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夜莺 克莉丝汀·汉娜 575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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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她的出现,他抬起了头,却没有站起身来。

薇安妮有些不知所措。她希望他此刻能够变成一个隐形人,躲在关着的卧室门后,好让自己能够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可毕竟是他冒着职业风险出面帮助瑞秋的,她又怎么能忽视这一点呢?

“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夫人。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之所以接受训练成为一个士兵,为的是为我的国家而战,让我的家人自豪。这是一个光荣的选择。我们回归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我?”

她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也在担心安托万会怎么看待我,我不该把那份名单告诉你。我应该在花钱方面更加节俭一些,我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保住自己的饭碗。也许我应该多听听伊莎贝尔的话。”

“你不该这么自责,我相信你的丈夫也会认同你的做法的。我们这些男人总是太快就妄下结论。”

他微微转过身来,眼神落在了她的这身装扮上。

她穿着工装裤和一件黑色的毛衣,头上围着黑色的头巾,看上去就像是家庭主妇版的间谍。

“逃跑对她来说太危险了。”他说。

“显然,留下也不安全。”

“所以,”他回答,“这是一个可怕的困境。”

“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更危险。”薇安妮说。

她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却惊讶地听他答道:“留下吧,我想。”

薇安妮点了点头。

“你不该去。”他说。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

贝克思考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你知道弗雷特先生养牛的那片土地吗?”

“知道,可是——”

“谷仓后面有一条放牛的小路,通往少有人值守的几个检查站。这段路很长,但没有人会在宵禁之前到那里值班,如果有人觉得这很奇怪的话。反正我认识的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的父亲,于连·罗西尼奥尔,他住在巴黎拉布尔多内大道57号。如果我……某天没有回来……”

“我会保证你把你的女儿送去巴黎的。”

他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那张照片,“我要去睡觉了,夫人。”

她站在他的身旁,“我很害怕相信你。”

“我更害怕你不相信我。”

此刻,他们站得更紧了,身影被笼罩在微弱的灯光里。

“你是个好人吗,上尉先生?”

“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夫人。”

“谢谢你。”她说。

“先别谢我,夫人。”

他把油灯留给了她,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坚定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薇安妮坐了回去,等待着。七点三十分,她取回挂在厨房门边的那条厚重的黑色围巾。

勇敢起来——她心想——就这一次。

她用围巾盖住了自己的头部和肩膀,走出了家门。

瑞秋和她的孩子们正等在谷仓后面,身旁放着一辆独轮手推车。阿里裹着毯子在车里熟睡着,身边还塞着瑞秋选择带在身上的几样物品。“你把伪造的证件带来了吗?”薇安妮问。

瑞秋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它们够不够好,但它们可是我卖掉了自己的结婚戒指才换来的。”她看了看薇安妮。无须多言,两人用眼神就能交流一切。

你确定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确定。

“我们为什么必须离开?”萨拉带着惊恐的表情问道。

瑞秋把一只手放在萨拉的头上,低头望着她,“我需要你为了我坚强起来,萨拉。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萨拉缓缓地点了点头,“为了阿里和爸爸。”

她们穿过土路,推着车穿行在干草地里,朝着远处的杂树林走去。一走进满是细杆树的树林,薇安妮就觉得安全了不少,仿佛有种莫名的东西正在保护自己。到达弗雷特家的农场时,夜幕已经降临,她们找到了那条通往树林深处的放牛小路。只见粗壮的老树根如脉络般遍布在干涸的土地上,害得瑞秋不得不用力推动独轮车才能向前移动。车子不止一次被某些树根撞得飞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再度落下。阿里在睡梦中呜咽着,贪婪地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薇安妮感觉汗水正从自己的背上流下来。

“我一直都需要锻炼一下。”瑞秋边说边喘着粗气。

“我喜欢在树林里好好散散步。”薇安妮答道,“你呢,萨拉小姐,你觉得我们的冒险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我没有戴上那颗愚蠢的星星。”萨拉说,“索菲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她最喜欢树林了。还记得我们过去玩过的寻宝游戏吗?她总是能第一个找出所有的东西。”

