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直肩膀,推开了大门。一个铃铛欢快地在她的头顶上响了起来,屋里的那群男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转过头来望着她——国防军、党卫军、盖世太保,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正在向屠夫走去的小羊羔。
办公桌后的亨利抬起头来。看到她,他赶紧走出前台,敏捷地穿过人群,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咬着牙说了一句“微笑”。她试着听从他的指示,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做到了。
他领着她来到前台,松开了她的手臂,说了些什么——还把它当作某种笑话笑了起来——然后在沉重的黑色电话和收音机旁边坐了下来。“你的父亲,对吗?”他大声问道,“一间房,两个晚上?”
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带你去看看空房。”他终于开口说道。
她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大堂,步入了狭窄的走廊。两人路过了一张摆着新鲜水果(只有德国人能够吃得起这么奢侈的东西)的小桌子和一个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他领着她走上一排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一个房间,里面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扇挂着遮光布的窗户。
他关上了他们身后的房门,“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我给你送信去了,伊莎贝尔没事。”
“是的,谢谢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一些身份证,你是我想得到的唯一能够帮我的人。”
他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一个危险的要求,夫人。你要为谁准备证件呢?”
“一个被我藏起来的犹太小孩。”
“藏在哪里?”
“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不是吗?”
“是的,是的。那里安全吗?”
她耸了耸肩膀,答案在沉默中显而易见。谁还知道什么才是安全呢?
“我听说大队长冯·李希特征用了你的住处。他之前是住在这里的,这个人可是个危险人物,报复心强,手段残忍。如果你被他抓到——”
“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亨利,袖手旁观吗?”
“你让我想起了你的妹妹。”他说。
“相信我,我不是个勇敢的女人。”
亨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口答道:“我会想办法给你弄些空白文件来的,你得学会自己伪造他们。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任务了。你可以研究一下自己的证件,练练手。”
“谢谢你。”她停顿了一下,想起了他几个月以前递给她的那张纸条——还有她当时对妹妹的种种揣测。她现在知道了,伊莎贝尔从一开始就在从事一些危险的工作,重要的工作。而她之所以不肯让薇安妮知道,完全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即便这意味着让她看上去像个傻瓜一样。伊莎贝尔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薇安妮更容易相信妹妹身上最糟糕的那一面。
薇安妮为自己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谎言而感到羞愧,“别告诉伊莎贝尔我在做这些,我想要保护她。”
亨利点了点头。
“再见。”薇安妮说。
走出房门时,她听到他说了一句:“你妹妹会以你为荣的。”薇安妮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做出回应。她没有理会德国士兵们的嘘声,迈出了旅馆的大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如今,整个法国都被德国人占领了,但这并没有给薇安妮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不同,她还是不得不终日里站在一个又一个的队伍中。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丹尼尔。向村民们隐瞒他的存在似乎是个聪明的选择,即便她领养他的谎言似乎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能够找到的所有人,可大家都在忙着生存,根本就无暇在意她的话,或者也许他们猜到了其中的事实,心里还在偷偷地为她鼓掌喝彩,谁知道呢)。
现在,她会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藏在紧锁的房门背后。这意味着她到镇子里去办事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紧张不安。今天,在她用手里的定量配给卡换来了自己所能换到的所有东西之后,她重新把羊毛围巾系在了脖子上,离开了肉铺。
顶着冷风走在维克多·雨果大街上,她满心都充满了痛苦,注意力也被忧虑的心情所分散,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亨利正走在自己的身旁。
他在街道上四处环顾了一圈。在这么寒冷的大风天里,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百叶窗都被拉了下来,就连雨棚也都被束了起来,小酒馆的桌子上空无一人。
他递给她一个法棍面包,“这里面的馅料很特别,是我妈妈的配方。”
她明白了,面包里包裹着纸张,她点了点头。
“包有特殊內馅的面包这年头很难找,要算好了吃哦。”
“如果我还需要更多的……面包该怎么办?”
“更多的?”
“我有很多饥肠辘辘的孩子呢。”
他停下脚步,朝着她转过身来,敷衍了事地吻了吻她的两边脸颊,“再来找我,夫人。”
她在他的耳边耳语道:“告诉我的妹妹,我问起过她。我们分开时的场面有些糟糕。”
他笑了,“我也时常和我的弟弟吵架,即便是在战争年代。可最终我们还是兄弟。”
薇安妮点了点头,她希望这话是真的。她把面包放进自己的篮子里,还拿了一块亚麻布盖在上面,把它摆在了今天领到的牛奶冻粉和燕麦片旁边。看着他转身离去,她手里的篮子似乎愈发沉重起来。她握紧手里的东西,沿着街道迈开了步子。
就在她快要离开镇广场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莫里亚克夫人,真巧呀。”
他的声音就像泼在她脚下的油,又滑又黏。她舔了舔嘴唇,挺直了肩膀,试图露出既自信又冷漠的表情。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得意扬扬地吹嘘着占领整个法国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为他和他的属下做了晚饭,还没完没了地为他们斟酒——晚饭结束后,他把剩饭拿去喂了鸡。薇安妮和孩子们只得饥肠辘辘地上床睡觉。
只见他一身戎装,身上挂着沉重的十字标志和铁十字,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他轻轻朝她的左侧脸庞喷着烟雾,“你买好今天需要的东西了?”
