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应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内,已是下了三场大雪。
酉时刚到, 天色渐渐晦暗, 灯火初明, 空中不时飘下两片柔软的碎白,是冬雪的余韵。道旁的灯一盏接着一盏挂起, 镀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归家团圆了, 四周空寂,不一会儿便看见姜颜抱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缓步走来。
苻离穿着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墙上。他身姿修长,逆着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沉稳英气。最后一段距离, 姜颜略微加快步伐, 气息不稳地走到苻离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发现他肩上落着一层碎雪, 显然是已等候多时。姜颜将手中的披风抖开,踮起脚尖将其往苻离肩上随意一挂,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给我的披风,我已浆洗干净, 还给你。”
下一刻, 苻离将刚披上的披风解下,顺手裹在了姜颜身上。
“哎呀,我不冷。”
怎么看都是苻离穿得比较单薄,姜颜扭身想要将披风挣脱, 苻离却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个结。姜颜无奈,只好裹着这件快要曳地的长披风,问道,“你的伤可好了?”
苻离‘嗯’了一声,说:“好了。”
“听闻你护驾有功升了百户,赐了绣春刀?你才入锦衣卫半年,便连升两次,可见前途无量。”
说着,姜颜眨了眨眼好奇道,“绣春刀是何样?”
苻离将腰间的佩刀解下,递给姜颜。
面前的这把刀刀鞘暗红,包裹着镂空花纹的银边,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着古朴的兽纹,看上去有着凌厉且厚重的质感。姜颜下意识接过,却一个不稳险些坠落在地,咋舌道:“好沉!”
她把玩了一番,看够了,便将佩刀还给苻离。
不经意间垂首,姜颜看到墙根摆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雪球,不由弯腰打量道:“这是什么?”
方才光线昏暗没注意,现在仔细瞧了才发现那是用利器雕出来的雪人,每个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个。
见姜颜看得入神,苻离抬起手背抵着鼻尖,清了清嗓子,顿了一会儿才说:“方才闲着无事,给你堆了几个雪人。”
姜颜一怔,回忆的大门悄然开启。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苻离暗吃飞醋,也是在学馆的门口给她堆了一个又奢华又滑稽的雪人的,后来还没等到雪化她便回兖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贵的宝珠去了何处。
“你还记着堆雪人的事呢?”
姜颜端详了一阵墙根的雪人,发现这些雪人虽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轮廓,但姿态却是活灵活现的,或伸手或踢腿,没有一个重样,也是极其费心了。
姜颜有些感动,伸手戳了戳其中一个雪人,问道:“为何要堆十二个雪人?”
这么冷的天,手该多冷啊!
“这是一套刀法。”
“?”
姜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茫然道,“哈?什么?”
“这些雪人的姿势,是我最近在练的一套刀法。”
苻离微微抬着下巴,又很认真地解释一遍。
“……”
有谁送心上人礼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钱时就以黑珍珠为目、红玉珠子为嘴做了个又华丽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锦衣卫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见姜颜一脸古怪,苻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问道:“你,不喜欢吗?”
“喜、喜欢呀。”
姜颜拍拍手起身,眼睛里倒映着碎雪夜空,又无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离松了一口气,淡淡颔首道:“不早了,带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么办?”
“……下次落雪再给你堆。”
姜颜‘哎’了一声,跟上苻离的脚步,墨黑的披风垂至脚跟,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手心都在发烫。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背映着国子监的灯火并肩而行,不多时,苻离问道:“何时归家?”
姜颜想了想道:“大约明日罢,要等阿玉家的嬷嬷来接,我顺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离应了声‘好’,遂不再言语。
这次两人用膳的地方,仍旧是上一次来的食肆。姜颜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额:“真不用点这么多菜的。”
苻离将拭净的碗筷递给她,冷冷道:“无碍,这顿算魏惊鸿的。”
“魏惊鸿?”
“上次你为我准备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愿还我一顿。”
闻言,姜颜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找他算账了罢?”
苻离夹菜的手一顿,而后才垂下眼说:“没有。”
“好罢,我知道这两个字该反过来理解。”
姜颜咬着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怜起魏惊鸿来。
一顿饭吃得安静且温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离执意送她回去。
国子监前,姜颜总觉得苻离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直到分别,也等只等到了苻离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后,阮家的车夫和嬷嬷赶来了国子监,姜颜便收拾了衣物,跟着一同回乡。
马车轱辘摇晃,姜颜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只见繁华的应天府城郭渐渐远去,远去,最终成了官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她这才放下车帘,倚在车壁上叹了一口气。
相比去年回乡时的兴奋,今年似乎添了几分不舍和怅然。
“看样子,你和苻大公子进展得很顺利?”
一旁,阮玉抿唇笑着说道。
“还行。”
姜颜笑了声,托着下巴问,“阿玉呢?”
阮玉一愣,视线有些飘忽,细声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