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妮不得不承认,没有了伊莎贝尔,勒雅尔丹宅院里的生活似乎轻松了不少。没有多余的情感爆发,没有在贝克上尉听力所及范围之内的恶毒言语,也没有人会催促薇安妮在一场已经失败的战争中发动无谓的战役。尽管如此,缺少了伊莎贝尔,屋子里有时会显得过于安静,让身处其中的薇安妮只好自言自语。
就像现在这样。她好几个小时以前就醒了,只得凝视着自己卧室的天花板,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她好不容易起了床,走到楼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橡树子做的苦咖啡,端着杯子到了后院里。在紫杉树恣意蔓延的树枝下,她在安托万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聆听着小鸡无精打采地抓挠着土地的声音。
她的存款已经花光了。现在,她们不得不靠着她微薄的教书薪水过活。
她该怎么办呢?在如此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喝完这杯糟糕得不出所料的咖啡,她端着空杯回到了幽幽暗暗、已经有些暖和了的房里,看到贝克上尉卧室的门是开着的。看来他已经趁她在屋后的院子里喝咖啡的工夫出门上班去了,很好。
她叫醒索菲,听着她讲述着自己刚刚做过的梦,用干吐司和桃子酱给她做了一份早餐。吃完饭,母女俩便朝着镇上出发了。
薇安妮尽可能地催促着索菲,可情绪低落的女儿却一路都在抱怨,故意拖着脚步。就这样,她们赶到肉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长龙般的队伍从门口一直蜿蜒到了大街上。薇安妮站到队尾,紧张地瞥着广场上的德国人。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薇安妮注意到橱窗里贴上了一张新的宣传海报,上面画着的那个一脸堆笑的德国士兵正把面包分给一群法国小孩。海报旁则是一条新的标语:犹太人不得入内。
“妈妈,那是什么意思?”索菲边问边用手指着那条标语。
“嘘,索菲。”薇安妮厉声呵斥道,“我们谈过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再提起来的。”
“可约瑟夫神父说——”
“嘘。”薇安妮不耐烦地用力拽了一下索菲的手,以示强调。
队伍还在向前挪动。薇安妮走到店门前,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皮肤的颜色和质地都很像燕麦粥的女人。
薇安妮皱起了眉头。“富尼耶夫人去哪儿了?”她开口问道,顺手把今天的肉类配给券递了出去,一心只希望自己还能领到点什么。
“犹太人不允许经商。”那个女人回答,“我们还剩下一点熏鸽子肉。”
“可这是富尼耶夫人的店呀。”
“已经不是了,现在它是我的了。你到底要不要鸽子肉?”
薇安妮要了一小罐熏鸽子肉,把它丢进自己的柳筐里,然后沉默不语地拉着索菲走出了肉铺。在对面的街角处,一个德国卫兵正在银行前站岗,提醒法国人民,银行已经被德国人握在了手中。
“妈妈,”索菲发起了牢骚,“这样是不对的——”
“嘘。”薇安妮一把抓住了索菲的手。离开镇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索菲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悦,一直都在发着脾气,叹着气,嘴里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薇安妮并没有理会她。
当母女俩走到勒雅尔丹宅院破旧的院门前时,索菲用力地挣脱了薇安妮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他们怎么能这样夺走肉铺?伊莎贝尔姨妈会有所行动的。你只知道害怕。”
“那我应该怎么做?冲到广场上,要求他们把富尼耶夫人的店还给她?那他们会如何处置我?你也看到镇上的那些海报了。”她压低了嗓门,“他们会处决法国人,索菲。处决他们。”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的时局非常危险,索菲。你需要理解这一点。”
索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希望爸爸能在这儿……”
薇安妮把女儿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我也是。”
她们就这样拥抱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分开,“我们今天来做些泡菜吧,怎么样?”
“哦。很有趣。”
薇安妮也有同感,“要不你去摘些黄瓜回来?我去倒醋。”
薇安妮看着女儿在前面一路小跑,闪躲着穿过硕果累累的苹果树,朝着菜园奔去。就在她消失的那一刻,薇安妮心里的忧虑再一次涌上心头。没有钱,她该怎么办?菜园的收成不错,所以她们应该是不会缺少水果和蔬菜,但是即将到来的冬天怎么办?没有肉类、牛奶或奶酪,索菲如何才能维持健康?她们又要到哪儿去买新的鞋子呢?她颤抖着走进闷热黑暗的屋子里,来到厨房,紧紧地攥住台面的边缘,弯下了头。
“夫人?”
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就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书,身旁还点着一盏油灯。
“贝克上尉。”她轻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挪动双脚朝他走了过去,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你的摩托车不在外面。”
“今天的天气不错。我决定从镇上走着回来。”他站起身来。她发现他最近刚刚理了发,今天早上刮胡子时还划伤了脸颊,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红色划痕。
“你看上去很难过。也许是因为你在妹妹离开后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惊讶地看着他。
“我能听到你在黑暗中来回走动的声音。”
“你也醒着。”她的话听上去有些愚蠢。
“我也经常失眠,想起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我的儿子还太年幼,我猜他也许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也同样在思念安托万。”说罢,她为自己的坦白感到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个男人——一个敌人——如此敞开心扉,但眼下她实在是太过疲惫了,害怕得无法坚强起来。
贝克凝视着她。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和她一样的失落。他们都远离了自己深爱的人,因此而倍感孤单。
“好了。我当然不是有意要打搅你的生活,但我有些消息要告诉你。通过一番调查,我发现你的丈夫就在德国的一所被俘军官集中营里。我的一个朋友是那里的守卫。你的丈夫是一名军官,你知道吗?他在战场上无疑是个勇士。”
“你找到安托万了?他还活着?”
