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是我。”
看她一身血色从树后转出来,谢钰的心尖儿都疼得抽,“你受伤了。”
他立刻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口,看到背后的箭头后简直要窒息。
这得多疼!
马冰的听力已经开始恢复,不过还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现在谢钰分明就站在面前,声音却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几层被子才传入她的耳中。
剧烈的心跳声进一步模糊了听觉,她几乎听不太清,只是凭借对方的口型和担忧的神色才猜出大意。
“没伤到要害。”
谢钰用力抿紧了唇,迅速撕下干净的里衣衣摆,先将她肩膀的伤口包扎好,又从一直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都出一颗蜡丸捏开,“咽下去。”
马冰乖乖张嘴,药丸入口的瞬间就分辨出六七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谢钰绕到她背后看了下,“你背后的伤很严重,需要立刻下山找大夫取出箭头。”
马冰听不清,只是看着他同样不正常的脸色,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来?”
这样一来,又连累你了。
谢钰脸色很差,衣服上满是尘土,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有些乱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不来,让我醒了之后直接听到你的死讯吗?”谢钰声音有些抖,眼眶微微泛红,“铮铮,你不能对我们这么残忍。”
他说的是我们。
因为他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姑娘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马冰沉默片刻,心跳慢慢平复,耳畔的世界更清明了些。
她不知该说什么,借着他的胳膊缓解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干巴巴一笑,“你刚才给我吃的,该不会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吧?”
她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谢钰第一次白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却还是非常诚实的回答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宫廷秘方,能迅速生肌止血,支撑到太医来听你说遗言。”
大约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影响,马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竟然也在顺着自己开玩笑。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看来自己真的改变了他很多。
谢钰护着她往下走,守陵人们立刻将他们包围。
刚才与谢钰交谈过的首领道:“小侯爷,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谢钰:“让开!”
首领脚下未动,“皇命在身,请小侯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大人!”
落后一步的元培和霍平带人赶来,一口气冲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看见马冰的惨状后禁不住失声道:“二两?!”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却成了血葫芦。
马冰半靠在谢钰身上,看着元培他们苦笑道:“现在装不认识你们,好像有点晚了。”
她最不想连累别人,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把别人一起拖下水了。
元培等人顾不上多说,立刻过来将谢钰和她围在中间。
这边人数一多,守陵人那边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利刃出鞘,情势一触即发。
谢钰前几日被夺了职,无权调动禁军和开封府衙役,所以这次带来的只有元培、霍平和他们手下的亲兵。
这是他的全部私人卫队。
“还撑得住吗?”谢钰低声问。
马冰点点头,“没伤到要害,那药很管用。”
若非她刚才生死逃亡,活动太过剧烈,其实本不该流着么多血。
谢钰打量下四周,发现山脚下人头攒动,应该是皇陵那边的守陵人队伍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
她有伤在身,不能再乱动了。
不可以硬碰硬。
谢钰略一沉吟,对那守陵人首领道:“我会亲自带她回开封。”
必须回去。
一来马冰的伤势必须尽快治疗;
二来,帝庙被炸毁的消息绝对瞒不住,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垂眸看了马冰一眼,后者瞬间领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若这么逃了,连累谢钰他们不说,自己余生都要逃亡,那时雁家军的威名才是真的毁于一旦。
左右大不了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那首领还在犹豫。
虽说小侯爷名声好,可明显他与那女贼关系匪浅,又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万一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把人给放跑了……
他是皇亲国戚,不会怎么样,可自己这批人岂不要坐蜡!
谢钰猜出他们的心思,“你们可以派人跟着。”
此言一出,众人才确信他没有扯谎。
那首领和随后赶来的援军紧急商议一回,同意了谢钰的提议。
冤家宜解不宜结,正面冲突能免则免。不然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即便谢钰本人不记仇,宁德长公主和驸马乃至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
“公务在身,还请小侯爷体谅。”那首领回来郑重行了一礼,当即点起一彪人马,果然“护送”谢钰和马冰一行人下山。
马冰有伤在身,不好乱动,偏又伤在背部,谢钰就弯下腰,“上来。”
马冰犹豫了下,轻轻趴了上去。
要是自己不同意,少不得又要拉扯。
谁知才一下山,她竟看到了被抛弃的大黑马。
后者也瞧见了她,旋风似的卷了过来,用大脑袋拼命蹭,结果把毫无准备的谢钰撞了个趔趄。
“你还没走啊。”马冰摸着大黑马湿漉漉的眼睛,有种重逢的欢喜。
谢钰站稳,没好气地瞅了黑马一眼,“半路上遇到了,站在那儿巴巴儿哭,我就猜到原委,试探着问了句要不要跟我走,还真就跟来了。”
现在马冰不便单独骑马,谢钰就将她放到自己的坐骑上,然后自己再上去,从后面小心地避开箭伤,轻轻环着她。
还没来得及抖动缰绳呢,大黑马就过来咬了他一口。
谢钰:“……”
他实在没忍住,抬手往它脑瓜子上敲了一记,懒得解释,抖动缰绳出发了。
也不看看你主人伤成什么样儿,你背上光溜溜的能不能骑!