透过前方树林间的一道缝隙,薇安妮看到了一丝手电筒的灯光,紧接着便是黑白相间的边境通道。

大门上亮着的灯光实在太过耀眼,只有敌人才敢使用——或者应该说只有他们才能够用得起。一个德国卫兵站在那里,手中的来复枪闪烁着不自然的银色亮光,一小群人正排着队在那里等待过境。只有在事先准备好证件的情况下,占领区的人才能获准出境。如果瑞秋的伪造证件不起作用,她和孩子们就会遭到逮捕。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薇安妮停下了脚步,她不得不站在这里远远观望。

“我会尽力写信回来的。”瑞秋说。

薇安妮的喉咙有些发紧。即便最好的情况发生,她也有可能许多年都听不到朋友的消息,或者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方法能够确保你能与自己爱的人保持联系。

“别这么看我。”瑞秋说,“我们很快就会再团聚的,喝着香槟,听着你喜欢的爵士乐跳舞。”

薇安妮擦了擦眼泪,“你知道自己开始跳舞的时候,我是不会愿意和你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里的。”

萨拉拽了拽她的袖子,“告——告诉索菲,我向她道别。”

薇安妮跪了下来,抱住了萨拉。她本可以永远抱着她,而不是放她离开。

她朝着瑞秋伸出手来,不料她的这位朋友却退后着躲开了,“拥抱你会让我哭出来的。我不能哭。”

薇安妮的双臂重重地垂在体侧。

瑞秋俯身拉起了独轮手推车。她和她的孩子们就这样离开了树林的保护,站到了检查站前的队伍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经过检查站,继续向前骑去,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推着花车的老妇人被人挥手招呼了过去。就在瑞秋快要接近队首时,尖利的哨声响了起来。有人开始用德语喊叫着什么,卫兵对着人群举起了机关枪,扣下了扳机。

小小的红色火星在夜色中迸发了出来。

嗒嗒嗒嗒……

一个女人尖叫着看着身边的男人倒在了地上。队伍一下子分散开来,人们朝着四面八方奔跑起来。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薇安妮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她看到瑞秋和萨拉朝着她所在的树林方向奔了回来。萨拉在前面,瑞秋推着独轮车跟在后面。

“这里!”薇安妮尖叫着,可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飞溅的枪声之中。

萨拉摔倒在草地上。

“萨拉!”瑞秋喊道。

薇安妮猛扑向前,拽住了萨拉的胳膊,抱起她冲进树林,把她放在地上,解开了她的外衣。

女孩的胸前全都是弹孔。鲜血沸腾着从里面渗透了出来,溢得到处都是。

薇安妮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围巾,按住了她的伤口。

“她怎么样?”瑞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停在她的身边,“那是血吗?”瑞秋瘫倒在女儿身旁的草地上,躺在独轮手推车里的阿里开始尖叫起来。

检查站里的灯光闪烁着,士兵们集结在了一起,警犬也开始狂吠。

“我们得走了,瑞秋。”薇安妮说,“快点。”她费力地从沾满鲜血的光滑草坪上站起身来,把阿里从手推车里抱了起来,塞给还不太理解她在做些什么的瑞秋。薇安妮把手推车里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萨拉放进生锈的金属车斗里,把阿里的毯子垫在了她的头底下。她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车把,提起后轮,开始推了起来。“走啊。”她对瑞秋说,“我们还能救她。”

瑞秋麻木地点了点头。

薇安妮推着独轮手推车在老树根和泥土间穿行着,一颗心怦怦地狂跳,嘴里充满了恐惧的酸味。可她不能停下来回望。她知道瑞秋正跟在自己的身后——阿里还在尖叫——是否还有别人在跟踪他们,她就不太清楚了。

