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耳语着朝他靠了过来。
伴随着他的吻,她那废弃已久、空荡荡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舒展开来。第一次,她读过的爱情小说有了意义;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灵魂的风景竟如战争中的世界一样瞬息万变。
“我爱你。”她低语道。她自从四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说出过这几个字;那时,她也只会对母亲说出这句话。听罢,盖坦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脸上的微笑紧绷而又虚伪,令她有些费解。“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当然没有。”他回答。
“我们很幸运能够找到彼此。”她说。
“我们并不幸运,伊莎贝尔。相信我的话。”他说着拽住她,再次吻了下去。
她沉溺在这个吻带来的感官体验中,任由它变成了自己的整个宇宙。她终于明白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才叫作知足。
薇安妮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周围寂静的氛围,一只小鸟在某处鸣唱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身旁的索菲打着鼾,在睡梦中嘟囔着些什么。
薇安妮走到窗边,提起了遮光布。
在她的院子里,苹果树的树干像折断的手臂一样悬着;大门朝一边歪斜着,三条铰链中有两条都被扯断了。马路对面的干草地已经被踏平了,上面的花朵也惨遭蹂躏。蜂拥而过的难民们沿途丢下了不少个人物品和垃圾——行李箱、儿童车、过重或是穿着太热的外套、枕套还有马车。
薇安妮走下楼,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她竖起耳朵倾听着噪音——什么也没有——她拉开门锁的插栓,拧转了门把。
他们毁了她的花园,拔光了任何看上去可以食用的东西,只留下了植物的茎干和一个个的土堆。
一切都被糟蹋了,消失了。怀着挫败感,她绕到了房子身后同样遭人蹂躏的后院里。
正当她准备回屋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低泣声——也许是一个婴儿在哭泣。
又来了。有人丢下了一个婴儿吗?
她谨慎地穿过后院,来到坠着玫瑰和茉莉的木质花棚里。
伊莎贝尔蜷缩着躺在地上,裙子被撕得七零八落,脸上满是划痕和瘀青。她肿胀的双眼几乎是紧闭着的,紧身胸衣上还贴着一张纸。
“伊莎贝尔!”
她妹妹的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睁开了一只充血的眼睛。“薇。”她用破裂、嘶哑的声音说道,“谢谢你把我关在了外面。”
薇安妮走到妹妹身边,跪了下来,“伊莎贝尔,你全身都是血和瘀青。你是不是……”
伊莎贝尔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哦。这不是我的血。不管怎么说,大部分都不是。”她环顾四周,“盖特呢?”
“什么?”
伊莎贝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差一点一头栽倒下来。“他离开我了吗?是的。”她开始哭泣,“他离开了我。”
“走吧。”薇安妮温柔地说,她扶着妹妹走进凉爽的屋内。伊莎贝尔把脚上沾满鲜血的鞋子踢到了墙壁上,任由它们摔在地上。血红色的脚印跟随姐妹俩走到了楼梯下的浴室里。
在薇安妮烧水灌满浴缸的同时,伊莎贝尔坐在地板上,敞着两条腿。她的双脚已经没有了血色。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时伸手擦拭着眼泪。滑落的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和起了泥。
洗澡水放好了。薇安妮朝着伊莎贝尔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为她脱下了衣服。伊莎贝尔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因为疼痛而呜咽了起来。
薇安妮解开她身上那条曾经红艳艳的裙子背后的纽扣,把它脱了下来,生怕自己微微吸上一口气就有可能害妹妹栽倒。伊莎贝尔的蕾丝内衣上也浸染着血迹,薇安妮松开了绑着紧身胸衣中段部分的带子。
伊莎贝尔咬紧牙关迈进了浴缸。
“靠到后面来。”
伊莎贝尔照做了。薇安妮倒了些热水在妹妹的头上,不让水流进她的眼睛里。自始至终,在她为伊莎贝尔清洗肮脏的头发和瘀青的身体时,她的嘴里一直都在低声哼唱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语,意图抚慰妹妹。
她搀扶着伊莎贝尔迈出浴缸,用一条柔软的白色毛巾帮她擦干了身体。伊莎贝尔凝视着她,目瞪口呆,眼神空洞。
“睡一会儿怎么样?”薇安妮问。
“睡一会儿。”伊莎贝尔嘟囔着,头懒洋洋地靠在了一边。
薇安妮给伊莎贝尔取来了一条散发着薰衣草和玫瑰清香的睡裙,帮助她入眠。在姐姐的搀扶下向楼上走去的过程中,伊莎贝尔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盖上一条薄毯,还没等自己的头落到枕头上,她就睡着了。
伊莎贝尔在黑暗中醒了过来,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在哪儿?
她飞快地坐起身来,扭转着头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四下环顾起来。
这是勒雅尔丹宅院楼上的卧室,她以前的房间,可这却并没有带给她一丝温暖的感觉。“这都是为了她好”——末日夫人多久就会把她锁在这间卧室里一次?
