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于连出现在了宴会厅的后面,背靠着墙壁、叉着手臂站在那里,皱起了眉头。他无疑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把我安排到讲台上去。
“你想说些什么吗?”
我想我应该是听到讲台上的那个男人问了两遍之后才意识这个问题是提给我的。
屋子里安静得连椅子的吱吱声、双脚在地毯上踏步的声音和女人们为自己扇扇子的声音都能够听到。我想要说“不,不,不是我”,但我怎么能这么怯懦呢?
我缓缓站起身来,走上了演讲台。在整理自己思绪的同时,我望向了自己的右手边,看着那三个同样坐在讲台上的老妇人胸前的名字:艾尔玛朵拉、伊莱恩和阿努克。
我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演讲台的边缘。“我的妹妹伊莎贝尔是个拥有澎湃热情的女人。”一开始,我压低了嗓门说道,“她在做所有事情时都会全速冲在前面,绝不刹车。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就时常为她感到担忧。她总是会从寄宿学校、修道院和女子精修学院里偷跑出来,爬出窗户,登上火车。我觉得她是个鲁莽而又不负责任的姑娘,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战争期间,她利用这一点来反抗我,告诉我她打算为爱私奔去巴黎。我相信了她。
“我相信了她。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仍让我有些心碎。我应该知道她不是为了跟随某个男人,而是在跟随自己的信仰做着一些重要的事情。”我闭上了眼睛,想起伊莎贝尔正站在盖坦的身旁,双手环抱着他,满眼含泪地看着我,充满爱意。紧接着,她闭上了眼睛,说些了我们没有人听得到的话,在那个深爱她的男人的臂弯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是悲剧;此刻,我眼中看到的是美丽。
我记得那一瞬间发生在我家后院里的每一个细节。紫杉树的枝杈在我们的头顶上伸展着,空气中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第二个名牌。
索菲·莫里亚克。
我美丽的宝贝女儿,后来长成了一个端庄细心的女人,在我身边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像只小母鸡一样为我担忧发愁和害怕。在经历了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之后,她对这个世界有些害怕,而这一点让我痛恨不已。她知道该如何去爱,我的索菲。当癌症缠住她时,她并没有害怕。最终,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闭上了眼睛。她说了一句:“姨妈……你在这里啊。”
此时此刻,用不了多久,她们也会等到我的到来,我的妹妹和我的女儿。
我把目光从名牌上移开,再次望向了观众。他们并不在乎我已经泪眼蒙眬,“伊莎贝尔和我的父亲于连·罗西尼奥尔以及他们的朋友运行着夜莺逃生路径,一起挽救了超过一百七十个人的生命。”
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战争年间,我和伊莎贝尔并不怎么交流。为了保护我不被她的举动所威胁,她疏远了我。所以我直到伊莎贝尔从拉文斯布吕克回来时才听说了她所做的一切。”
我擦了擦眼泪。此刻已经没有椅子吱吱作响和跺脚的声音了。观众一片沉寂,全都抬起头来凝视着我。我看到站在后面的于连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探究的困惑表情,这对于他来说全都是新闻。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了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条鸿沟,而不是桥梁。我现在不只是他的母亲,他的附加物。我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他不太清楚该如何去理解的女人。“从集中营里回来的伊莎贝尔已经不是那个曾经在图尔市的轰炸中幸存下来、还翻越过比利牛斯山的女孩了,她是带着破碎的心和重病的残躯回来的。她对许多事情都不太确定,却对她做过的事情坚信不疑。”我望向了坐在我面前的那些人,“她去世之前的那一天曾坐在我身边的树荫下,牵着我的手说:‘薇,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问她:‘什么足够了?’她回答:‘我的人生。足够了。’
“就是这样。我知道她挽救过这个房间里的一些人,但我也知道你们同样挽救了她。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死的时候既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她不会做出别的选择,而她一心追求的就是被人铭记。所以,我要谢谢你们所有人,谢谢你们赋予了她生命的意义,激发了她内心最好的一面,还在这么多年之后依旧铭记着她。”
我离开演讲台,退了回去。
观众们如潮水般站起身来,疯狂地鼓掌。我看到许多老人都流下了眼泪,这才猛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她挽救过的那些人的家属。每一个归家的男人都创造了一个家庭:更多的人之所以能够来到这个世上都是因为一个勇敢的女孩和她的父亲,还有他们的朋友。
活动结束后,我陷入了一片感激之声、回忆和照片形成的漩涡之中。宴会厅里的每一个人都想亲自向我表示感谢,告诉我伊莎贝尔和我的父亲对于他们来说有多么大的意义。某一时刻,于连站到了我的身边,充当起了类似保镖的角色。我听见他说:“看起来我们有很多可聊的事情。”我点了点头,挽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去。我尽力扮演着妹妹的使节,为她收集着她值得的所有感谢。
就在我们快要穿过人群时——此刻,围观的人群已经愈发稀少了,大家纷纷走向了吧台——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你好,薇安妮。”
即便时隔多年,我还是认出了他的双眼。盖坦。他的个子比我记忆中矮了一些,肩膀微微有些弯曲,晒黑的脸庞因为天气和岁月的缘故长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留着一头几乎齐肩的长发,发色如栀子花般雪白,但我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认出他来。
“薇安妮。”他说道,“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女儿。”他伸手从背后牵过一个颇具古典气质的漂亮女孩。她穿着别致的黑色紧身上衣,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充满生气的粉色丝巾。她朝我走了过来,像朋友一样对我露出了微笑。
“我叫伊莎贝尔。”她说。
我重重地倚在了于连的手上,猜测盖坦是否知道这样小小的纪念对伊莎贝尔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当然知道了。
他靠过来亲吻了我的两侧脸颊,对我耳语道:“我一生都深爱着她。”然后他便撤回了身子。
我们又聊了几分钟,没有谈到什么实在的话题。他很快便离开了。
我一下子感觉疲惫不堪,筋疲力尽。我松开儿子霸道的手,穿过人群,走到静谧的阳台上,步入了夜色之中。巴黎圣母院亮起了灯光,光辉照亮了塞纳河黑色的水波。我能够听到河水轻拍着石头的声音和系艇索的吱嘎声。
于连跟上来站到我的身旁。
“所以,”他说道,“你的妹妹——我的姨妈——曾被关进过德国人的集中营里,因为她开辟了一条挽救坠机飞行员的路线。而且这条路线意味着她要去翻越比利牛斯山?”
