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薇安妮不久前从教师的岗位上被开除了。”
“为什么?她的学生们都很爱她,她是个出色的老师。”
“传闻说她当面质问了一个盖世太保军官。”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薇安妮的作风。所以说她没有收入了,那她靠什么过活?”
亨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别扭,“我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有关她和那个纳粹。”
一整个夏天,薇安妮都把瑞秋的儿子藏在勒雅尔丹宅院里。她会确保自己不要冒险带他出门,连去花园里都不行。在没有证件的情况下,她是无法假装他不是阿里埃尔·德·尚普兰的,于是只好让索菲留在家里带孩子,这样一来,每次去镇里都成了令她伤透脑筋的事情,恨不得早点回来。她告诉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人——店主、修女、村民——瑞秋和她的两个孩子都被驱逐出境了。
这是她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情。
今天,在漫长而又辛苦地排了一整天队之后,薇安妮被告知货架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怀着挫败的心情离开了镇子。传闻将有更多的人被驱逐,而且整个法国还将进行更多的围捕行动,上千名法裔犹太人都将被关进俘虏收容所里。
回到家,她把湿漉漉的斗篷挂在前门边的室外挂钩上。她对它能在明天之前晾干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至少它不会把水滴得到处都是。她脱下沾满泥巴的橡胶靴,把它们放在门边,走进了屋里。和往常一样,索菲正站在门边等待着她。
“我没事。”薇安妮说。
索菲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也很好。”
“你能不能在我做晚饭的时候给阿里洗个澡?”
索菲伸出双手把阿里抱了起来,离开了房间。
薇安妮解开头发上的丝巾,把它挂了起来,然后把菜篮放进水池里晾干,走到楼下的储藏室里挑选了一根香肠和一些格外娇小、有些发软的土豆和洋葱。
回到厨房,她点燃炉灶,预热了一口黑色铸铁长柄平底锅,在里面加了一滴珍贵的油,准备煎熟香肠。
薇安妮低头看了看锅里的肉,用木勺把它切分开来,看着它从粉色变成了灰色,最后变成了诱人而又焦脆的棕褐色。这个时候,她把切成块的番茄和小粒的洋葱、大蒜放了进去。洋葱在锅子里蹦跳了起来,变成金黄色之后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闻起来很美味。”
“上尉先生。”她低声说,“我没有听到你的摩托车声。”
“是索菲小姐让我进来的。”
她调小了炉子的火力,盖住了平底锅,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假装那一夜在果园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尽管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可那种氛围却仍旧飘荡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之中。
自从那一夜起,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今,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和她们一起吃晚饭;吃的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食物——数量一向不多,虽然只是一些火腿切片、一袋面粉或是几根香肠。他会坦然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小孩,而她也会聊起有关安托万的话题。这些话语似乎都是为了加固一道已经破裂的围墙。他多次好心地向薇安妮提出要帮她邮寄补给包给安托万,因此她总是尽可能地为他省出一些小东西来——过大的冬季旧手套、贝克留下的香烟和一罐珍贵的果酱。
薇安妮会确保自己没有机会与贝克独处,这应该是最大的改变。她不会在夜里单独到后院里去,也不会在索菲睡觉后熬得太晚。因为她不信任自己若是单独和他相处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他说。
他拿出了一组证件——其中有一张出生证明,出生日期写着1939年6月,父母的名字分别是埃蒂安和艾美·莫里亚克,孩子的名字则是丹尼尔·安托万·莫里亚克。
薇安妮看了看贝克。难道她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和安托万想要给他们的一个儿子取名为丹尼尔吗?她一定说过,不过她已经不记得了。
“如今抚养犹太孩子已经不安全了,或者说很快就会有危险的。”
“你为了他冒了很大的风险,为了我们。”她说。
