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说,「没有军长,你还能待在我们广东军里?你能害其他人,至于军长,你是一定会保住的。宣怀抿,你手段不错。可惜,你还是露了马脚。如果你不是派人监视我,我还未必能怀疑到你身上。但老天有眼!你怕我把你调查出来,派人来跟踪我,反而被我的人活抓了,才让你现出原形。」
停了一停,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质问,如怒目金刚一般,「你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调查奸细的行动?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宣怀抿大叫道,「冤枉!你诬陷!司令,他是在诬陷!」
张副官转头对展司令急切地说,「司令,上次司令怀疑陈冰光是奸细,派人去抓他来审问,居然让他事先跑了。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陈冰光怎么知道要逃?一定是我去调查陈冰光时,行动被人监视着,才走漏了消息。这阵子司令损失巨大,就是眼前这姓宣的干的好事!」
宣怀抿两眼都红了,指着张副官鼻子大骂,「你为什么冤枉我!你露出马脚了!我猜得没错,你就是奸细,所以才要用我当替罪……呜!」
展司令鼻子很愤怒地一哼,马弁从身后,一拳打在宣怀抿后背,又用脚踹往宣怀抿后膝盖窝里狠狠一踹,把宣怀抿踹到跪下。
张副官知道宣怀抿对于广东军贩卖海洛因一事,是极为支持的,看见宣怀抿有次报应,心里十分痛快,便存了打铁趁热的心思,到展司令耳边说,「司令,这人绝对是奸细了。他的住处,我看要好好搜一搜。」
展司令点了点头。张副官也不另外吩咐人,用手指点了两个在当场的马弁,命令说,「你,还有你,跟我来!」
凶神恶煞地奔到展露昭和宣怀抿所住的小院,就是一顿龙卷风似的抄家。
小半个钟头,张副官领着马弁回来,把手上一封信,递给展司令,「司令,这是他藏在一件衣服夹缝里的,你请看。」
展司令瞪他一眼,骂道,「看你妈的头!念!」
张副官把信展开,大声念起来,「怀抿弟,汝为怀风之弟,怀风与汝感情甚笃,吾今亦视汝为弟耶。兄弟同心,同谋大事。身在曹营,盼珍重之。事成,必以海关次长一职,酬汝之大功。怀风与吾,盼与汝同饮胜利之烈酒!」
这封信,大概就是三层意思。
第一层,你是怀风的弟弟,和怀风感情好,那你和我也是兄弟。
第二层,兄弟们一起谋划大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要保重。
第三层,事成之后,你就当海关次长。
张副官念完了,加了一句说,「这信里就这几句话,没有落款。」
宣怀抿听说这封信是从自己一件衣服的夹缝里搜出来的,已知道自己中了恶毒的圈套,等张副官念完信,宣怀抿浑身发软,惊骇得几乎晕过去。
此刻,他如何不知道张副官必定就是白雪岚安插在广东军的人。
否则,哪里能搜出这样一封诬陷的信来?
宣怀抿大叫冤枉,「我不是奸细!他才是奸细!这信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呜呜!唔呜……啊……」
自然又免不得挨了一顿拳脚,几个耳光。
宣怀抿被打得嘴角开裂,鲜血直流,目视左右,竟没一人出头为自己说请。
此刻心中,无限地盼望起展露昭来,又说不出的悲愤伤心。
早知如此,就该叫护兵立即去把展露昭找出来,可恨到了现在,想叫护兵把展露昭请过来救命,只怕也没机会了。
张副官对他下了死手,自然绝不会容他搬出展露昭这座大山来。
唯一能保护他的军长,现在不知道是在哪处林子打野兔呢,还是在哪里写着支票,帮他买生日礼物呢?只是生日礼物纵使买来,生日的人却恐怕已被人害了,到那时那刻,焉知展露昭会不会为了他,狠狠哭上一场……
在座的人们,却没心思去理会奸细的心情,大家都讨论起这确凿的罪证来。
徐副师长沉吟着说,「没有落款,也是很自然的事。这种秘密的信,有点谨慎的人,都不会落款。不过,那信中所提到的宣怀风,就是海关总长的副官。而且,还有谁,敢许诺海关次长的位置?这写信的人,我猜,应该就是海关的白雪岚。」
魏旅长问,「这里有没有人认得海关总长的笔迹?」
站在角落的一堆人里,出来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子,是展司令请来做顾问的一个老夫子,毛遂自荐说,「白总长亲笔写的公文,老朽有幸见过几次,笔迹大概是能认得出的。请张副官把信给老朽,老朽认一认。」
张副官把信递了过去。那老夫子把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对着纸上看了半晌,点头说,「不错,这胜利之烈酒的之字,顶上一点,似点非点,似连非连,力透纸背,全是狂傲之意,是白总长的亲笔。他这个人,写之字,很有一点特别。」
有他这一番点评,别人对于这封信的来历,也就没有疑问了。
