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领路的内侍不声不响地将对话听在耳朵里。
长安里落了几场大雪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寿宁宫早早就烧上了地龙,比外头要暖和得多。一路骑马过来,再厚的斗篷也挡不住喜欢往领子里钻得风,等进了外殿,洪宇摘掉斗篷,悄悄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
内侍对这种失礼的行为视若不见。
待得了宫女传禀,两人才进了内殿。
在上头端坐着的自然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只是不知在下首坐着的老者是哪位了。
“见过太皇太后。”司鉴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洪宇也跟着行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见过太皇太后。”她出身不好,但礼数在司鉴宏的教导下却是半点不缺的。
“好孩子好孩子。”赵太后原还想绷着脸问一番话,立刻就绷不住了,她最喜欢女儿,尤其是长得好看礼数又周道的,笑眯眯地道:“你是哪一家的呀?”
洪宇答道:“臣女是平山君家的。”
赵太后愣了一下,看着司鉴宏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溪南君觉得有些头痛,司鉴宏宝贝他这个妹妹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到入宫也能带进来。他抬手唤来一个宫女,对着宫女耳语几番,又让宫女一字不差地转述给赵太后。却是隐瞒了洪宇母亲是个淸倌儿的事情,对于天家而言,淸倌儿也好风尘也好,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
济南王那个浪荡子,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前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十岁外室子,后有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庶女。这宗室真是越来越不堪了,怪不得绍儿前些时候要将那临原侯除了宗室名册中去,要她看,济南王府也该除了去。
赵太后对洪宇更多了几分怜惜之情,皱起的眉头稍展,目光落在洪宇的衣服上,就又皱了起来。平山君的爵位没有食邑,每年只吃那么一点俸禄,自然也穿不起太好的锦罗绸缎,洪宇身上穿着的只是普通的锦布衣服,却也要比司鉴宏身上的好上许多了,但还是入不了赵太后的眼。
“这孩子讨我喜欢,去挑两身合适的衣服。”
在寿宁宫里伺候的都是陪伴赵太后许多年的老人,大晋天家公主少得稀奇,这么些年就出了一个晋阳公主,对女儿家稀罕得紧,赵太后话音刚落,立刻就围了上来。
洪宇不安地看向立在一旁的司鉴宏,司鉴宏对着她点点头,笑得十分温和,洪宇这才放心下来。
“谢谢太皇太后赏赐。”洪宇对着赵太后笑起来。
长得好看,笑起来自然也好看,笑得赵太后心花怒放,恨不得希望这个小姑娘是自己的女儿。
洪宇被一群老宫女簇拥着走了,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不会回来的。
待人走了,赵太后收敛了脸上的神情,看着司鉴宏道:“你这妹妹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是一回事,听他自己说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微臣便是外室子出身,流浪在外,吃过苦头,弟弟跟着我也死在外头了。我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外头。”司鉴宏说到这里感觉心口有些发闷,他呼了口气,道:“一死了之倒也罢了,若是被人卖了,到些不好的地方去,再受些折磨,我这一生都良心难安。”
赵太后的面色稍缓,道:“你也是个有心的。宗正有意过继于你,才召你入宫来,问问你的意见。”
司鉴宏沉默半晌,问道:“微臣的妹妹能和微臣一同过继吗?”
虽说是有些喜欢洪宇,但赵太后还没考虑过连洪宇一起过继,她道:“大晋立朝以来,未曾有过此种先例。”
“微臣冒犯。臣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宗正府应当悉知,微臣有爵位,无论如何都饿不死,便是被要求娶哪家贵女,好好供着便是了。但洪宇是臣父之女,若有一天被要求认祖归宗,微臣实在无力阻拦。若是臣父想要将洪宇嫁到某一家去,微臣更是没有立场阻拦。”司鉴宏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低声道:“臣不敢奢求过继之事,但请您看在臣曾经和先帝有旧的份上,求您将洪宇过继出去,让她这一生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你这是挟恩图报啊。”赵太后叹了口气。
司鉴宏跪着一言不发。
“罢了,罢了。你先起来。”赵太后看着他,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洪宇我也舍不得。我听说你早些年读书习武十分刻苦,文武双全,是否属实?”
