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如此嘛。
此时他又看见了一个人正在居高临下地看自己。
然后放下了他的箩筐蹲下来。
他也是来欺负自己的吧?
没关系——欺负吧,打吧,踹吧,骂吧。
欺负不死他的、打不死他的、踹不死他的、骂不死他的,都将让他变得更强大!
可是,他想错了。
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
这不,他将怜笑扶起靠在花树下。
然后翻起自己箩筐里的药材,捶出药汁来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又给怜笑看了其他腿伤,伤得可真重,都骨折了呢。
他看了看四周,没什么干树枝。
于是站起身爬上山茶花树,折两根树枝下来,给他做矫正用,又撕下了自己的衣角固定住。
他们两个人全程没交流过一句,但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更令怜笑意外的是,他居然能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其撕成两长条。
然后小心翼翼地给怜笑缠起了足,裹起了脚。
自此之后,怜笑也没忘记过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不久后飞升的保生大神——無非无!
书文曲诧异了:“保生大神無非无???天庭有这个人吗?我可以以自己在位九百年来反驳你,天庭没有叫無非无的神。”
阿善立即反驳了书文曲:“你在位才几百年啊?传闻说人家保生大神無非无是旧神!千年前,很多人都信奉他的。”
其实也不怪书文曲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帝君观创造新天庭后,千年新神那一批的。
保生大神無非无是旧神,是旧天庭时期的名神了。
听说后来有了新天庭后,本人相当于退休了。
去了哪,开始还有点消息,后来就直接断了。
天怜衣说:“保生大神無非无其实不太算旧神,他跟怜笑是同一期的。怜笑大概是一千三百年前的神,那么保生大神無非无应该也是那个时间段的神吧。”
阿善:“啊,是吗?丧神怜笑用了三百年的时间,才被世人们承认为神,将其神像抬进这武陵漫天神佛洞里。可惜了。”
天怜衣也说:“是啊。”
书文曲:“那后来呢?遇到保生大神無非无后,丧神怜笑如何了?”
天怜衣:“他如何了?那时,怜笑在花树下生活了几月,直至花凋谢,被無非无强行拽回了無家村。”
無非无对他说:“我一个好挚友得了郁症,这几日我要忙于医治患者,没空监视他活着,你帮我盯住他好吗?”
怜笑在一脸茫然中被無非无带回家。
推开木门那刻,他看见了一个坐在角落里忧愁的苦相少年。
他是玄三相。
他精神状态很不好,身上很多伤,像是自己抓的。
眼里空洞无神,看谁都是一副可怜又疏远的样子。
他又看了眼無非无。
也许上天让他们成为挚友,是为了互补彼此所缺少的一部分吧。
玄三相一脸忧愁苦相,悲观主义者,患有郁症疾病,不好动,不擅与人交往。
却能忍住心中那股排斥外人的劲,跟無非无在一起那么十几年。
無非无是天生福相,乐观主义者。
从小受人尊敬,性子外向,喜欢与人交流,人缘不错。
他承认跟玄三相相处很累,但那是先前的看法了。
后来的他懂得如何跟玄三相相处后,更加注重玄三相,想要拉玄三相一把。
为了治好玄三相的郁症,他打算从医。
后来成了名医,医治好了无数人。
却从未医治好玄三相,所以这是他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最近初春,很多人患上风寒,需要無非无去医治。
可他发现玄三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又无法舍弃那些患者。
所以找到了怜笑,强行带他回来看住玄三相,别让他有轻生的念头。
無非无来到玄三相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语气说得极为温柔:“小乖今天也有很乖哦。”
玄三相点头,诺诺地说:“很乖的,一直都很乖的。”
無非无跟玄三相介绍了怜笑,可怜笑的到来让玄三相提防。
每次看怜笑时都离他远远的,也不会跟他说话。
無非无太忙了,实在顾不上玄三相。
所以怜笑跟玄三相单独相处时也试过跟他套近乎,可玄三相从未尔过他。
好吧,没关系。
有一天,怜笑在另一个角落里看《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时,却吸引了玄三相,他记得玄三相问他:“你也想成神吗?”
怜笑顿顿:“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当神应该就可以没有烦恼了。”
但当他飞升成神后,他真想收回这句话。
玄三相:“……”
后来他们两个人没什么话说,但却能在一起看书了,他们就默默地看完每一个神仙事迹。
真伟大啊,修得正果。
玄三相:“他们说小太爷以后一定会当神仙的。”
即使他整日整夜待在这个地方黑漆漆的房间里,但他还是能听闻外面一些事情,尤其是关于無非无的。
玄三相:“小太爷这个人很有福气,从小就受尽無家村老老少少的尊敬,医治无数人又不图回报,这方圆百里给他建了一个庙宇。这样的人,一定会成神的。”
小太爷要是成神了,那自己就把他供在家里,让他香火不断,让他在天上饿不着。
书文曲:“为何叫保生大神無非无为小太爷?”