快接近勒雅尔丹宅院时,薇安妮沿着路边的水沟费力地推动沉重的独轮手推车,来到了小山坡上的谷仓里。当她终于停下脚步时,手推车重重地撞到了地上。萨拉痛苦地呻吟起来。

瑞秋放下阿里,把萨拉从手推车里抱了出来,轻轻放到草地上。阿里哀号起来,伸出双臂索要拥抱。

瑞秋在萨拉的身边跪了下来,看着女儿胸前的惨状。她抬起头来看了看薇安妮,脸上痛苦而又失落的表情让薇安妮简直无法呼吸。紧接着,瑞秋再一次把目光转向草坪,伸出一只手触摸着女儿惨白的脸颊。

萨拉抬起头,“我们成功穿过边境了吗?”鲜血从她苍白的唇边冒了出来,顺着她的下颚滑落了下来。

“是的。”瑞秋说,“我们成功了,我们现在全都安全了。”

“我很勇敢。”萨拉说,“是不是?”

“是的。”瑞秋的声音结巴了起来,“太勇敢了。”

“我好冷。”萨拉嘟囔着,浑身颤抖起来。

萨拉战栗着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把它徐徐地呼了出来。

“我们现在来吃点糖果吧,还有一颗马卡龙。我爱你,萨拉。爸爸也爱你。你是我们的明星。”瑞秋已经泣不成声,“你是我们的心。你知道吗?”

“告诉索菲,我……”萨拉的眼睛抖动着闭上了。她颤抖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身体平静了下来。尽管她的双唇还张着,嘴里却已经没有了气息。

薇安妮跪倒在萨拉的身旁,寻找着她的脉搏,可什么也摸不到。四周寂静的氛围开始变得充满了敌意和阴霾,薇安妮满脑子都回想着这个孩子的笑声,以及没有了这笑声之后世界将变得多么的空旷。她了解死亡,也了解会将人撕成碎片、让你的一生都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份哀痛。她无法想象瑞秋是如何呼吸的。若是换作其他时候,薇安妮会坐在瑞秋的身边,牵起她的一只手,让她哭出来;或是抱住她,或是和她说话,或是什么也不说。无论瑞秋需要什么,薇安妮就算是上天入地也愿意为她去做,可她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比眼前的一切更加可怕的地方:她们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

薇安妮需要替瑞秋坚强起来。“我们得把她下葬。”薇安妮尽可能温柔地说。

“她讨厌黑暗。”

“我妈妈会陪着她的。”薇安妮说,“还有你的妈妈。你和阿里需要躲到地窖里去,我会处理好萨拉的后事的。”

“怎么办?”

薇安妮知道瑞秋问的并不是自己该如何躲藏在谷仓里,她问的是自己该如何在这样的失去之后再继续生活下去,如何抱起一个孩子却眼看着另一个孩子撒手人寰,如何在低语着“再见”之后继续呼吸。

“我不能丢下她。”

“你必须这么做,为了阿里。”薇安妮缓缓地站起身来,等待着。

瑞秋吸气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玻璃发出的咔嗒声。她俯身向前,吻了吻萨拉的脸颊。“我会永远爱你的。”她耳语道。

瑞秋终于站起身来。她伸手抱起地上的阿里,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勒得他又开始大哭起来。

薇安妮牵住瑞秋的手,带着自己的朋友来到谷仓的地窖门口,“等到局势安全了,我会尽快过来接你的。”

“安全。”瑞秋迟钝地回头望了望敞开的谷仓大门。

薇安妮推开汽车,打开活板门,“下面有一盏灯。还有一些食物。”

瑞秋怀抱着阿里爬下梯子,消失在黑暗之中。薇安妮关上门,把车子推了回去,然后走到母亲三十年前种下的丁香花丛旁边。蔓延的花枝长得十分高大,铺满了整面墙壁。花丛的脚下,三个小小的白色十字架几乎被掩盖在了夏日浓浓的绿意之中。其中两个是为她曾经流产的孩子竖起的,另一个则是为她出生不到一周便夭折的儿子留下的。

薇安妮埋葬这三个孩子的时候,瑞秋都站在她的身边。如今却轮到薇安妮来埋葬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女儿——也是她女儿最好的朋友。仁慈的上帝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