尚再思轻轻哼哼两声,悠悠醒过来。
熟悉地一绞,一拉,用力一扳。
不过他们还算把凤鸣的话听了进去,将装着生石灰的袋子放在离水很远的地方,否则整袋生石灰碰到水,沾在皮肤上烧伤人也不是闹着玩的。
簌地一下,炸弹送上半空。
岸边小片沙地上残留着试验后的种种奇怪痕迹。
轰!
几大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头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研究道具」,好几大袋的硫磺、碳粉等横七竖八地放着,到处都是陶罐碎片和粉末。
又一声巨响。
现场一片狼藉。
「看见没有?就要这种!不要浪费炸弹!慢点爆,让它们飞到同国小破船的上面再爆!」
冉虎也挤了过来,有点被吓到似的,脸如死灰地低声说,「是我不好,一连试了几个都没有响,我丢这个之前就没提醒他一声。没想到…竟然真的炸了…属下该死!」
簌簌簌簌!
仔细看看,见他虽然浑身狼狈地沾着水和沙子,一脸还未清醒,晕糊糊的模样,不过幸亏身上没有太大的伤口,凤鸣松了一口气。
又一轮炸弹飞上天,这一次,十个中间有六七个爆在比较接近战船的地方。
「尚侍卫,尚侍卫?」凤鸣凑过去关切地问。
弩炮团众人一轮欢呼,立即七手八脚再接再砺,疯了一样地射击敌船。
众人赶紧帮一把手,把他扶到岸边,靠着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石头半躺下。
这群人个个都是萧家年轻一代中的精锐,脑筋灵活,四肢更灵活,开始就有几颗时间估计得不准的,稍一尝试,立即就掌握了诀窍。
「他在这!」冉虎和曲迈跑进水只达到腰身高一点的浅水处,正把尚再思湿淋淋地从水里拖出来。
射过的炸弹,甚至有几个是飞到对方的桅杆上刚好爆炸。
凤鸣特意看了周围一圈,脸色猛地一变,拔高了声音问,「尚侍卫呢?」
「罐子!歹毒罐子!」
「什么东西炸了?」
「天啊!又是它!」
「出了什么事?」
赵伟所在的三桅船位于整个船队中央的最前方,理所当然成为了崔洋他们的首要攻击目标。
其他人显然也听见巨响,纷纷从四面赶来,凤鸣和冬履赶到的时候,他们也到了西南岸边小小的浅湾处。
每一轮炸弹飞来,都有几颗爆在他们头上,炸得甲板上尸骸遍地,士兵们哭爹叫娘。
两人朝着那里狂奔过去。
「怎么可能?!」赵伟不敢置信地狂叫。
冬履一震,失声叫起来,「那是尚再思他们研究什么灰的地方!」
不是说只要下雨,对方的歹毒罐子就不能用了吗?
刚才的声音应该也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
不是说只要选对了时机,三桅船的进攻就无人能挡吗?
隔着岩堆,远远的看过去,似乎有几缕黑烟飘上碧蓝天空。
刚刚修好不久的掌舵室又被炸得只剩一堆烂木,赵伟惊骇莫名地发现,船上最重要的主桅杆正发出咔咔的可怕的断裂声……刚才那该死的罐子就在靠近主桅杆的半空中忽然爆炸。
两人被响声砸得楞了一下,才不约而同把头转往右侧后方。
「赵将军,怎么办?」副将云瑞满身满脸鲜血地冲过来,「连床弩都被炸坏了,无法使用,不过就算能使用,射程也达不到敌人那里。」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
可恶的西雷鸣王,不知道到底制造出什么恐怖的东西,竟然在下雨天威力也同样惊人。
冬履点头,「对的,对的,属下也听尚再思说那是什么石头灰。不过,」他不太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属下只是个做苦力送东西的,他在研究什么,属下一点也不懂,就看见他和冉虎两个疯了似的不断把装得满满的陶罐往水里面丢…」
不,是威力更加惊人!