天怜衣想了想,说:“因为他出身的时候,字辈是無家村最高的孩子。记得他刚出那会,好多人都跪下来了。实在是太受人尊敬了,玄三相才叫他小太爷。”
阿善似乎对玄三相这个人很感兴趣,便问天怜衣:“姐姐,玄三相为何病得如此严重?连保生大神都救不了他。”
天怜衣顿顿,才说:“玄三相是無家村唯一一家姓玄的人家,可他一生下来后爹娘一直在吵架。”
在他记事起,他的爹娘一见面就吵,吵得不可开交,给他心里留下了很不好的阴影。
他为此担忧了许多。
但又不是个有分享欲的孩子,心里敏感的人想得多。
想多了不开心久了,憋在心里太多消化不了就得了郁症。
在爹娘彻底过不下去后,玄爹抛弃了正妻和孩子,带着新女人离开了無家村。
玄娘一个人拉扯玄三相长大苦得很,玄三相经常看见玄娘在夜里哭。
玄娘哭得多了身子也垮了,走得比较早,只留下玄三相一人活在这世上。
要不是有無非无监督他,他早就离开人世了。
所以無非无不在的日子里,怜笑一直给玄三相熬药,监督他喝下去。
玄三相:“我想断药,你别给我熬了。”
怜笑却不听他的话,说:“不。我要熬,你要喝。”
玄三相:“我不会喝的。”
怜笑:“玄三相,在这个世上真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玄三相:“……”
怜笑:“真舍得亲手扯断上天赐给你的礼物吗?”
玄三相看向怜笑,久久没有说话。
上天给他了什么礼物?
怜笑熬药好递给玄三相:“喝吧。”
玄三相:“不要。”
怜笑:“玄三相,不要逼我强迫你。”
玄三相:“除非了小太爷,没人能逼迫得了我。”
话刚说完,他就被绣花针缠起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怜笑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地喂他。
怜笑一边喂,一边说:“玄三相,人好不容易才有活一次的机会,我们应该好好珍惜。”
“你若是敢去無非无医治的地方,看看那些被病魔缠身的世人,你就会明白能活着是很多将死之人最渴望的。”
怜笑也知道玄三相是听不进去的,因为玄三相跟他说:“我精神太痛苦了,活着让我好累。”
怜笑叹息一声,然后又给他喂药。
每个人的心态都是不一样的,怜笑被世事锤惨了也没有倒下去:“可能是因为我受的是身伤,你是精神上的病吧。”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要是能活下去,再苦再累再崩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要好好珍惜。”
怜笑还特意将自己的裙摆往上拉:“玄三相,你看见了吗?你见过缠足的男子吗?一个因为缠足被嘲笑、被欺负、被阴阳的男子就站在你面前,还在努力地活着。”
怜笑一点都不提防地将自己的人生告知了玄三相。
他不过是想让玄三相明白,这个世上很多人都非常不幸运,甚至是背到家了,可大家都在顽强地活着。
怜笑:“我从怜县逃出来后,摆过摊子给人算过命,但由于算得太准了,抢了同行的生意被同行算计赔得吃不上饭。”
“最穷时连缠足的绷带都买不起,硬是带洗到烂成线的绷带缠足走路……”
那些苦被他说得风轻云淡。
怜笑:“玄三相,看吧,我的人生也没好到哪里去。”
即使他跟玄三相说了很多,可还是没能将他从绝望中爬出来,甚至还就此看丢了玄三相。
那时無家村附近下了大暴雨,無非无回来了。
怜笑在给玄三相熬药。玄三相跟無非无在房间里谈话。
中途上有人来找無非无取药,就在他稍微离开的那瞬间,回来后就发现玄三相不见了。
無非无着急得身体颤抖,眼睛顿时就红了,苍白的脸,不停打颤的双唇说出:“怜笑,你有看见小乖吗?”
怜笑一直在厨房里熬药,心想無非无回来了,玄三相不会怎么样的,所以没将门锁上。
可就是因为如此才给了玄三相偷偷溜出去的机会。
怜笑摇头:“没有。”
無非无顿时就哭了,在大雨中寻找玄三相:“小乖,你在哪里啊,回来好不好?我的小乖啊,回来啊。”
怜笑也在大雨中寻找玄三相,可没人看见过他啊。
后来無非无知道他去哪里了。
無非无:“凶海,小乖肯定是去凶海了!”
凶海,那是个什么地方?
無家村附近有一片凶海,那是玄娘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现在也轮到玄三相了。
就此,怜笑在無非无身后赶去凶海。
他真恨自己是缠足走不快啊,要是他也能向無非无一样健步如飞就好了。
他看见無非无在前面边喊边哭边跑,大雨使得他的视野朦胧,只觉得無非无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就是跟無非无去凶海才知道,当初若是没有那棵山茶花树挡住自己,那么包裹自己的雪球最终的目的地是滚下凶海!