“臣读过几本书,也练过一阵子的刀枪,不敢当文武双全。”
“谦虚是好事,过度的谦虚却是虚伪了。”赵太后想了想,道:“既然读过几本书,便让溪南君考考你。”
溪南君道:“臣领命。”
立即便有宫女端了桌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
溪南君提起笔来,只稍作思考,便在纸上开写。他虽然没有经历过科考,却读了一辈子的书,,又在太学里教过几年的书,儿孙启蒙也是他亲自来的,见过的题不知多少,四书五经不说信手掂来,却也有八成是极为熟悉的了。他写得很快,不多时功夫就写了一张之后,摆到司鉴宏眼前。
司鉴宏粗略地看了一遍,题大多出自《论语》和《孟子》,涉及到的篇目是常见的,考得却十分细致,还转了几个弯,稍作不慎就会被误导。
他原先的志向是考中状元,爬到三公九卿之位,再想法子掀翻了济南王府,自然不会在读书上懈怠,常用的经书早些年就被他背得滚瓜烂熟,答题起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稍作审视便能答上来。
经义只考了两张,第二张题大多出自《左传》《春秋》《大学》之中,皆是不常见的篇目,司鉴宏写完感觉额上也见了汗。
第三张却是策问了。
问匈奴,问北地大捷。
司鉴宏是亲手打过匈奴的,鲁王和燕王是那时大晋的两根支柱,他熟知兵事,不比燕赵歌弱到哪里去,后来又登基为帝,将乱成一团的匈奴算计进来,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肚子里又有好些墨水,写起来自然成竹在胸。
他从前汉起手,将匈奴与中原王朝数百年的纠葛一一道清,再讲到大晋与前汉,大晋与匈奴,从历史、地理、气候、国情、百姓,等数个方面入手,最后得出匈奴的弱点在何处,要打该如何打,燕地是怎么失的,北地大捷又为何会胜,天时如何,地利如何,人和又如何。
司鉴宏许多年没有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情了,他写到心情澎湃处,几乎力透纸背,原本规规矩矩的字也龙飞凤舞的起来,几乎要飞到纸外去。
溪南君原先坐在他对面看着,看着看着就站到他身边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溪南君的呼吸都屏住了,待司鉴宏写完,他将那张纸抢过来,拿在手里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胸口气血激涌,若不是顾忌着这是在寿宁宫里,他几乎就要拍案叫绝。
这不该是一份考卷,这应当是一份奏疏。
溪南君缓了许久,才从那种激昂的情绪里脱出来,叹息着道:“你若是生在旁家……请太皇太后一阅。”
赵太后也是读过书的,虽然不像士子那般刻苦,但一直都有在读,无论是当年抚养曹王还是后来养育自己亲生的献太子,她皆是十分认真地去读所需要的书,不说能考个秀才回来,起码也要能看出自己的儿子学得是好是坏。她出身不算差,自然有几分见识,看得出司鉴宏这一篇文章着实不凡。
和溪南君想的角度不一样,她想的是,如果将人过继到曹王名下,以兄长的身份为小皇帝启蒙,应当是极好的。小皇帝启蒙不缺大儒,连燕侯都顶着太师的职位,但外臣、外戚和天家的教导是全然不同的,赵太后担心小皇帝没有父亲教导,会被外臣教得长歪了,万一成了儒士嘴中垂拱而治的圣天子,那她可真是没地方哭了。
因为之前秦王系作壁上观的原因,她还是对秦王子孙有些不信任,但司鉴宏这种没有根的却十分好拿捏,只要她诚心待洪宇,不愁司鉴宏不肯用心。
她心里打定主意,就定下了司鉴宏这个人选,附赠一个洪宇罢了。
她张嘴想要多一个孙女儿,量外臣也不敢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