他拿出了一个皱皱巴巴、满是污渍的信封,“这是他写给你的信,你现在可以给他寄些补给包了,我相信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令他振奋的了。”
“哦……我的天哪。”她感觉自己的双腿瘫软了下来。
他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扶到长沙发上。在她倒下去时,她感觉眼泪已经涌上了自己的眼眶。“你真是太好心了。”她低声说着,从他的手中接过信,将它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这封信是我朋友寄给我的。从现在开始,我很抱歉,你只能通过明信片与他通信了。”
看到他的微笑,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在脑海里为丈夫书写冗长的信件似的。
“谢谢。”她答道,满心希望自己能够表达的不止这一个小小的词语而已。
“再见,夫人。”说罢,他转身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独处。
那封皱褶着的、脏兮兮的信在她的手中颤抖着。她拆开信封,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蹦了出来。
薇安妮,我的爱人:
首先,不必担心我。我很安全,吃的也足够。我没有受伤。真的,身上一个弹孔也没有。
在军营里,我足够幸运地认领到了一处上铺。相比很多人,这让我拥有了些许的隐私。通过一个小小的窗户,我能够看到夜空中的月亮和纽伦堡的尖顶。但那月亮却让我想起了你。
我们的食物足以维持我们的生计,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吃面团和小土豆块,我很期待能够回家吃到你做的饭菜。我时时刻刻都在做着这样的梦——也想念着你和索菲。
求你了,我的爱人,不要烦恼。保持坚强,在我有能力离开这座牢笼之前在那里等待着我。你是我黑暗中的阳光和我脚下的土壤,因为你,我才得以生存。我希望你也能从我的身上找到力量,薇。因为我,你能够找到坚强的方法。
今晚,紧紧抱住我的女儿,告诉她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她的爸爸正在思念着她。告诉她我会回来。
我爱你,薇安妮。
附笔:红十字会正在给我们寄送包裹。如果你能把我的打猎手套寄给我,我将会很高兴。
这里的冬天很冷。
读到这里,薇安妮立马又重新开始读了起来。
到达巴黎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伊莎贝尔即将见到其他几位和她一样对解放法国充满激情的同胞。身处一群面黄肌瘦的巴黎人和脑满肠肥的德国人之中,她在朝着未知目的地前行的过程中不由感到有些紧张。今天早上,她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套合体的人造纤维连衣裙和一条黑色的腰带。她昨晚就用发卷卷好了自己的头发,一早起床后又将它们梳成了一丝不苟的波浪状,别在脸颊的后方。她没有化妆,头上戴着修道院学校的蓝色旧贝雷帽,手上还套着一双白手套。
我是一个演员,这是我的一个角色——她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心想——我是个恋爱中的女学生,正偷偷溜出去与一个男孩约会……
她就是在选定了这个故事之后为自己挑选出这身装扮的。她坚信——如果有人质问她——她可以让一个德国人相信自己的话。
为了绕过所有设置了路障的街道,她比预想中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躲过最后一处路障,她来到了圣日耳曼大道上。
她站到一盏路灯下。在她的身后,车流缓缓地在大道上移动着,喇叭在叫喊,汽车在轰鸣,沉重的马蹄声和自行车的车铃声不绝于耳。即便如此喧闹,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仍旧让人感觉失去了活力和色彩。
一辆警车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了一个宪兵。只见他的肩膀上围着一件斗篷,手上还提着一根白色的棍子。
“你觉得我今天会需要一把雨伞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伊莎贝尔惊得跳了起来,嘴里还微微叫了一声。她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那个宪兵的身上——此时他穿过马路,朝着一个从咖啡馆里走出来的女人走了过去——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的使命。“我、我希望天气能够一直晴朗下去。”她回答。
那个男人攥住了她的上臂(她真的没有别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手劲很大),领着她沿着突然间变得空无一人的街道走了下去。真是太有趣了,一辆警车就能让巴黎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会待在原地等着被抓,也没有人愿意目睹这种事情或是上前伸出援手。
伊莎贝尔试着望向身旁的这个男人,可是他们移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她只瞥到了他的靴子——飞快地重重踩在他们脚下的人行道上——靴子的皮质十分陈旧,上面挂着破损的饰带,左脚大拇指的划痕处还露出了一个洞。
“闭上你的眼睛。”过马路时,他开口说道。
“为什么?”
“快点。”
她可不是一个会盲目遵守规矩的人(若是换作其他情况,她说不定会拿这句话来嘲讽对方),但她实在是太想加入这个组织了,于是顺从地闭上双眼,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身旁,不止一次险些被自己绊倒。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对方在门板上敲了四下,门飞快地打开了,一股辛辣的烟味朝着她扑面而来。
她现在才意识到——就在这一瞬间——她有可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之中。
那个男人把她拉进了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伊莎贝尔睁开双眼,尽管还没有人告诉她这么做,眼下,她最好还是拿出些勇气来。
房间里的景象并没有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周围一片昏暗,空气中还飘荡着厚厚的烟雾。所有的窗户都被拉上了遮光帘,唯一的光源来自两盏油灯,火苗在阴影和烟雾中猛烈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