退一万步说,我就算真拐了人,又怎么样!
元培和霍平带着十几个亲卫,将谢钰和马冰连带那匹大黑马一起拱卫在中心,一边警惕着同行的守陵人,一边禁不住在心中咋舌:
炸帝庙!
二两,真他娘的有你的啊!
走到半路,马冰的听力基本恢复。
她微微仰头,看着谢钰同样没多少血色的脸,觉得又惨又好笑。
“我们像不像一对病猫?”
谢钰竟跟着笑了。
他低头蹭了蹭马冰的脸,“一对,这个说法不错。”
他前头十几年奉公守法,克己复礼,不曾有半步踏错。
唯独在遇到了一个姑娘后,原则一变再变,底限一降再降,屡屡犯禁。
如今更有两次知法犯法,其一,栽赃嫁祸肃亲王,其二便是眼下。
大禄律法载有明文,故意毁坏皇陵帝庙者,杀无赦,当诛九族。
他为人孙为人臣,却反而去保护犯法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或许世事本就如此,奉公守法,未必能得万全。
法,乃人定之法,既然是人定,就会有私心,就会有不足之处。
非常之时本该行非常之事。
他不后悔。
谢钰迅速收敛心神,顿了顿,又道:“刚才的爆炸恐怕半座开封城的人都听见了,朝廷就算想瞒都瞒不住,铮铮,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马冰嗯了声,“大约会有很多人迎接吧?”
谢钰悠悠吐了口气,“是啊。”
正如他们所料,皇陵帝庙方向一出事,立刻有守陵人飞马回城传递消息。
早在马冰还没从山上下来时,皇帝和掌管宗正寺的贤亲王就都知道了。
皇帝如何反应暂且不提,贤亲王再三确认后,当场厥了过去。
要了亲命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去炸帝庙!
他造了什么孽,偏偏是自己掌管宗正寺期间出了这天大的事!
莫说大禄建国以来,纵观整部史书,统共也没几座帝庙被炸吧?
他怎么这么倒霉!
尚未到城门,就有亲兵来报,“世子,城门戒严了。”
谢钰微微颔首,便见城门方向奔来几骑,朗声道:“可是清武侯世子谢钰一行?”
谢钰道:“是有上了年纪的人认出那军旗,立刻惊呼出声。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议论,这声音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
西北风自马冰背后刮来,将那残破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摄,眼睁睁看着她走近,竟不敢上前。
原本满腔愤怒的贤亲王,竟也不自觉退了一步。
马冰高举军旗,对着所有禁军和满城百姓声音朗声高呼,“我乃雁家军后人,本名雁铮,先父武威侯雁雄!先母马门女将马秋狄!天武年间,先帝听信佞臣之言打压忠臣良将,指使肃亲王挪用军饷大修陵墓……”
满城哗然!
贤亲王终于回过神来,老脸煞白,慌忙喊道:“拿下,快拿下,不许她再污蔑先帝圣名!”
谢钰打马上前,亲卫队紧随其后,“谁敢!”
贤亲王又羞又怒,“谢钰,你到底是谁家子孙!”
谢钰道:“我是谁家子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理昭昭,不该寒了忠臣良将的血!”
他是禁军出身,远比寻常人更明白戍边不易,打仗不易。
那么多将士一辈子浴血奋战,却落得那般结局,不行!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们早就没了回头路,要么死磕到底,要么眼睁睁看着马冰,不,是雁铮去死!
莫说他有私心,就算公事公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疯了,都疯了!”贤亲王喊道,又对着带来的人骂道,“看什么,他已经失了心智,那女贼诋毁先帝,污蔑皇家尊严,简直大逆不道,合该诛九族,还不上前把人拿下!”
皇家威严体面绝不容许有一点污损,即便家里人有什么不是,也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之前谢钰突然对肃亲王出手,贤亲王就觉得不妥,还曾特意去开封府暗示,如今亲眼看他竟又对先帝下手,顿觉忍无可忍。
这小子竟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吗?
让先帝身败名裂,你能有什么好处!
疯了,他疯了!
“九族?”雁铮冷笑道,“好个九族,何止九族,我雁家马家十族也仅剩我一口,若还要杀,拿去杀好了!”
声音落地,数百禁军无人动。
贤亲王气得发抖,素日的和气荡然无存。
他从那一个个人脸上看过去,“既食君禄,便要为君分忧,你们要造反吗?”
可禁军中人谁人不识雁家军威名?忠良惨死在前,仅存的遗孤只想讨还公道,过分吗?
他们心中蓦然涌起难言的愤怒和悲凉,眼底似有寒风吹过,刮得那沉默已久的血性如余烬中的火星儿一般,亮了。
无人上前。
人群中突然飘出来一句明显带着怒意的话,“若非走投无路,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至于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谁说的!”贤亲王猛地转过去,试图找出害群之马。
可映入眼帘的,竟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你们都该杀头!”他骂道。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一声爆喝袭来,“谁敢!”