这个故事从他的口中讲出来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味道。
“我为什么从没有听说过这些?不仅是从你的嘴里?索菲也从没有提起过一个字。见鬼,我甚至不知道人们可以翻山逃走,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专为反抗纳粹的女性建立的集中营。”
“男人们都很会讲故事。”我说。这是对他提出的问题最真实、最简单的答案。“女人则会带着故事生活下去。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场影子战争。战争结束时,没有人为我们游行,史书里也没有我们的奖章或记载。我们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都是情非得已。战争结束之后,我们拾起碎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也许这就是我犯下的另一个错误——允许她被人遗忘。也许我们本就该提起这件事情。”
“所以伊莎贝尔离家去营救飞行员,父亲成了战俘,你一个人和索菲被留在了家里。”我知道他已经对我刮目相看,猜测着自己对我到底还有多少未知的事情,“你在战争里做了些什么,妈妈?”
“继续活着。”我低声答道。承认这一点时,我对女儿的想念已经有些难以忍受,因为事实的真相是,我们活下来了。彼此在一起,克服了重重困难。
“那不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然。”听到承认的话语这么轻易就从我的嘴边溜了出来,我吃了一惊。
突然,我们望向了彼此,儿子和母亲。他用外科医生洞悉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没有错过我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不管是我新添的皱纹,还是我微微加速的心跳,以及凹陷的喉咙里涌动的脉搏。
他抚摩着我的脸,温柔地笑了。我的儿子。
“你觉得过去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真的是这样吗,妈妈?”
“莫里亚克夫人?”
我很高兴有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因为这是一个我不愿回答的问题。
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等待着和我交谈。他是个美国人,但长相却并不是那么明显。也许是纽约人,留着灰色的短发,戴着设计师眼镜。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合体的黑色运动上衣和一件昂贵的白衬衫,下身则是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我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一只手。他也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就在这时,我们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我险些失去了平衡,幸好于连扶住了我,“妈妈?”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那个我深爱的男孩和我最好的女友的影子。“阿里埃尔·德·尚普兰。”我把他的名字说成了一声耳语,一句祷告。
他把我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我。回忆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当他终于放开我时,我们两个都已经泪流满面。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你和索菲。”他说,“他们告诉我要忘记,我也试过,可就是做不到。我已经找了你们两个许多年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再一次揪了起来,“索菲大约十五年前去世了。”
阿里移开了目光。他低声说道:“我抱着她的毛绒玩具睡了许多年。”
“贝贝。”我想起来了。
阿里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放着我和瑞秋合影的小相框,“我妈妈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了我。”
我含着泪低头望着它。
“你和索菲救了我的命。”阿里实事求是地说。
我听见了于连吸气的声音,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现在又有问题了。
“阿里是我好朋友的儿子。”我说,“瑞秋被送往奥斯维辛时,我把他藏在了我们家,即便家里还有一个纳粹军官与我们同住。那段日子……让人胆战心惊。”
“你的母亲太谦虚了。”阿里说,“她在战争期间挽救了十九个犹太儿童。”
我在儿子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禁微笑了起来。我们在自己的孩子眼中永远是不完美的。
“我也是罗西尼奥尔家的一员。”我低声答道,“我也用自己的方式成了一只夜莺。”
“一个幸存者。”阿里说。
“爸爸知道吗?”于连问道。
“你的父亲……”我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你的父亲。——就是它,我埋藏了一生的秘密。
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逃避,试图去忘记,现在才看清这不过是在白费力气。
安托万在任何重要的事情方面都对于连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血缘并不是决定父子关系的原因,是爱。
我抚摩着他的脸颊,抬起头来盯着他,“你救活了我,于连。当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丑恶,终于怀抱着你的时候,我又可以呼吸了。我又可以深爱你的父亲了。”
我此前从未意识到这样的真相——于连救活了我。他的出生是绝望之中的一个奇迹,他让我和安托万、索菲又成了一家人。在我迟迟才学会去爱的父亲去世之后,我用他的名字为自己的儿子命名。索菲也成了她一直希望成为的姐姐。
我终于把自己人生的故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回忆会带着痛,却也存在着快乐。
“你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几乎所有事情。”我微笑着答道,“一个法国女人必须保有自己的秘密。”而且我会……我会把其中一个秘密保留下来。
我朝着他们笑了笑——我那两个本应让我心碎,却用自己的方式无意间挽救了我的男孩。因为他们,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才是重要的。那绝不是我已经失去的东西,而是我的记忆。伤口会痊愈,爱也能长久。
你我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