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双压根不看他,只朝既灵举着自己被灼伤了的指尖,一派欢喜。
南钰抬手观察,只见手背一道浅浅划痕,正微微渗着血珠,显然是狼爪子的杰作。
“我等半天了他都不动,不能怪我!”
那头白流双似被既灵责备了,正极力辩解,“他当然不急了,但是我急啊,等死似的,可难受了!”
南钰本来还想声讨几句,现下又悉数咽了回去,再一想想对方刚刚微颤的指尖,破天荒对一只妖生出些歉意,这就好比刽子手举着刀的时候突然走神,换谁是刀下等着的犯人都得急。
“南兄,讲讲你探来的消息吧。”
谭云山温和出声,拉回南钰注意力。
刚才还“上仙”呢,确认完身份就“南兄”了,南钰想,这注定要成仙的人是不一样。
寻一处略宽洞道,五人围坐一团,安全起见,南钰又确认一遍:“现在大家都是自己人对吧?”
得到肯定眼神后,他才斟酌着用词开场:“其实这事我都不应该窥探,更别说透露给你们,所以在这洞穴里,我且说,你们且听,待此事了结,就全当没有今天这段。”
四人一齐点头,乖巧得很。
南钰心神稍定,将那被尘封在禁地的秘密缓缓摊开——
“三千年前,九天仙界对在人间作恶的妖魔邪祟进行围剿,彼时人间的至魔妖兽仅剩异皮一个,但却是妖力冲天为祸最猖獗的一个,所以天帝挂帅出兵的时候就对众领兵上仙下令,任何妖兽都可以漏网,唯独异皮,必须剿灭……”
“大战持续了很久,世间妖兽几被赶尽杀绝,偶有个别逃脱,也已重伤,再掀不起风浪,唯独异皮,从始至终都没见到踪影。后来有一位散仙赶来求见天帝,说可算出异皮所在,天帝起初没信,直到他们按着此仙推算的位置成功围困住了异皮……”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连天帝都找不到的异皮,被区区一个散仙找到,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没人知道那个散仙叫什么,因为那时的九天仙界也不过刚刚稳定,很多散仙在进入九天仙界之前,已于人间或修炼或逍遥了千百年,其中不乏天赋异禀者……”
“说回异皮,虽被团团围困,但仙兵苦战多日,居然奈它不何,更因为其懂变幻、窃魂之术,对峙多日后竟被它自眼皮子底下溜走。天帝如何忍得,带兵紧追不舍,最终甩开大部,单枪匹马将其追上,然苦战多回合,竟擒不下它……”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那位散仙赶来,助了天帝一臂之力。最终异皮被封印在了它自己的巢穴中,而那位散仙也付出了仙魄的代价……”
“仙魄?那不就是……”白流双没忍住,惊叫出声。作为一只妖,对于精魄,要比凡人敏感得多。
南钰点头:“对,就是同归于尽了。他用自己的仙魄压制住了异皮的妖魄,并提前在这里布了镇妖仙阵,待仙魄压着妖魄入阵,异皮便再无逃脱可能……”
冯不羁惊讶地张大嘴:“这里是异皮的巢穴?下面那个仙阵里困的不仅有异皮,还有一个神仙?”
南钰却轻轻摇头,眉宇间似有唏嘘怅然:“是巢穴,是异皮,却再无神仙。法阵一破,异皮便可像现在这样随意作恶,但仙魄只能是仙魄,即便从法阵里出来,也成不了原来那位散仙,因为在祭出仙魄后,他用最后一丝精魂气在洞口布了仙术。没了精魂气的仙魄,就是一团修行罢了,要么被有机缘的人遇见,化为己用,要么永在天地间飘荡。”
“他在这里布仙阵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三千年前的一个神仙,连名字都不知,却让既灵肃然起敬。
“何止,”南钰道,眼底掠过一抹笑意,“他想得才周全呢,用困术堵住洞口还不算,又在困术里布了个令人……不,令异皮发指的‘嬉咒’。那本是仙人们嬉闹时玩的把戏,施法时以瀛洲东海里的‘游丝草’为引,可对一些简单法术附加上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
“哦?”
谭云山来了兴趣,他就愿意听趣闻乐事,比那些恩怨纠葛让人轻快多了,“那位散仙提了什么要求?”