“不过如此,大队长先生。今天买不到什么东西,即便是拿着我们的定量配给卡。”
“如果你们的男人不这么懦弱,女人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她咬紧了牙关,希望自己的表情能被对方看作是一个微笑。
他端详着她的脸。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如粉笔般惨白。
“你还好吗,夫人?”
“很好,大队长先生。”
“请允许我帮你提篮子,我会护送你回家去的。”
她紧紧抓着篮子,“不用了,真的。没有必要——”
他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除了把歪歪扭扭的柳筐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之外,她别无选择。
他从她的手中接过柳筐,迈开了步子。她也调整好脚步跟在他的身旁,感觉自己和一个党卫军军官一起走在卡利沃的街头未免有些太引人注意。
一路上,冯·李希特的嘴巴一直都没有闲着。他说起了同盟军在北非必然失败的事情,还说起了法国人的懦弱和犹太人的贪婪,更是提及了最终的屠杀方案,仿佛这是朋友间可以交换的烹饪配方似的。
伴随着脑袋里的轰鸣声,她几乎听不清楚他所说的话。当她终于壮起胆子望向篮子里时,发现面包已经从盖在上面的红白亚麻布里露出了一角。
“你喘起气来怎么像匹赛马一样,夫人?你不舒服吗?”
是的。就是这样。
她强迫自己咳嗽了一声,还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我很抱歉,大队长先生。我本来不想用这种事情去打扰你的,但可悲的是,我恐怕那天被那个男孩传染了流感。”
他停下了脚步。“难道我没有说过要你带着你的细菌远离我吗?”他猛地把篮子塞回了她的怀里。篮子一下子撞到她的胸口上,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抓过篮子,生怕它掉到地上,让摔碎的面包里裹着的纸张滚落到他的脚边。
“我——我很抱歉,我实在是考虑得太不周到了。”
“我晚饭不回家吃了。”他拧转靴跟,转身离开了。
薇安妮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出于礼貌,以免他转过身来——然后加快脚步朝家走去。
当天晚上,午夜刚过,在冯·李希特上床睡觉几个小时之后,薇安妮便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走进了空荡荡的厨房。她把一把椅子搬到卧室里,然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把椅子拉到靠近床头柜的地方后,她坐了下来,借着微弱的烛光从自己的腰带里取出了空白的身份证用纸。
她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仔细端详着上面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然后又翻出了家里的圣经,在上面所能找到的每一处空白位置上练习着伪造签名。起初她实在是太紧张了,笔迹总是歪歪扭扭的,可随着她越练越多,心里反倒平静了不少。等到自己的双手和呼吸都平稳下来时,她为让·乔治伪造了一份新的出生证,并为他取名为埃米尔·杜瓦尔。
可新的纸张还不够用。战争结束时,海伦娜·吕埃勒若是回到了家乡可怎么办?如果薇安妮不在这里了(考虑到她所担负的风险,她觉得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海伦娜就没有办法找回自己的儿子了,也无从查找他换了什么新的名字。
她需要创建一份档案卡,在上面写上自己知道的有关他的所有信息——他的真实身份、亲生父母、已知亲属……所有她能够想到的东西。
她从圣经上撕下了三页纸,在每一页上制作了一份清单。
在第一张纸上,她用黑色的墨水在祈祷词上写道:
阿里·德·尚普兰1
让·乔治·吕埃勒2
在第二张纸上,她写道:
1.丹尼尔·莫里亚克
2.埃米尔·杜瓦尔
在第三张纸上,她写道:
1.卡利沃,莫里亚克
2.三圣修道院
她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张纸都卷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柱体。明天,她要把它们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一张藏在棚屋里放钉子的脏罐子里,一张藏在谷仓的旧颜料罐里,一张埋在鸡圈的盒子里。她还要把档案卡的事情告诉修道院的修女。
战争结束之后,只要把卡片和名单放在一起,就能识别出孩子们的身份,这样他们就有可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了。把这些信息写下来无疑是危险的,但如果她不做记录——尔后又遭遇了不测——这些被藏匿起来的孩子何时才能和自己的父母团聚呢?
薇安妮低头望着自己的作品,久久不愿抬起头来,以至于睡在她床上的孩子们都开始四处挪动着嘟囔起来,蜡烛的火苗也开始喷溅起了火花。她俯下身子,把一只手放在丹尼尔温热的后背上,安抚着他,然后爬上床和自己的两个孩子躺在一起。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再次进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