凤鸣一听涉及尚再思的研究发明,这可是对战情非常关键的东西,立即留意起来,问冬履,「尚侍卫的生石灰炸弹研究得怎样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将军!我们要不要退?」
「是鸣王啊?」冬履一手抱着一个大陶罐,笑嘻嘻地说,「容虎说估计今天天气晴朗,敌人暂时不会进攻,前线那边派几个兄弟监视海面状况,有事鸣警,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备战。属下反正也闲不住,干脆过来帮尚再思的忙,给他送送东西什么的,他那边正缺人帮忙呢。」
「闭嘴!没有鸣金不可后退!」
「冬履,你急急忙忙去哪?」凤鸣奇怪地问。
「可是这样就是等死啊!」
正走在路上,岩石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对方也正忙着赶路,差点撞在凤鸣身上。
云瑞后面的话,被又一声巨响掩盖。
凤鸣转身往西岸去。
「啊…!」船上传来痛苦的尖叫,被炸伤的士兵在甲板上挣扎翻滚。
不行,一定要盯着他。
伤亡不仅仅来自爆炸。
洛云这家伙,真是个工作狂,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啊!勘探防线,地道壕坑里面钻上钻下的,万一伤口崩裂了怎么办?
陶罐里面的生石灰抛撒在四处,沾上士兵们被雨水打湿的皮肤,形成碱烧伤和热烧伤,并且互相加重。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最宝贝的弟弟,找了个萧家人来一问,才知道洛云已经领着一群萧家精锐去实地踏勘西岸的防线去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惨叫声到处可闻。
告诫了看管俘虏的兄弟们尽量「优待俘虏」后,凤鸣才离开了临时监狱。
因为是化学性燃烧,落到甲板上的炸弹残留物,也缓慢发热,和桐油等混合助燃物一起,不惧雨水地慢慢燃烧起来。
自己这一方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
不久前还修葺一新,威风凛凛的三桅船,顿成人间炼狱。
可是,不管他如何不愿意,还是一定要把这些俘虏严加看管起来,因为目前的惊隼岛不能再承受任何负面的变数。
咔咔,咔咔…………
战争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泯灭人性?
赵伟猛地回头,瞪大眼睛看着巨大的桅杆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这些人脱下军服,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和他凤鸣和萧家无冤无仇,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却不得不和他们生死相搏,相反设法置对方于死地。
「小心!」
凤鸣在「监狱」外转了一圈,心里也无比感叹。
「桅杆倒啦!」
这些同国士兵大概从没想过如此我众敌寡的情况下,自己竟然会被人数少少的凤鸣一方活抓,自信心早落到最低点,个个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或蹲或坐。
士兵们尖叫起来,四处逃窜,慌不择路地跳下危险的大海,重演当日的惨况。
先跑去小楼后方的临时制造作坊,慰问了劳苦功高的筑玄和秋篮一番,又视察了一圈在和同国大军交锋时受伤的兄弟,顺便夸奖了领导众侍女忙碌着照顾伤员的秋星几句,还去查看了被关在临时用树干竹篱搭建起来的简陋监狱里面的同国俘虏。
桅杆重重倒在甲板上,撞破不知多少根木板,船身剧烈摇晃颠簸,像在大海的风雨中被遗弃的一尾还在苟延残喘的小鱼。
散会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履行主将的职责去了。
但三桅船毕竟是强大的巨型船,顽强地尚未沉没。
不过,凤鸣也不是那种把工作都丢给别人,自己翘起脚享受的主将。
其它附近较小的船只就没这么好运了,在炸弹的袭击下,带着火焰和可怕的焦味纷纷下沉。
临走的时候,除了冉虎这个固定研究伙伴同去帮忙外,对炸弹非常重视的炮手团团长崔洋也毛遂自荐,一道跟了去当小助手。
跳水求生的同国士兵在汹涌的海面上,和数不清的漂浮的尸身随波逐流,慌乱地挥动着手脚求救。
满心以为鸣王想出石破天惊的好办法的尚再思吃了一记闷棍,为了大局着想,只好「责无旁贷」地扛着生石灰去研究「可以在水下点燃的引线」。
但正在遭受连环炸弹攻击的船队自顾不暇,哪里有人腾得出手来援救他们?反而不时有沉没船只上或燃烧的甲板上的士兵被逼跳入水中,加入他们。
岛上的会议,以激动人心开始,以面面相觑结束。
不少人在水里挣扎到力竭,而被海水缓缓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