“别想了。”她大声说道。
更加糟糕的回忆接踵而至:盖坦。他最终还是遗弃了她,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失望。
难道她这一生还没有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吗?人总是会离开的。她心里清楚——尤其是离开她。
她套上了薇安妮搭在床脚上的那条走了样的蓝色家居服,走下狭窄的浅楼梯,扶着铁质的楼梯扶栏。每次疼痛难忍地迈出一步都感觉像是一种胜利。
楼下,房子里除了一台被调低了音量的收音机发出的刺耳静电声之外,一片寂静。她十分确定那是莫里斯·舍瓦利耶正在吟唱一首情歌。棒极了。
薇安妮站在厨房里,身上的浅黄色家居服外面还套着一件条纹棉布的围裙。她戴着一条花朵图案的头巾,正在用刨刀削着土豆。在她的身后,一口铸铁的锅子发出了愉快而又微弱的冒泡声。
那种香气令伊莎贝尔垂涎三尺。
薇安妮冲上前来,拉出了厨房角落小桌旁的一张椅子,“来。坐下。”
伊莎贝尔跌坐在椅子上。薇安妮给她端来了一盘早就准备好的食物:一大块微热的面包、一块三角形的奶酪,还有一点甜温柏酱和几片火腿。
伊莎贝尔用擦破了皮的红肿双手拿起面包,把它举到了自己的面前,嗅着酵母的香味。她的手颤抖着拿起刀子,在面包上放了厚厚的一层水果和奶酪。当她放下刀子时,面包上堆着的馅料掉了下来。她拾起面包咬了一口——这是她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食物。面包的硬壳,如枕头般松软的内里,黄油一样的奶酪,再加上水果。所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令她狂喜。她像个疯女人一样吃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姐姐放在她身旁的那杯黑咖啡。
“索菲呢?”伊莎贝尔鼓着塞满食物的两颊问道。她很难停下嘴巴,就更别提什么礼仪了。她伸手拿了一只桃子,感受着把它握在手里时那种毛茸茸的成熟感觉。她咬了一口,果汁顺着她的下巴滴落下来。
“她去隔壁和萨拉玩了。你还记得我的朋友瑞秋吗?”
“我记得她。”伊莎贝尔回答。
薇安妮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浓缩咖啡,端着它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伊莎贝尔打了个嗝,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抱歉。”
“我觉得我们不必拘礼。”薇安妮笑着说。
“你还没见过杜富尔夫人。她肯定会为了这种没有规矩的行为操起砖块打我的。”伊莎贝尔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有些胃痛,感觉自己就快要吐出来了。她用袖子擦了擦潮湿的下巴,“巴黎那边有什么新闻吗?”
“纳粹党的十字旗已经飘扬在埃菲尔铁塔上了。”
“那爸爸呢?”
“他说他很好。”
“我猜他肯定在为我担心。”伊莎贝尔怨恨地说,“他就不该把我送走。不过他何时做过别的事情呢?”
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遭人遗弃是她们共有的少数几段回忆之一。不过薇安妮显然并不想记起这些,“我听说路上有不下一千万人在和你一起逃难。”
“人多还不是最糟糕的。”伊莎贝尔说,“薇,我们大多数都是些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和年幼的男孩。可他们连……我们这样的人也不放过。”
“感谢上帝,一切现在都结束了。”薇安妮说,“我们最好还是关注事情好的那一面。盖坦是谁?你胡言乱语的时候提起了他的名字。”
伊莎贝尔抓弄着手背上的一处擦痕,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去碰触它,可一切为时已晚。那块破皮已经被她撕掉了,鲜血冒了出来。
“也许他和这个东西有关。”薇安妮在沉默良久之后开口说道。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正是被贴在伊莎贝尔身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你还没有准备好。
伊莎贝尔感觉自己脚下的世界在陷落。她知道这种反应是荒谬的、女孩子气的、过分的,却还是受到了重创。她被深深地伤害了。在那个吻之前,他并没有想要抛弃她。不知为何,他竟然品鉴出了她身上的不足。“他谁也不是。”她冷冷地回答,接过纸条,把它揉成了一团,“只不过是个深色头发、尖嘴猴腮、喜欢说谎的男孩。他什么都不是。”紧接着,她望向了薇安妮,“我要去参战了,我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我要去开救护车或是缠绷带。任何事情都可以。”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莎贝尔。巴黎已经沦陷了,落入了纳粹的手中。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会在纳粹蹂躏法国的时候躲在乡下的。直说吧,你是永远也感受不到与我之间的姐妹情谊的。”她疼痛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我能走路之后会尽快离开的。”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伊莎贝尔。这才是重要的,你必须留下来。”
“安全?”伊莎贝尔吐了一口口水,“你觉得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吗,薇安妮?让我来告诉你我在那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吧。法国军队正从敌军的阵前逃跑,纳粹在滥杀无辜。也许你能忽视这些,我可不能。”
“你得待在这里,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和你在一起什么时候安全过,薇安妮?”伊莎贝尔说着,看到痛苦正从姐姐的眼中浮现。
“我那时还年轻,伊莎贝尔。我试图做你的母亲。”
“哦,算了吧。我们就别把谎言作为开头了好吗?”