展司令冷笑,看着跪在脚下的宣怀抿,像看着一只等他来屠宰的猪狗,不屑地问,「各位兄弟,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处置?」
姜师长最是残忍好杀的,不过宣怀抿上次,揭开了他叔叔姜御医惨死的真相,他倒是欠宣怀抿一个人情,所以只默默坐着。
魏旅长说,「奸细是最可恨的,司令不如把他点了天灯,让所有人都看看,做奸细是怎样的下场。
以后谁想吃里扒外,也掂量掂量自己身上有几斤油。」展司令阴森地咧嘴一笑,说,「好,把这猪狗不足的东西拖出去,绑在院子里点天灯!」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声音,很有震慑力地响起来,「点你妈的灯!」
宣怀抿听见这声音,一颗死灰般的心,骤然燃烧起熊熊大火,猛叫一声,「军长!」
展露昭领着一队心腹马弁,旁若无人地走进厅里。
两旁坐着的人,早有识趣的,站起来让了座位。
展露昭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往厅里巡了一圈,目光冷厉,每个人遇上他目光的人,都慢慢把眼睛垂到脚边的地板上。
展司令看不过去了,拍着扶手说,「臭小子,摆的什么谱?在你叔叔面前,这种花招玩不来!今天你的副官,是我叫人审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就是海关埋伏在我们里头的奸细,你不点他的天灯,难道要点你叔叔我的天灯?!」
展露昭沉下脸说,「叔叔,全广东军,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就算要发落他,也要我亲自发落,轮不到别人动手!」
宣怀抿早激动到浑身颤动,叫了一声军长,挪着膝盖跪到展露昭跟前,抱着他的小腿,只是嚎啕大哭。展露昭皱着眉,把脚抽开,喝骂起来,「瞧你这熊样,真给老子丢脸。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来说?」
大家都把目光看着张副官。张副官咳了一声,说,「还是我来向军长报告经过吧。」
他便把前面的事,向展露昭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展露昭听了,半日没有做声。
展司令膝下无子,对于这个侄儿,是异常看重的。
像宣怀抿这种白眼狼,宰一百个,也只是手起刀落的事,但关系到展露昭,展司令就不得不谨慎了些。
在他心目中,实在愿意自己处置得周到些,以免寒了侄儿的心。
所以张副官把事情说完,展司令就作出一副很公正判案的模样,对展露昭问,「你都听清楚了?实在不是我们要趁着你不在,擅自处置你的副官。既然你赶回来了,那很好,就让你来处置。对这样的奸细,我知道你是绝不会轻饶的。」
展露昭冷冷地问,「那个认识白雪岚笔迹的人,站过来。」
老夫子被带到展露昭跟前。这人只是个酸丁,贪图展司令的银子,在广东军做个师爷一类的职位,并没有一点胆气,被展露昭那毒蛇似的目光,阴阴冷冷地一瞥,就吓得袖子就簌簌抖动了。
展露昭问,「那封信,你确定是白雪岚的笔迹?」
老夫子点点头。
展露昭问,「你用你的身家性命担保?」
这一句话的后果,可就严重了,老夫子顿时大为犹豫。
正在踌躇,旁边展司令也瞪了眼睛,威胁说,「老头,你刚才,不会是在消遣本司令来着?」
消遣司令这个罪名,更是不能承担的。
老夫子此时,真是深恨自己,刚才怎么一时发了昏,毛遂自荐认什么笔迹呢?如今是骑上老虎背了。
展露昭又问了一遍,老夫子才咬着牙,又把头重重点了点。
展露昭说,「那好,这封信是白雪岚的亲笔,现在我们就按这样来看。」
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冷冷地说,「我不管什么监视,什么通风报信,什么做贼心虚。我只认准了一个理,宣怀抿和张宣阳之中,必有一个是奸细。」
张宣阳,就是张副官的姓名。
展司令愕然,插了一嘴说,「什么必有一个?我的副官,怎么会是奸细?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舍得这小婊子?你眼睛瞎了吗?这人证,这物证,你都没看见?」
展露昭说,「人证陈二狗,只能证明宣怀抿派人监视了张宣阳,不能证明谁是奸细。只有这封信,是白雪岚写的,那就一定是那个奸细带进来的。不是宣怀抿蠢得像猪,当着奸细还故意给自己留一个罪证,就是张宣阳早就和姓白的商量好了,玩一个栽赃的手段。」
展司令恼道,「你就是个睁眼瞎。」
展露昭反问,「叔叔,你是不是让我处置?」
展司令说,「我让你处置,你就这样处置?」
展露昭说,「我总让大家心服口服。」
他们叔侄吵嘴,其他的人,当然是识趣地不说话。
展司令悻悻道,「少废话,我就看你怎么处置得大家都心服口服。要是不能让我福气,少不得我要替你这不争气的动手。」
展露昭脸上泛着暴戾,昂起头说,「我的处置很简单,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必定是奸细,那就必定要死。」
话音一落,已拔了腰间的手枪出来,对着张副官就是一枪。
砰!
