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冯·李希特——”
仿佛是听到了有人在念叨自己的名字,这个纳粹军官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门口,身上还挂着各种夸张的装饰。“啊,莫里亚克夫人。”他说着,一边眯起眼睛一边朝她走来,“你回来了。”
薇安妮挣扎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去镇上采购了。”
“这可不是采购的好日子。犹太人正被集中在一起,准备被驱逐呢。”他朝她走了过来,靴子在潮湿的草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在他的身旁,苹果树的树叶已经全都掉光了,空荡荡的树枝上只剩下了几根布条还在飘动着。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还有一根新的是给贝克的——黑色的。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谁?”冯·李希特边说边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孩子满是泪痕的脸颊。
“一个——一个朋友的儿子,他的母亲这个星期因为肺结核去世了。”
冯·李希特蹒跚着向后退去,仿佛她说的是黑死病似的,“我不想让这个孩子住在这里。明白吗?你立刻把他送到孤儿院去。”
孤儿院。玛丽特丽莎修女。
她点了点头,“当然,大队长先生。”
他做了一个弹指的手势,仿佛是在说,快走,现在就走,随即迈着步子离开了。没走几步,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薇安妮,“我要你今晚在家做饭。”
“我一直都在家里,大队长先生。”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要你在我们离开之前给我和我的士兵们做顿好吃的。”
“离开?”她问道,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们明天就要去占领法国剩余地方了,不会再有自由区了。该死,也是时候了,让你们法国人实行自治就是个笑话。日安,夫人。”
薇安妮愣在原地,静静地站着,手里还牵着那个孩子。在让·乔治的哭声中,她听到了院门嘎吱一声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他离开之后,索菲开口说道:“玛丽特丽莎修女会把他藏起来吗?”
“希望如此。把丹尼尔带回家,锁好房门。除了我,不许给任何人开门。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索菲一瞬间成熟了不少,似乎比她的年纪早熟许多,“你真了不起,妈妈。”
“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的心中只剩下了这点希望。
看到孩子们安全返回屋内、锁好了房门,她对身边的那个男孩说道:“走吧,让·乔治,我们去散散步。”
“去找我妈妈吗?”
她无法直视他的脸庞,“走吧。”
就在薇安妮领着那个孩子走在返回镇子的小路上时,天空中断断续续地下起雨来。让·乔治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抱怨,可薇安妮却紧张得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能让女修道院院长冒这种风险呢?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走过教堂,来到了坐落在它身后的修道院里。圣约瑟夫姐妹会始建于1650年,是由十六个志同道合、一心只想为社区贫苦百姓服务的女子组成的。她们的组织扩散到了整个法国,吸纳了上千名成员,直到法国大革命废除了所有的宗教团体。其中六位创始修女成了她们信仰的殉道者——为了信念而被送上了断头台。
薇安妮走到修道院的前门,提起了沉重的铁门环,再任由它丁零当啷地落在橡木做成的大门上。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让·乔治发起了牢骚,“我妈妈在这里吗?”
“嘘。”
一位修女前来应门,丰满的脸庞四周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色的道袍兜帽。“啊,薇安妮。”她边说边露出了笑容。
“阿加莎修女,我想见见院长,如果有可能的话。”
那位修女向后退了两步,道袍在石头地面上沙沙作响,“我去看看。你们两位去花园里坐一坐吧?”
薇安妮点了点头,“谢谢。”她带着让·乔治穿过冰冷的回廊,在一座拱顶走廊的尽头,他们向左转了个弯,走进了花园。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方形花园,脚下是结着霜的棕色草坪,园中还摆放着一座大理石的狮头喷泉,四处摆放着几张石头长凳。薇安妮在其中一张淋不到雨的冰冷长凳上坐了下来,把男孩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薇安妮。”院长走上前来,道袍拖曳在草坪上,手指紧紧地握在脖子上挂着的大十字架上,“见到你真好,我们许久没有见面了。这个年轻人是谁?”
男孩抬起头来,“我妈妈在这里吗?”
薇安妮和院长之间坦诚的目光彼此相遇了,“他的名字叫作让·乔治·吕埃勒,院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院长拍了拍手,一个年轻的修女走了过来,带走了男孩。等到四下无人时,院长在薇安妮的身边坐了下来。
薇安妮的思绪有些混乱,所以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我听说了你朋友瑞秋的事情,很抱歉。”
“还有许多其他的人。”薇安妮说。
院长点了点头,“我们从伦敦广播电台那里听说了许多可怕的流言,是有关集中营里发生的事情。”
“也许我们的圣父——”
“他对这件事只是冷眼旁观。”院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沉甸甸的失望。
薇安妮深吸了一口气,“海伦娜·吕埃勒和她的大儿子今天被驱逐出境了,只剩下了让·乔治一个人,她的母亲……把他留给了我。”
“把他留给了你?”院长停顿了一下,“把一个犹太孩子留在你的家里是危险的,薇安妮。”
“我想要保护他。”她低声回答。
院长看了看她,沉默了良久,以至于薇安妮心中的恐惧都开始生根发芽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到这一点?”她终于开了口。
“把他藏起来。”
“藏在哪里?”
薇安妮看了看院长,一句话也没有说。
院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这里?”
“一座孤儿院,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吗?”
院长站起身来,随即又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站了起来,双手磨蹭着十字架。她缓缓坐下,双肩有些下垂,不一会儿终于挺直了身子,做出了决定,“住在我们这里的孩子是需要证件的。受洗证明——我当然可以……拿到,但是身份证件……”
“我会去想办法的。”薇安妮回答,尽管她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可能。
“你知道,如今藏匿犹太人是非法的。如果你走运的话,将会受到驱逐出境的惩罚,近来我相信全法国没几个这么走运的人。”
薇安妮点了点头。
院长继续说道:“我会照顾好这个男孩的,而且我……还能为不止一个犹太孩子腾出空间。”
“不止一个?”
“外面当然不止一个犹太孩子在流浪,薇安妮。我会和我在吉鲁特认识的一个人商议一下,他是为儿童救助基金工作的。我希望他会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家庭和孩子还在躲藏,我会让他等待你去找他的。”
“我——我?”
“你现在是这件事情的牵头人了。如果我们打算冒着生命危险挽救一个孩子,还不如试图去挽救更多的孩子。”院长突然站了起来,挽住了薇安妮的手臂。两个女人就这样在小花园里漫步起来,“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的。孩子们需要接受训练,并拿到足已通过审查的证件。你需要在这里挂职——也许是教师,是的,兼职教师。这样我们就能获准向你支付一部分津贴,还能回答有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问题。”
“好的。”薇安妮答道,感觉自己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别露出害怕的表情,薇安妮。你做的是对的。”
她对这句话的真实性并没有任何的疑问,却还是感到有些恐慌。“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害得我们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她看着院长,“我能做些什么呢?找到那些忧心忡忡、饥肠辘辘的女人,让她们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我?”
“你可以问问她们是否看到过自己的朋友被轰上火车、被迫远走他乡,你可以问问她们是否愿意冒险让自己的孩子远离那趟火车,剩下的就由每一位母亲来决定好了。”
“这是个令人无法想象的画面,我都不确定自己能否把索菲和丹尼尔交给一个陌生人。”
院长靠了过来,“我听说纳粹军队中最凶狠的一个人刚刚征用了你家的房子,你知道这将把你——索菲——置于可怕的危险之中。”
“当然,可我怎么能让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这样的时代里袖手旁观呢?”
院长停下脚步,放开薇安妮,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和地笑了笑,“保重,薇安妮。我已经参加过你母亲的葬礼,不想再参加你的葬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