“为了你。”他低声回答,“这些都是伪造的文件,夫人。记住这个故事,他是你从一个亲戚那里收养过来的。”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些证件是你给我的。”
“我担心的不是自己,夫人。阿里必须立刻变成丹尼尔,彻彻底底。你也必须倍加小心。盖世太保和党卫军们……是残忍的。同盟国军队在非洲的胜利对我们的打击很大。犹太人遭受的这最后一击……这样邪恶的罪行令人无法理解。我……”他停顿了一下,低头凝视着她,“我想要保护你。”
“你已经做到了。”她也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开始朝她移动过来,而她也凑上前去,即便她知道这是个错误。
索菲跑进了厨房,“阿里饿了,妈妈。他一直都在抱怨。”
贝克停了下来,伸出手绕过她的身边——蹭到了她的手臂——从柜台上拾起了一把叉子。拿着这把叉子,他扎了正好可以一口吞下的香肠,一块酥脆的棕色土豆还有一大块焦黄的洋葱。
他一边嚼一边低头望着她。此时此刻,他靠得是那么近,以至于她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轻扑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厨师,夫人。”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他后退了一步,“很遗憾我不能留下来吃晚饭,夫人。我必须走了。”
薇安妮将视线从他的身上转移开来,朝着索菲笑了笑。“去准备三个人的餐具。”她说。
不一会儿,趁着晚饭正在炉子上冒着热气时,薇安妮把两个孩子召集到床边。“索菲,阿里,到这里来。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什么事,妈妈?”索菲问道,依旧是一脸担忧的表情。
“他们将会驱逐在法国出生的犹太人。”她停顿了一下,“孩子也不例外。”
索菲猛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正在床上欢快蹦跳的三岁大的阿里。薇安妮想,他还太小,学不会接受新的身份。就算她从现在开始告诉他,他的名字叫作丹尼尔·莫里亚克,他也是不会明白为什么的。如果他相信自己的母亲终有一天会回来,并且一直等待着她,早晚是会犯下让自己遭到驱逐的错误的。何况这个错误还有可能害他们全都送命。她不能冒这个险。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她不得不伤透他的心。
原谅我,瑞秋。
她和索菲交换了一个痛苦的眼神。她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一位母亲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阿里。”她轻声唤道,用双手托起了他的小脸,“你妈妈已经去天堂和天使们住在一起了,她不会回来了。”
他停止了跳跃,“什么?”
“她永远地离开了。”薇安妮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的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她愿意把这句话说上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相信为止,“现在我是你的妈妈了,你的名字要改叫丹尼尔。”
他皱起眉头,吵闹地咬着自己嘴巴的内侧,张开手指,仿佛是在数数。“你说她会回来的。”
薇安妮讨厌这么说。“她不会回来了,她死了,就像我们上个月失去的那只生病的兔宝宝一样。还记得吗?”为了埋葬它,他们还在院子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
“像兔宝宝一样死了?”眼泪从他棕色的眼睛里溢了出来。他的嘴巴颤抖了起来。薇安妮把他抱进怀里,揉搓着他的后背。可她怎么安慰他都是不够的,也不能放他走。最终,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阿里,看着他问道:“你明白吗……丹尼尔?”
“你将是我的弟弟。”索菲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真的。”
薇安妮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其他方法能够保证瑞秋儿子的安全了。她祈祷着年幼的他终有一天能够忘记自己曾经叫作阿里,这个悲伤的愿望让她有些不能自已。“说出来。”她平静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丹尼尔。”他说话的样子显然有些困惑,似乎是想试图取悦她。
那天晚上,薇安妮让他重复了不下十几遍自己的名字——在他们吃着晚餐的香肠和土豆时,在他们洗碗时,在他们换好睡衣准备睡觉时。她祈祷这样的诡计足以拯救他,让他的证件通过审查。她再也不会叫他阿里或是甚至把他当作是阿里了。明天,她要尽可能地剪短他的头发,然后到镇上去告诉所有人(首先就是那个爱多嘴的海伦娜·吕埃勒),自己从家住尼斯的过世表兄那里领养了一个孩子。
愿上帝保佑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