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三个天家子弟是打着架长大的, 小皇帝司曜占了早出生那么几个月的优势, 还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经常将茂国公司鉴廉按在地上打,虽然下手都不重,只是把人按在地上打屁股而已, 却能把司鉴廉打得哇哇大哭,蔡国公司鉴庠往往在一旁缩头缩脑地看着。
但等着几个孩子长大, 局势就变了模样。
司鉴廉奋起直追,可以和司曜分庭抗礼了, 打得不相上下, 而过去的中间派司鉴庠却变得阴沉了起来,总是下黑手, 在大哥和三弟两方势力之间游走。
尽管年纪尚小,但他们能敏锐地感觉到彼此之间身份的不同,从自己的名字,到身边人的态度,吃穿用度, 甚至于学识练武上。
司曜和他们不同。
这让司鉴庠和司鉴廉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潜意识里就亲近了不少,隐隐约约地合起伙来欺负司曜。
司曜不太高兴。
六岁的孩子不懂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他还没有接触过政务,他只是和他的弟弟们,他的朋友们一起读书习武。
他一边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 彼此应当亲密无间,他稍微年长了一点点,应该让着些弟弟, 一边又为那隐隐约约的隔阂而苦恼,被两个弟弟联手排斥的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排斥我?
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弟弟,可弟弟为什么不肯敬重我?老师不是教导说要兄友弟恭吗?
你们的恭在哪里?
我真的是你们的哥哥吗?
你们……
应该天真无邪的孩子脸上浮现出了阴郁的神色。
燕赵歌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自然将那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挑了一个时间,给长公主打了个招呼,就将司曜领了出来,给他换了一身平头百姓家孩子穿的衣服。司曜不明所以地被牵着走了,他跟着他从前最怕的姑丈走出了皇宫,跑到了街上,他换了一身以前从未穿过的棉布的衣服,很柔软,但是没有丝绸那么顺滑,脚底下踩着的也不是千缎底的靴子,只是最普通最普通的鞋子。
踩在脚底下触感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很踏实。
司曜跟着燕赵歌走在长安的街头,听着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身边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丁香花的香囊气息,熏虫子的药草味,吃食的甜味——他驻足在一个小摊前面,稍微用力地握住了燕赵歌的大拇指。
“怎么?要吃糖葫芦?”燕赵歌问道。
司曜轻轻动了动下巴。
“老伯,要一根糖葫芦。”燕赵歌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到老伯面前。
“小哥带着孩子出来吗?”
燕赵歌看了一眼紧紧抿着嘴唇的司曜,笑着点了点头,道:“是。”
司曜握着燕赵歌的手又紧了几分。
“慢慢吃。”那老伯笑呵呵地递过来一根,还特意用草纸包住了下头的木柄,这样就算糖化了也不会弄脏手。
“谢谢您。”司曜微微躬着身体,小小声地道。
“好孩子。”那老伯夸赞道。
司曜一只手被牵着,另一只手攥着糖葫芦,目光在糖葫芦上飘来飘去。
“怎么不吃?”
“母后说走路的时候不能吃东西,那样很没有规矩。”
燕赵歌笑了一声,道:“你觉得是你母后大,还是你姑姑大?”
“……姑姑。”司曜老老实实地道。他母后最多只能管管后宫,上头还有皇祖母压着,但他姑姑在前朝可谓是一手遮天了,谁都压不住,只能和她商议。
“那姑姑听谁的?”
“……听姑丈的。”
每次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决定,都要和姑丈商量一番,明明可以力压朝臣却还要过问姑丈的意见,那姑丈肯定比姑姑还厉害。司曜想。
“那姑丈告诉你,现在可以吃。”
司曜微微睁大了眼睛,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他仰头看着燕赵歌,瞳孔里满是闪耀的光彩。他忽然觉得,看起来可怕的姑丈,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这一趟出门对司曜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东西,也没吃过这些口感不好但是味道让他流口水的吃的,那糖葫芦的糖是有杂质的,吃在嘴里有些苦涩,可就是比宫里的蜜饯要好吃。
司曜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但是想不通。
燕赵歌陆续又给他买了许多吃的,司曜一口接一口地吃,吃得嘴唇边一片狼藉,沾着的不知是些糖还是些酱料,连手上也都是一些脏东西。
“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燕赵歌指着一处临街的面馆。
司曜点点头。
面馆生日不错,店里的位置都坐满了,燕赵歌干脆就带着司曜坐在店外的凳子上。
“客官,您要写什么?我们这烧酒可是……”店小二的目光落到了不停咀嚼东西的司曜身上,立刻改口道:“哎呦,您瞧我这张嘴。您带着孩子出来的,不应当喝酒,我们店里的面也是一绝,您来一碗?搭配着酱羊肉特好吃!”
“那就来一碗面,再要一盘羊肉,少放些盐。”
“得嘞——一碗面一盘酱羊肉——”店小二吆喝着走了。
司曜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小肚子鼓鼓地,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燕赵歌,有些不知所措。
燕赵歌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放在司曜手上,道:“脏了就擦一擦。”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体验。在这一日之前,他摔倒了有人扶,受伤了有人会被惩罚,别说吃饭擦嘴了,连起床穿衣都是只要伸伸胳膊,晚上用的恭桶都被人抬进来再抬出去的。
司曜先用帕子在嘴上胡乱地抹了抹,又去蹭黏黏糊糊的手。
没擦干净。
他眨着眼睛看燕赵歌。
燕赵歌笑了,她将帕子拿过来,又请店小二给打一盆清水来,在水里浸湿了帕子,将司曜脸上和手上的脏污轻轻擦去了,拧干了又再擦一遍。
“这事儿做起来难不难?”
“难。”司曜点头。
“服侍你的那些人辛不辛苦?”
“辛苦。”
“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们一些?”
“尊重?”司曜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面前打碎了一个杯子,你是什么反应?”
司曜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道:“喊人来把碎片收拾了?”
“那如果是服侍你的人呢?”
“他们应该接受惩罚。”
“为什么要接受惩罚?”
司曜开始犹豫了,他道:“……因为做错了事。”
“那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司曜凝神想了半天,试探着道:“抽几鞭子?”
“抽几鞭子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
燕赵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你能说出来,就代表你觉得这是合理的,但既然是合理的,就不应当随意改动了。至少,不应该因为一个下人打碎了一个杯子,就把他打死,对吗?”
司曜用力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