怜笑在大雨中听见無非无撕心裂肺地大喊:“小乖,不要跳!”
原来是玄三相已经站在了悬崖上,能听见海浪拍打崖岸的声音。
無非无一点一点地靠近玄三相:“不,小乖,你不能离我而去,我不想失去你!”
他亲眼见玄三相跳了下去,甚好,甚好他及时牵住了玄三相的手。
玄三相一点一点地挣脱無非无的手,说:“小太爷,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放了我吧。”
無非无摇头,他的泪水打在玄三相死白又瘦骨的手上:“不,我不放。”
怜笑在靠近他们,很快,很快就可以跟無非无一起将玄三相拉上岸了。
可是他在远处都听见了玄三相绝望的声音:“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無非无:“能活的,能活的。小乖,你只是病了,不要放弃。我会医治好你的,一定会医治好你的啊,你要相信我。”
玄三相:“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每一天都很痛苦,小太爷,放下拯救我的执念,松开我的手,就当是给我另一条路走吧。”
無非无:“我不能松开你的,这是万万不能的,我不能没有你,我的人生里不能没有你啊。”
“小乖,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明知自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明知我无法舍弃你,你还要离开我……”
就当怜笑到时,刚要伸出自己的手,却见無非无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怜笑整个人都傻愣了。
他亲眼见無非无为了自己的好挚友,选择结束了本该前途光明的人生,就为了去陪玄三相。
無非无说了:“小乖,你很孤独吧,甚好我来了。”
無非无跳下去那刻趁机把玄三相紧紧抱在怀里,一手摸他的头,说:“乖哦,在海里也要乖哦。要不然就不是我的小乖了。”
無非无的举动吓到了玄三相,吓到了怜笑。
玄三相在無非无怀里痛哭流涕。
他后悔了,他想要结束生命那么多次,终于后悔了,彻底彻底地后悔了。
可是啊,他们两个人在相拥中堕落凶海。
玄三相能感知到原本紧紧抱住自己的手松了不少。
救命啊,無非无不会游泳,他畏惧深水深海啊。
玄三相用力将無非无往上捞,甚至是在無非无下面撑他浮出水面。
可根本就没用,一巨浪翻滚下来,無非无整个人又沉入海中。
玄三相在此刻终于体会到了怜笑对生命充满期待的意义,他也多希望無非无能活下去啊。
怜笑无力地站在悬崖上,看着巨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在崖岸,感受着巨浪愤怒拍打悬崖时传给他的震度。
大暴雨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
不久后,他在悬崖上,在暴雨的夜里,看见一束光透过厚厚的黑天撒在了凶海上。
他是第一个亲眼目睹無非无飞升成神的世人。
天怜衣直言:“無非无陪玄三相一起坠海一事给怜笑产生了极大的打击。他一个人在暴雨的夜里往回走,顿时就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那么多悲惨的事情,可他都挺了下来,活到了现在。
可是呢,他却因为脚不方便,不能跑得太快而错过了原本可以挽救的两条生命。
他抬头看见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曳的山茶花树。
这棵树已经有三百年的寿命了,它依然在这个世上活着,并且将会一直活下去。
每年都开灿烂的花,到时树上一片红,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
无意间怜笑就抱起了那棵山茶花树哭泣。
他不知为何哭,但就是哭得比往常都猛,比往常都要撕心裂肺。
那一刻怜笑才意识到自己也极为痛苦,他的情绪低落谷底,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比患有郁症、自闭症、焦虑症的玄三相好到哪里去。
回望起他的这一生。
一开始就被怜父硬生生地当成了女孩子养,绣花、跳舞、唱歌、学礼仪。
甚至是当他男子气概稍微凸显时,差点就被怜父狠下心来用剪刀放在蜡烛上消毒,誓要剪掉他的某一个部位,就为了让他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合格的姑娘家!
他苦苦哀求啊,哭得嗓子都哑了。
跪在地上求怜父不要对自己太狠心,可怜父还是强行脱掉了他的裤子……
怜笑蹲在花树下,双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
他全身颤抖,精神崩溃,就像是发了疯一样。
他现在这样子真像个鬼啊,但还有更像鬼的时候呢。
这不,他突然间快速地奔跑,不顾脚上的不方便以及疼痛感,他只管在暴雨中奔跑。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在寂静的小街道上跑,跑得双脚打交,狠狠地摔在了冰冷的地上。
静了,静了,静了。
他没能起来。
然后,怜笑突然就起身,回答了自己在心中想,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他是这样说的:“我这个人向来劝人向善、劝人向诚、更劝人向生。不会被一时的丧气打败,然后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看啊,生命力多顽强的一个人啊。
书文曲才说了:“所以说啊,馆主大人,我搞不懂,丧神怜笑生命力这么顽强的一个人,一直将劝人向善、劝人向诚、更劝人向生挂在嘴边,放在心上的人。”
“人家熬了三百年,终于熬到了被世人承认的那一天,你怎么狠下心来让人家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