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2)

夜莺 克莉丝汀·汉娜 4207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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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站好了立正的姿势,她需要为点名挺直身子。如果她向晕眩低头、栽倒在地上,他们就会抽打她,或是更糟。

不,这不是点名。她如今已经回到了巴黎,并且身在医院的病房里。

她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等待着某个人。

米舍利娜去找集中在大堂里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和记者们,伊莎贝尔应该在这里等待。

门打开了。

“伊莎贝尔。”米舍利娜用责备的口吻说,“你不该站起来的。”

“我害怕如果自己躺下,就没命了。”伊莎贝尔说。或许这只不过是她在心里的回应。

和伊莎贝尔一样,米舍利娜也瘦得如同火柴棍一样,毫无形状的裙子下突出着几块隆起的髋骨。她已经几乎秃顶了——头上散乱地长着几撮头发——眉毛也没有了。她脖子和手臂上的皮肤长满了渗着脓的溃疡。“走吧。”米舍利娜说。她领着她走出病房,穿过一群沉默地拖着脚步走路、身上衣衫褴褛的陌生回归者,还有吵吵闹闹、泪眼蒙眬地寻找着所爱之人的家属,以及不少正在提问的记者。她温柔地扶着伊莎贝尔走进了一间稍微安静一些的房间,那里还有另外几个集中营幸存者正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伊莎贝尔也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本分地把双手放在大腿上。她疼痛的肺部仍在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灼烧着,头盖骨下面也是阵痛不断。

“是让你回家的时候了。”米舍利娜说道。

伊莎贝尔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空洞,睡眼蒙眬。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上路吗?”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试图思考,密集的头痛让她感觉视线有些模糊,“我能去哪儿呢?”

“卡利沃。回到你姐姐的身边,她在等你。”

“是吗?”

“你的火车四十分钟后就要开了,我的还要等一个小时。”

“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伊莎贝尔壮起胆子问道,她的声音几乎和耳语一样。

“我们都是幸运儿。”听到米舍利娜的回答,伊莎贝尔点了点头。

米舍利娜搀扶着伊莎贝尔站了起来。

两人一起跛着脚走到医院的后门。那里停着一排汽车和红十字会的卡车,等待着将幸存者送往火车站。等待的过程中,她们站在一起,就像过去的一年中那样紧紧揽着彼此——在阿佩尔铁轨上,在牲畜运输车里,在领取食物的队伍中。

一个身穿红十字会制服、脸色明亮的年轻女子走进了房间,手里还抱着一个写字夹板。

“罗西尼奥尔?”

伊莎贝尔举起满是汗水的火热的手,捧起了米舍利娜满是皱纹的苍白脸颊。“我爱过你,米舍利娜·巴比诺。”她温柔地说着,亲吻了这个老妇人干枯的嘴唇。

“别用过去时来说你自己。”

“可我已经是过去时了,曾经的那个女孩……”

“她还没有走,伊莎贝尔。她病了,还遭到了可怕的待遇,可她不可能离开,她拥有过一颗雄狮之心。”

“现在是你在用过去时说话吧。”老实说,伊莎贝尔已经完全不记得以前的自己了——那个二话不说就跳进反抗战线里的女孩,那个不顾一切把飞行员带到父亲公寓里的女孩,那个愚蠢地把另一个飞行员藏在了姐姐家谷仓里的女孩,那个翻越过比利牛斯山、出逃期间还坠入了爱河的女孩。

“我们做到了。”米舍利娜说。

伊莎贝尔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经常听到这句话:我们做到了。当赶到的美国人解放了集中营时,这句话被挂在每个囚犯的嘴边。伊莎贝尔当时感到如释重负——在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之后,殴打、寒冷、屈辱、疾病还有雪中的强行军,她活下来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却开始猜测自己的人生有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找不回以前的自己,但又如何才能继续前进?她朝着米舍利娜最后一次挥手告别,爬进了红十字会的汽车里。

稍后,坐在火车上,她试图不去注意人们的目光是如何紧盯在她的身上的。她试着坐直身体,却怎么也坐不起来。她向一旁倒了下去,把头靠在了窗户上。

她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不安地梦到了牲畜运输车里那几段嘈杂不堪的旅程。婴儿的哭喊声,妇女绝望地试图安抚他们的声音……不久,门打开了,警犬们在门外等待——

伊莎贝尔惊醒了。她是如此的困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安全的,伸手用袖口轻擦了一下前额。她又开始发烧了。

两个小时之后,火车隆隆作响着开进了卡利沃。

我做到了——那她为何却毫无感觉呢?

