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夜莺 克莉丝汀·汉娜 5233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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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尝试着做些什么。”莱维说。

“你真的明白其中的风险吗,伊莎贝尔?”阿努克走上前来问道,“即便你成功了,纳粹也会有所耳闻,他们是绝不会饶了你的。何况任何举报别人援助飞行员的人都会得到纳粹颁发的一万法郎奖金。”

伊莎贝尔一生都是个单纯的行动派——若是有人把她丢下,她就会跟上去;若是有人告诉她不要做某些事情,她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所有的屏障都会被她变成一扇大门。

可是这件事情……

她允许自己因为恐惧微微颤抖了一下,差一点就要放弃了。紧接着,她想起了飘扬在埃菲尔铁塔上的卍字旗、和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薇安妮以及消失在某个战俘集中营里的安托万,还有伊迪斯·卡维尔。没错,她有的时候也会害怕,但她是不会让恐惧挡住自己的去路的。这些飞行员需要返回英国,好在德国人头顶上丢下更多的炸弹。

伊莎贝尔转向那个飞行员。“你的身体还好吗,中尉?”她用英文问道,“你能不能跟上一个女孩的脚步,翻越一座山峰?”

“我可以。”他回答,“特别是跟在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身后。小姐,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的。”

伊莎贝尔转回来面对着自己的同胞,“我会把他送到圣塞巴斯蒂安的英国领事馆去。从那里开始,送他回家的任务就要看英国人的了。”

伊莎贝尔能够看得出来,一段对话正无声地在她的身边进行。大家沉默地表达着自己的关切和疑惑。在同样的寂静中,一个决定出炉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某些风险就是得去尝试。

“这需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去计划,或许更久。”莱维说。他转向盖坦,“我们眼下就需要一笔钱,你能和你的联络人谈谈吗?”

盖坦点了点头,从餐具柜上抓起一顶黑色的贝雷帽戴在了头上。

伊莎贝尔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神。她对他充满了愤怒——她知道,也能够感受得到——可当他朝自己走来时,渴望却占了上风,让她心中的怒火变得灰飞烟灭。他们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久久不曾分开;紧接着,他走过她的身旁,把手伸向门把手,走了出去,咔嗒一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所以说,”阿努克开了口,“计划的事情,我得开始着手了。”

连续六个小时的时间,伊莎贝尔一直都坐在圣西蒙街公寓的桌子旁。他们找来了组织里的其他人,还给他们分配了任务:为几位飞行员搜集衣服和储备物资。他们查阅了地图,将路线一段段地切分开来,开始了在沿路设置安全藏身处的漫长而又不确定的过程。从某一时刻起,他们逐渐把这个计划视为现实,而不仅仅是一个大胆无畏的想法。

直到莱维先生提起宵禁时刻已近,伊莎贝尔才从桌边站起来。他们试图劝说她留下来过夜,但这样的选择只会引起她父亲的怀疑。于是她从阿努克那里借了一件厚重的双排扣短呢大衣穿在身上,对它出色的伪装效果心存感激。

圣日耳曼大道上静得出奇,一扇扇百叶窗全都紧闭着,遮得屋子里密不透光,就连街灯也都暗着。

她紧紧地靠着建筑的墙壁,暗自庆幸脚上磨损的白色牛津鞋没有在人行道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她悄悄绕过路障,还躲过了一群正在街上巡逻的士兵。

就快走到家门口时,她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德军卡车摇摇晃晃地驶上了她身后的街道,被涂成了蓝色的车前灯却并没有打开。

她舒展着四肢,紧紧地靠着身后粗糙的墙壁。如同幽灵般的卡车驶了过去,在黑暗中发出隆隆的响声。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一只鸟啭鸣起来,发出令人兴奋的歌声。好熟悉的声音。

伊莎贝尔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待着他,期待着……

她缓缓地挺直后背,站起身来,闻到身旁的盆栽散发出阵阵的花香。

“伊莎贝尔。”盖坦开了口。

一片黑暗之中,她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身形,却能闻到他头发上的润发油味道,还有他身上的洗衣皂和经久不散的香烟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和保罗·莱维共事?”

“你觉得是谁把你推荐过去的?”

她皱起了眉头,“亨利——”

“那又是谁把你的事情告诉了亨利?我从一开始就吩咐迪迪埃跟在你后面,看着你,我知道你会找到与我们会合的方法的。”

他伸出手来,把她的头发捋到了耳后,这个亲密的动作又让她的心头燃起了希望。她记得自己说过“我爱你”,可羞愧与失落却在扭曲着她的内心。她不愿想起他留给她的感受,不愿去回忆他曾经用手喂她吃过烤兔肉、在她累得走不动路的时候背着她……还向她展示了一个吻竟是如此的重要。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他说。

“你为什么要伤害我?”

“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应该留在后面的小屋里,最好不要和你见面。”

“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笑了,“你还是改不了心直口快的毛病。不是吗,伊莎贝尔?”

