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夜莺 克莉丝汀·汉娜 4444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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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一个天寒地冻的星期六早上,薇安妮站在自己的教室里,望着一群女子坐在显然有些拥挤的课桌旁。她们看上去都很疲惫,神情中还有几分机警。眼下,谁都不会把集会当成一件惬意的事情。大家都不清楚禁止谈论战事的规定到底严格到了什么程度。除此之外,卡利沃的女子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为了紧缺的食物,她们整天都在排队,其他时间则在郊外搜寻粮草或是卖些舞鞋、丝巾之类的东西,好赚够买一条好面包的钱。教室的后方,索菲和萨拉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彼此,抱着膝盖,看着书。

瑞秋把熟睡中的儿子从一个肩膀换到了另一个肩膀上,伸手关上了教室的门。“感谢大家能够前来。我知道在这些日子里,除非绝对必要,你们是很难做些其他事情的。”女人们都嘟囔着对这话表示了赞同。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富尼耶夫人疲惫地问道。

薇安妮向前迈了一步。和其中的某些女人在一起时,她从未感到完全舒服过,因为她们早在她十四岁那年搬到这里时就不太喜欢她。待薇安妮“俘获”了安托万——镇上最英俊的年轻人之后,她们就更不喜欢她了。当然,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如今的薇安妮对待这些女人十分友好,教她们的孩子读书,还经常光顾她们的店铺。可即便如此,青春期的痛苦还是留下了令人不自在的残渣。

“我收到了一份卡利沃的法国战俘名单。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地——告诉你们,你们的丈夫——还有我的、瑞秋的丈夫——全都在这份名单之列。有人告诉我,他们不会回来了。”薇安妮停顿了一下,给这些女人留出了一些反应的时间。痛苦和失落的情绪改变了她身边的这些脸庞,薇安妮知道她们和自己一样痛不欲生。即便如此,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人目不忍睹。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瑞秋向前迈了几步,牵住了她的手。

“我给大家拿了几张明信片。”薇安妮说,“是官方的。这样我们就可以给家里的男人写几句话了。”

“你是怎么拿到这么多明信片的?”富尼耶夫人边问边擦了擦眼睛。

“她请自己家的德国人帮了个忙。”面包师的妻子海伦娜·吕埃勒回答。

“我没有!而且他也不是我家的德国人。”薇安妮说,“他是一个征用了我家房子的士兵。难道我就该把勒雅尔丹宅院拱手让给德国人吗?两手空空、转身离开?镇上每一座有空房的住宅和旅馆都被他们占领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更多的啧啧声和低语声。有些女人点了点头,其他人则摇了摇头。

“我宁愿自杀也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搬进我家来。”海伦娜说。

“是吗,海伦娜?你真的会这么做吗?”薇安妮问道,“你会不会先杀了你的孩子,或是把他们丢到大街上、任他们自生自灭?”

海伦娜扭头看向了别处。

“他们也占领了我的旅馆。”一个女人开口说道,“他们大部分人都是绅士。可能还有一点粗暴。喜欢浪费。”

“绅士。”海伦娜轻蔑地重复着这个词,“我们就是屠夫面前的猪,你们等着瞧吧,猪只能束手就擒。”

“我最近一直没在我的肉铺看到你。”富尼耶夫人用挑剔的声音说道。

“是我妹妹替我去的。”薇安妮回答。她知道这是她们在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她们害怕薇安妮会得到——或利用——她们得不到的特殊优待。“我不会从敌人手里拿取食物——或任何东西的。”她突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校园,遭到了受欢迎的女孩们的欺凌。

“薇安妮在试图帮忙。”瑞秋的语气严厉得足以让她们闭上嘴巴。她从薇安妮的手中接过明信片,开始四处分发。

薇安妮找了一个座位,低头凝视着眼前空白的明信片。

听到其他人的铅笔如小鸡刨土般在明信片上缓慢摩擦的声音,她也落笔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安托万:

我们一切都好。索菲正在茁壮成长。即便今年夏天的家务繁重,我们还是找时间去了河边。我们——我——每一次呼吸时都在想念着你,祈祷你的安好。别担心我们。回家来吧。

我爱你,安托万。

她的字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她都怀疑他是否能够看得清楚。

或者他是否能够收到这张明信片。

或者他是否还活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哭了。

瑞秋挪到她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我们都有同样的感受。”她悄悄地说。

不一会儿,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缓缓向前挪动着,把明信片递到了薇安妮的手中。

“别让她们伤害到你的感情。”瑞秋说,“她们只不过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薇安妮回答。

瑞秋把自己的明信片贴在胸口上,张开手指按住那张小小的方形纸片,仿佛她需要触碰到上面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怎么能不害怕呢?”她想。

事后,她们回到勒雅尔丹宅院时,看到贝克那辆挎斗上还支着机关枪的摩托车正停在院门外的草坪上。

瑞秋朝她转过身来,“你想让我们跟你一起进去吗?”

薇安妮十分感激瑞秋目光中的忧虑,也知道自己若是开口求助,一定会得偿所愿。但她又能怎么帮助自己呢?

“不用了,谢谢。我们没事。他可能忘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又会离开的。最近他很少待在这里。”

“伊莎贝尔去哪儿了?”

“好问题。她每个星期五的早上都会在日出之前偷偷溜出去。”她靠过来耳语道,“我觉得她在和一个男孩约会。”

“这对她有好处。”

对此,薇安妮无话可说。

“他会帮我们邮寄这些明信片吗?”瑞秋问道。

“希望如此。”薇安妮多望了自己的朋友一会儿,“好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她领着索菲回了家,一进屋就吩咐她上楼去看书。她的女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指令,因此并不介意。薇安妮试图让女儿尽量不要与贝克碰面。

他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堆的文件。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夫人,太好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一滴墨水从他手中的钢笔尖上滴落到了他面前的白纸上,形成了一个显眼的蓝色墨点。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一叠明信片。它们被一截麻线捆绑在一起。“我……这里有些明信片……是我镇上的朋友们写给……自己的丈夫的……但我们不知道应该把它送到哪里去。我希望……也许你能帮帮我们。”她不自在地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了另一只脚上,心里感觉格外的无力。

“当然,夫人。我很乐意帮你这个忙。不过这个任务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调查一番才能完成。”他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我现在正在为我的司令部上司们制作一份名单。他们需要知道你们学校里一些老师的名字。”

“哦。”她应了一句,不太确定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他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工作。当然了,他们也很少谈起任何其他的事情。

“犹太人。共产党员。同性恋者。共济会会员。耶和华见证会会员。你认识这些人吗?”

“如你所知,上尉先生,我是个天主教徒。我们不会在学校里聊起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几乎不知道谁是同性恋、谁是共济会会员。”

“啊。所以你认识其他几种人。”

“我不明白……”

“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抱歉。如果你能让我知道你们学校的老师中谁是犹太人或共产党员,我将不胜感激。”

“你为什么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些文书工作而已。你知道我们德国人是最喜欢作图制表的。”他微笑着为她拉出一张椅子。

薇安妮低头望了望桌子上的白纸,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明信片。如果安托万收到这张明信片,也许会寄来回信,让她终于有机会知道他还活着。

“这不是什么秘密信息,上尉先生。任何人都能为你提供这些名字。”

他朝她靠了过来,“那还要费点事,夫人。我相信我能够找到你丈夫的地址,还能帮你寄一个包裹过去。这样够‘乐观’了吗?”

“‘乐观’这个词不对,上尉先生。你想问我的是——这样可不可以。”她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时间。更糟糕的是,她十分确信他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啊。谢谢你教我如此美妙的语言。我很抱歉。”他给她递来一支钢笔,“别担心,夫人。这只不过是文书工作。”

薇安妮想说自己是不会写下任何一个名字的,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轻而易举就能从镇上得到这些信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应该归属于这张名单的那些名字。而贝克还能以这样的反抗行为作为借口,把她赶出家门——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坐了下来,提起笔写下几个名字,直到快要写完时才停顿了一下,把笔尖从纸上抬了起来。“我写好了。”她轻声说。

“你忘了自己的朋友。”

“是吗?”

“毫无疑问,你应该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她紧张地咬了咬嘴唇,低头看着名单上的名字,突然间确信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房子处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她公然反抗他,结果会怎么样?她感觉胃里逐渐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她动笔写下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瑞秋·德·尚普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