她站起身来,痛苦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下了火车。就在她迈上站台的那一刻,一阵咳嗽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弯下腰干咳了起来,手心上又出现了一摊血迹。等到自己重新开始呼吸时,她直起身子,感觉身体仿佛已经被掏空了似的,筋疲力尽。她老了。

她的姐姐就站在站台的边缘,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身上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褪色夏日洋装。她微红的金发如今留长了不少,呈波浪形搭在她的肩膀上。就在她在下了火车的人群中扫视时,眼神却直接从伊莎贝尔的身边移了过去。

伊莎贝尔举起瘦骨嶙峋的一只手,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薇安妮看到她在挥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伊莎贝尔!”薇安妮尖叫着朝她冲了过来,伸出双手捧起伊莎贝尔干瘪的双颊。

“别靠得这么近,我的口气很臭。”

薇安妮亲吻着她破裂、浮肿、干枯的双唇,低语着:“欢迎回家,妹妹。”

“家。”伊莎贝尔重复着这个意外的词。她已经想不起任何与家有关的画面了,思绪一片混乱,脑袋还在不断地胀痛。

薇安妮温柔地用双臂搂住伊莎贝尔,把她拽到了自己的身边。伊莎贝尔感觉着姐姐柔软的皮肤和头发上的柠檬香气。她发觉姐姐正搂着自己的腰,就像她在自己小时候时为她所做的那样。伊莎贝尔心想——我真的做到了。

家。

“你越烧越厉害了。”回到勒雅尔丹宅院,薇安妮开口说道。这时的伊莎贝尔已经洗好了澡,擦干了身体,正躺在温暖的床铺上。

“是呀,我似乎就是摆脱不了发烧。”

“我去给你拿点阿司匹林过来。”薇安妮准备站起来。

“不。”伊莎贝尔说,“别离开我,求你了,和我躺一会儿。”

薇安妮爬上了小床。由于担心自己最轻微的触碰也会在她的身上留下瘀青,她精心地把她包裹起来。

“贝克的事情,我很抱歉。原谅我……”伊莎贝尔边说边咳嗽了起来。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她等了太长的时间,不下一千次地想象过这个画面。“……原谅我把你和索菲置于危险之中……”

“不,伊莎贝尔。”薇安妮温柔地回答,“原谅我。处处让你失望的人是我。从爸爸把我们丢给杜马斯夫人开始,还有你跑去巴黎的时候,我怎么会相信你私奔的荒谬故事呢?我一直无法释怀。”薇安妮靠向了妹妹,“我们现在能不能重新开始?做妈妈希望我们成为的一对姐妹?”

伊莎贝尔努力保持着清醒,“我愿意。”

“我也是。我对你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你怎么样,薇?”

薇安妮移开了眼神,“在贝克之后,又有一个纳粹征用了这里。一个坏人。”

薇安妮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还在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还有她脸上那种难堪的神色?伊莎贝尔本能地意识到了姐姐所经历的一切,她听说过无数个妇女被征用房屋的士兵强奸的故事,“你知道我在集中营里学到了些什么吗?”

薇安妮看着她,“什么?”

“他们触碰不到我的心,无法从心底里改变我是谁。我的身体……他们在最初的日子里就已经破坏了我的身体,却碰不到我的心,薇。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是对你的身体,而你的身体是会复原的。”她想要再多说点什么,也许补充一句“我爱你”,可一阵干咳再一次涌上了她的喉头。一阵喘息过后,她躺了下来,精疲力竭,只能浅浅地、不规律地吸着气。

伊莎贝尔凝视着棉被上的血,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她也曾看到过这样的血迹。她望着薇安妮,看得出姐姐的心头也泛起了同样的回忆。

伊莎贝尔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木地板上,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边发抖一边流汗。

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既没有老鼠或蟑螂急促地在地面上奔跑的声音,也没有墙缝里渗水后结成厚厚冰块的声音,更没有咳嗽声或是哭泣声。她缓缓坐起身来,每动一下身体就会畏缩一下,无论动作是多么的微小。哪里都痛——她的骨头、皮肤、脑袋、胸脯——尽管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剩下什么肌肉可以让她感觉疼痛了,关节和韧带却一样酸疼。

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嗒嗒声。枪声。她捂住头,飞快地躲进角落里,低低地蹲了下来。

不。

她在勒雅尔丹,不是拉文斯布吕克。

那只不过是雨点敲击房顶的声音。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感觉有些头晕眼花。她回来已经多久了?

四天?五天?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头柜前,那里的瓷壶旁摆放着一盆温水。她洗干净双手,在脸上拍了拍,然后穿上了薇安妮为她放在那里的衣服——尽管这条连衣裙是索菲十岁时穿过的,伊莎贝尔如今穿起来却还是显得有些肥大。她开始了漫长而又缓慢的下楼之旅。

前门敞开着。屋外,苹果树在大雨中变得模糊起来。伊莎贝尔走到门廊上,呼吸着香甜的空气。

“伊莎贝尔?”薇安妮唤着她的名字走到了她的身边,“让我给你炖点骨髓汤吧,医生说你可以喝些这种东西。”

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让薇安妮以为咽进胃里的几勺肉汤就能给她带来什么改变似的。

她步入了雨中。整个世界充满了鲜活的声音——小鸟的鸣叫声、教堂的钟声、雨水重重砸在屋顶和水坑里的声音。狭窄、泥泞的道路上塞满了车——汽车、卡车、自行车。人们按着喇叭,挥着手,与归家的人彼此呼喊着什么。一辆美军卡车呼啸而过,里面满载着面带微笑、朝着路人挥手的年轻士兵。

看到他们,伊莎贝尔这才想起薇安妮曾经告诉过自己,希特勒自杀了,而柏林也遭到了包围,很快就会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