“一向如此,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抚了抚她的脸庞,动作轻柔得让她有些想哭,那种触碰感觉像是在道别,她知道道别是种什么滋味。

“我想要忘了你。”

她企图开口说些什么,也许是“吻我”,也许是“别走”,抑或是“告诉我,我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但一切为时已晚。那个瞬间——无论它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他从她的身边走开了,消失在一片阴影之中,轻声留下了一句“保重,伊莎”。她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之前便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他的离开。

她又等了一会儿,等待着自己的心跳慢下来,稳定好内心的情绪,朝着家门口迈进。还没等她把钥匙从前门上拔下来,她就感觉自己被人猛地拽进了屋里,房门在她的身后重重地合上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嘴里的酒气朝她扑鼻而来,酒精的甜味中还隐藏着某种模糊的味道——苦涩,仿佛他一直都在咀嚼阿司匹林。她试着挣脱他的双手,却牢牢地被他以近乎拥抱的姿势固定在了那里。他用力攥着她手腕的力度足以留下一道瘀痕。

紧接着,如同他刚才敏捷地一把抓住她时那样,他松开了手。伊莎贝尔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摸索着电灯的开关。当她按下开关时,屋里却并没有亮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钱买电了。”她的父亲说道。他点燃了一盏油灯,把它举到两人的中间。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上去像是从融化的蜡里刻出来的似的,满是皱纹的脸庞松弛了下来,肿胀的眼皮上泛着一点蓝色,扁平的鼻子上还顶着如针尖般大小的黑头。即便如此,即便……他似乎一下子疲倦和苍老了许多,让她皱起眉头的还是他的眼神。

事情有些不对头。

“跟我来。”他的声音既刺耳又尖利。他在入夜后的这个时间还能毫不含糊地说出每一个字,简直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他领着她走过衣橱,拐弯进入了她的房间。

在他的身后,借着油灯的光芒,她看到自己的衣橱被人挪开了,密室的门半敞着。一股刺鼻的尿味飘散了出来,幸亏藏在里面的飞行员已经走了。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瘫坐在她的床边,低下了头,“上帝啊,伊莎贝尔。你真是我的眼中钉。”

她动弹不得,更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瞥了瞥卧室的门,猜想自己能否逃出公寓的大门。“没什么的,爸爸。一个男孩而已。没错。是场约会。我们在接吻,爸爸。”

“你所有的约会对象都会在衣橱里小便吗?那你一定很受欢迎。”他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受够这种猜谜的游戏了。”

“猜谜?”

“昨天晚上,你发现了一个飞行员并把他藏在衣橱里,今天还把他送到了莱维先生那里。”

伊莎贝尔一定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的坠机飞行员——就是那个在衣橱里小便、还在走廊里留下了肮脏的靴印的人——你把他送到莱维先生那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真是了不起呀,伊莎贝尔。”

看着他陷入了沉默,她有些无法忍受那种悬而未决的感受,“爸爸?”

“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给地下组织送信,我也知道你在为保罗·莱维的组织工作。”

“你是怎么——”

“莱维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事实上,纳粹入侵的时候,是他找到了我,把我从一心只在乎白兰地的状态中拯救了出来。我的工作也是他帮我找的。”

伊莎贝尔感到十分的不安,心里难以忍受。坐在父亲的身边似乎略显亲密了一些,于是她缓缓地坐在了地毯上。

“我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伊莎贝尔。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你送出巴黎的原因。我不想让自己的工作把你置于危险之中,我本该知道你有的是办法自找麻烦。”

“那你之前几次把我送走是为了什么?”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希望自己从没有提出过这种问题。但她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心声吐露出来而已。

“我不是一位好父亲,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至少在你妈妈去世之后是这样的。”

“我们怎么会知道?你从没有尝试过。”

“我尝试过,你只不过是不记得了而已。总之,现在一切都已经覆水难收了,我们还有更大的问题要去担忧。”

“是啊。”她回答。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黑白颠倒,失去了平衡,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思考或感受。最好还是换个话题,不要细想下去为好。“我在……计划一件事情,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我知道,我和保罗谈过了。”他沉默了良久后说道,“你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发生改变。你将不得不转入地下生活——不是和我住在这里,也不是和任何人住在一起。你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几夜的时间,也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而且你也不再是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了,你将是朱丽叶特·杰维兹。纳粹和通敌者时刻都会搜寻你的下落,如果他们抓到你……”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

父女俩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透过这个眼神,伊莎贝尔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联系。

“你知道战俘尚且能够得到一些怜悯,你却无法指望这种待遇吧?”

她点了点头。

“你能做到吗,伊莎贝尔?”

“我可以,爸爸。”

他点了点头,“你要找的那个人名叫米舍利娜·巴比诺,你妈妈在于尔吕尼的朋友。她的丈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了,我猜她会欢迎你的。告诉保罗,我眼下就需要那些照片。”

“照片?”

“飞行员的照片。”看到她继续保持着沉默,他终于笑了,“真的吗,伊莎贝尔?你还没有把这些片段拼凑起来吗?”

“可是——”

“我的工作是伪造文件,伊莎贝尔。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最高指挥部里上班的原因,你当初在卡利沃分发的那些传单就是我动笔写的,但……原来诗人还有一只伪造者的手。你以为朱丽叶特·杰维兹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可——可是……”

“你以为我和敌人沆瀣一气,我不怪你。”

在他的身上,她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一向残忍、淡漠、消沉的男人。她壮着胆子站了起来,挪到他的身边,跪在他的面前,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感觉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你为什么要把我和薇安妮推开?”

“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有多脆弱,伊莎贝尔。”

“我不脆弱。”她回答。

他勉强朝她露出了一个不太完整的微笑,“我们都很脆弱,伊莎贝尔。这是战争教会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