“我流产之后……”
伊莎贝尔背对过姐姐,趁自己还没有说出什么不可原谅的话之前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她紧紧地攥着两只手,好让它们不再颤抖。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想回到这座房子、看到姐姐的原因,也是她这么多年都避而远之的原因。她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的苦痛。她扭开了收音机,想让思绪沉淀一会儿。
一个声音噼里啪啦地从电波里传了出来:“……贝当元帅正在向你们广播……”
伊莎贝尔皱起了眉头。贝当是一战时的英雄,是深受爱戴的法国领袖。她调大了音量。
薇安妮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我推测法国政府的方向……”
静电干扰压过了他低沉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
伊莎贝尔不耐烦地用力打了一下收音机。
“……我们可敬的军队正在为历史悠久的军事传统传承下来的英雄主义价值而战,与在数量和武器方面都优于我们的敌人对抗……”
静电干扰。伊莎贝尔再一次拍打着收音机,嘴里还嘟囔着:“该死。”
“……在这令人痛苦的几个小时里,我想起了那些承受着极端苦难的难民们正挤满我们的道路。我要向你们表达我的同情与焦虑。今天,我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告诉你们,我们有必要停止战斗。”
“我们赢了?”薇安妮问道。
“嘘。”伊莎贝尔厉声说。
“……我昨晚与敌军进行了喊话,询问对方是否准备好了以军人之间的方式在实际战争结束后与我交谈,带着光荣寻找结束敌对的途径。”
这位老人还在继续唠叨,说着什么“艰苦的日子”、“控制他们的怒火”以及最糟糕的“祖国的命运”之类的话。紧接着,他说出了伊莎贝尔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法国听到的一个词——
投降!
伊莎贝尔跛着流血的双脚冲出了房间,来到后院,突然感觉自己需要透透气,简直无法正常地呼吸。
投降。法国。向希特勒。
“这一定是出于好意。”她的姐姐冷静地说。
薇安妮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
“你听到贝当元帅的话了。他是个无与伦比的英雄,如果他说我们必须退出战争,我们就必须这么做。我相信他会和希特勒理论的。”薇安妮伸出手来。
伊莎贝尔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一想到薇安妮抚慰的触摸,她就觉得恶心。她一瘸一拐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的姐姐,说:“你是无法与希特勒这样的人理论的。”
“所以你现在知道得比我们国家的英雄还要多?”
“我知道我们不应该投降。”
薇安妮的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响,似乎有些失望。“如果贝当元帅认为投降对于法国来说是最有利的,那就是了。至少战争即将结束,我们的男人们也能回家来。”
“你是个傻瓜。”
薇安妮应了一句“好吧”,转身进了屋。
伊莎贝尔伸出一只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一个凉棚,凝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还有多久,这片蓝天就会被德国的飞机占据?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满脑子想的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她想起了纳粹为了灭口是如何对图尔市的无辜妇孺开火的,让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玻璃。
“伊莎贝尔姨妈?”
伊莎贝尔听到一个微弱而又踌躇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站在勒雅尔丹宅院的后门。她的皮肤很像她的母亲,如陶瓷般雪白,一双动人的眼睛远远望去似乎是梅黑色的,和她父亲的一样深邃。她可能是从童话故事的书页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或是睡美人。
“你不可能是索菲。”伊莎贝尔说,“我最后一次看到你时……你还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呢。”
“我有时候还是会这么做。”索菲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我最会保密了。”伊莎贝尔朝她走了过去,心里想着——这是我的外甥女,家人。“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这样我们之间就公平了。”
索菲一脸渴望地点了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可以让我自己隐形。”
“不,你不行。”
伊莎贝尔看到薇安妮出现在了后门,“去问问你妈妈。我偷偷溜上过火车,还从窗户爬出去过,逃离了修道院的地牢。这些都是因为我会消失。”
“伊莎贝尔。”薇安妮严厉地叫道。
索菲抬起头凝视着伊莎贝尔,着迷地追问道:“真的吗?”
伊莎贝尔瞟了瞟薇安妮,“没有人看着你的时候你更容易消失。”
“我就在看着你呢。”索菲回答,“你现在能消失吗?”
伊莎贝尔笑了,“当然不行了。魔法的最高水准就是让人意想不到。你同意吗?好了,我们要不要玩一局西洋跳棋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