“异皮不是喜欢变幻模样来戏耍折磨人吗,”南钰咧开嘴,带着点快意恩仇,“那位散仙布的嬉咒就是异皮必须伪装成进洞者的同伴,并由进洞者心甘情愿带出洞,但凡进洞者心生畏惧,心存怀疑,或者有其他动摇,异皮都别想出去。”
“如果进洞者只有一个人呢?”
冯不羁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仙术有点坑,“除非我们这种专门来找他的,否则误入山洞的多数都是落单的修行者或赶路者,异皮想骗也没办法吧?”
“那就想都别想呗,”白流双听得明白,也捋得清楚,“这‘嬉咒’是为了让异皮也尝尝被戏耍之苦,又不是真想放他出去。”
她甚至有点欣赏那位散仙了,对待异皮这种,就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而且这带着嬉咒的困术也不过是托底所用,若让那位仙人选,定然希望仙阵永在,这困术嬉咒永无用武之地。”
谭云山悠悠叹了一句,简直能够隔着千年感受到那散仙的忧愁怅然,“像我们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最悲伤的莫过于布局被破,棋差一招。”
冯不羁:“……”
白流双:“……”
南钰:“讨论就好好讨论,为什么要突然夸起自己?”
既灵:“原因不重要,努力去习惯就好。”
布仙阵,封异皮,下嬉咒,以一己之力制服异皮,及至三千年后,那最后一丝精魂气仍将异皮牢牢困在这洞穴之内,再没给它出来祸害人世的机会。
多大的功德,却连名字都没留下。
“一个调皮的神仙,”既灵明明想把世间最美的辞藻都贡献给他,可等到开口,却都忘了,只淡淡地笑,“可爱,可敬。”
她的话引得众人仿佛又回了那段上古岁月,静静听着,耳边似有金戈铁马。
——除了谭云山。
突然静谧下来的氛围也让他追溯上古,然他的关注点永远和伙伴们有微妙差异:“天帝一定暗自松口气。”
南钰对这称呼最敏锐,且谭云山话里实在没什么敬意,当下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啊,”谭云山不紧不慢道,“连天帝都对付不了的至魔妖兽,被他一个散仙给制服了,那天帝和他的本事究竟谁大?”
南钰怔住,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谭云山继续道:“如果那位仙人没和异皮同归于尽,而是凯旋,那估计接下来这三千年,天帝得寝食难安。”
南钰还是不喜欢这个推断:“你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了。”
谭云山摊手:“是你想得太简单了,人间也好,天上也罢,都一样,没有哪个帝王喜欢身边放着个强大到足以威胁自己的人。否则为什么那位仙人如此本事,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只做个散仙,因为他知道,一旦出手,再无安稳逍遥。但他还是出手了,所以才更让人敬佩,也许他自出手的那一刻就已打定主意和异皮同归于尽,因为……”
余光毫无预警扫到既灵越来越黑的脸,谭云山的“高谈阔论”戛然而止,闭嘴速度之快,险些咬了舌头。
南钰几乎就要被说服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阴暗猜测,但谭云山的一番话却让他蓦地想起了去庚辰宫请教时的情景——
【我听说仙志阁七层里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这伏妖志为何也要保密?让众仙友都知道当年出兵围剿妖邪的光辉胜绩,不好吗?】
【徒儿啊,你这几百年的神仙算是白当了。】
他忽然觉得,师父的一声叹息和谭云山的侃侃而谈,说的可能是一件事。
那仙志阁里藏着的也并非九天仙界的秘密……而是可能会动摇到天帝威信的秘密。
“云山兄弟怎么不继续讲了?”
在发现谭云山和自家师父想到一块之后,南钰对其的亲切感倍增。
谭云山偷偷看既灵一眼,那姑娘依旧阴云密布,赶忙收敛“阴谋论”,堆出明朗和善的笑意:“没什么可讲的,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异皮。”
刚离开槐城不久的那个山顶破庙里,为“是不是心甘情愿捉山鸡妖”这种事情,他都能冷言冷语和既灵争得不欢而散。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介意对方“不高兴”了呢。别说像现在这样的阴云密布,就连皱一下眉,他都会马上闭嘴然后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又用了歪理。
更要命的是,如果现在再让他回到山顶破庙,他一定第一个举手赞成为村民捉妖,不需要理由,好像这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种改变是好还是不好,谭云山说不清,但如果能让既灵对他笑的时候多,黑脸的时候少,那似乎……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