伴着闷雷般的铁蹄声,裴戎率领一彪人马从道路尽头滚滚而来。
老将军穿着擦得铮亮的旧铠甲,手持被血迹浸到发黑的长戟,杀气腾腾冲了过来。
苏管家落后半个马身,手里提着一把巨斧,跟平时和气的老管家判若两人。
众禁军震惊于他们的威猛,又不愿对雁铮动手,顺势退开,裴戎军如入无人之境,瞬间摆开环形小阵,将雁铮和谢钰等人围在中间。
他勒住缰绳,看着伤痕累累的雁铮,虎目微红,“好孩子,伯伯来迟了,叫你受委屈啦!”
雁铮眼眶一涨,差点哭出来。
她用力抿了抿嘴,眼中闪着泪光,拼着从四肢百骸榨出来的勇气,朝天怒吼,“凉州将士们一心为国,百姓宁死不做亡国奴,前无粮草后无援军,拼死抵抗,却因昏君奸臣误国,近十万人惨死,何辜!!”
她自尸山血海而来,孤身一人,终要将这天地捅个窟窿!虽万死不悔!
不知什么时候起,本该来围剿她的禁军垂下了刀枪,本该闭门不听的百姓探出头颅,心神激荡。
声如泣血,振聋发聩,许多军民已经跟着眼含热泪,振臂高呼,“何辜!”
裴戎振臂高呼,“我们要一个公道!”
众人群起响应,“要公道!”
贤亲王大惊失色,“裴戎,你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裴家军十多杆尖锐的枪锋就指了过来,苏管家巨斧的利刃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战场上滚下来的,骨头缝里都透出血腥,哪里是他一个闲散王爷承受的?不禁浑身寒毛倒竖,两腿一软,踉跄几步,堪堪被从官扶住。
裴戎狠狠啐了口唾沫。
“放屁!当年你们就是用这招毁了雁家军,还要再毁老夫吗?可惜世道变了,这满城的百姓都看着呐!你们能颠倒黑白,可你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民意如此,你算个球!”、
贤亲王油滑了一辈子,人人都因他辈分高、资历深对他敬重有佳,何曾被这般当众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贤亲王脑子里全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的脸面,天子会犯错吗?
不,绝不会!
即便有错,也是下面人的错。
他看向四周,近乎癫狂,“开胜负成败,都看着一遭了。
“陛下有旨,谢钰擅自离京,责令即刻返家闭门思过……还有那位姑娘,随我进宫吧。”
“且慢!”谢钰拦住走上来的皇城军,对王中道,“她有伤在身,要先治伤才能面圣!”
王中对此早有准备,面不改色道:“世子爷,宫中太医多得是,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谢钰还想再说,雁铮却抢道:“没事的。”
若皇帝真想杀她,直接按个谋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斩杀了,别说谢钰,就算宁德长公主抱着他的腿哭瞎了也没用。
现在还想让自己进宫,那就是有转机。
见谢钰还不放人,王中也有些无奈,上前低声耳语道:“我的爷,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难。”
雁铮对谢钰笑了笑,“你先回家治伤,别让家里人担心。”
裴戎纵马上前,高声喝道:“儿郎们,押送雁家军后人雁铮入宫面圣!”
名为押送,实为护卫,竟不必皇城军动手,浩浩荡荡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军首领对视一眼,都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无可奈何。
罢了,陛下都没法子,咱们干脆什么都甭说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谁愿意赶在这档口捋虎须呢?
让雁铮惊讶的是,入宫后,自己先见到的竟然真的是太医。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顿时升到六分。
她对当今的评价也翻了几番。
亲爹的庙都被炸了,这都能忍,可见着实有胸襟。
太医看了伤口,又取了箭头,还帮忙简单缝合了下,又开了药,雁铮毫不犹豫地喝了。
到了这一步,她就不信皇帝会费事扒拉将自己弄到宫里来杀,不吃白不吃。
她失血过多,本就晕眩,刚才在城门口慷慨激昂,伤口又崩开,这会儿那股劲儿一过,疼痛和疲倦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药里应该有助眠的东西,雁铮只趴了会儿就觉得睡意汹涌,几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能做更多,总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睡吧,什么都不用管了……
“睡了?!”
皇帝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闻言把视线从折子上挪开。
王中点头,又揣度他的神色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聪慧,自然是领会得到,瞧着很是坦然。”
“屁话!”皇帝骂了句,也不知到底骂谁。
王中装死。
皇帝狠狠捏了捏眉心,沉吟片刻,又问:“那小王八蛋呢,没再混账?”
王中瞬间复活,“世子爷知道给您添了麻烦,已经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说的?”
王中:“……不是。”
“朕猜着也是!”皇帝随手将折子甩到桌上,烦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这么体贴,就不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越说越气,干脆站起来,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亏朕一直信任他,说什么省心,是个好孩子,可结果呢,他闷声不吭送了朕这么一份大礼!”“还有那个雁家的丫头,朕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可……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股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愤似的骂了句,“兔崽子,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若真不想管的,根本就不会问一句。现在还肯骂,那就是盛宠犹在,王中多少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