众人措手不及,一时都惊住了。
又听见砰砰两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展露昭又补了两枪。
张副官仰面倒在地上,鲜血从胸膛大量淌出,已是死得干净了。
他脸上全是震惊,一双眼睛大大瞪着,是死不瞑目的。
厅里一阵死寂,片刻,大家才醒过神。展司令霍地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拎着展露昭的领子,刷地就是一耳光,反手过来,又是一耳光,边打边骂,「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脑子?你他妈的不知好歹!」
宣怀抿尖叫着冲过来,哭喊着说,「别打军长!别打军长!军长,是我拖累了你!现在真的奸细死了,他不能害军长了!你不要护着我,只要你活得好,我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展露昭挨了展司令正正反反几个耳光,听见宣怀抿又哭又叫,眉头充满杀气地紧拧起来,蓦地把他叔叔不断在眼前挥动的手给抓住了,咬牙说,「两个人,只有一个是奸细。不是宣怀抿,就是张宣阳。我只知道,不是宣怀抿,那就一定是张宣阳。」
展司令毕竟比不上侄儿年轻力壮,手被抓住了挣脱不开,气得飞起一脚,踹到展露昭大腿上,直着脖子骂娘,「你知道不是宣怀抿?你知道个屁!不是你的副官,为什么是我的副官?你他妈的脑袋长到裤裆里去了,被这妖精吃了三魂七魄!」
展露昭被他一脚,踹在大腿骨上,一阵剧痛,也发了毛,手枪往地上一扔,反手把后腰上的寒光闪闪的匕首抽出来。
展司令一愣,脸色变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把你当亲儿子养,养了一条白眼狼。他妈的你要杀你叔叔吗?你动手!你不动手,我操你祖宗!」
展露昭冷冷瞪着他,拿着匕首,猛地一下。
噗!
刀刃扎到肉里,鲜血直溅。
在场的人都一惊,展露昭这刀,扎到他自己左腿上,竟是非常狠,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个对穿。展司令也愣了。
展露昭恶狠狠地说,「我睡的人,我每天当马一样骑的人,我不知道?我一个做军长的,要是连这都看不清,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谁敢说宣怀抿是奸细,过来老子跟前,跟老子三刀六洞地说清楚!咱们刀子说话!」
一边说,把扎在左腿上的匕首猛拔出来。
伤口没了匕首压制,鲜血嗤地喷出来。
他连气也不喘一口,又一刀,扎向右腿,又是一个对穿。
宣怀抿惨叫一声,「军长!」吐出一口血来,竟是晕了过去。
展露昭等着展司令,「我是你侄儿,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你信不信我?你信不信?信不信?」
一边狼似的恶狠狠问着,一边又把匕首举起来。
大家看着胆战心惊,都涌过来按住,七嘴八舌劝说,「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展司令也看得魂飞魄散,他百年后的香火,都指望这侄儿,看着他一身鲜血,那耳光也不敢扇了,脚也不敢踹了,嘶着嗓子吼,「叫大夫!他妈的都猪脑子!先止血啊!」
众人来不及去找纱布,撕衣袖的撕衣袖,脱外套的脱外套,只管往展露昭身上裹。
展露昭不动如山地坐着,仍由别人忙活,对着他叔叔,反而笑了一下,懒懒地说,「叔叔,你听我的,张副官已经死了,把他知道的计划,地点时间都做修改。至于我和我的副官,你先把我们带回小院,看守起来。两个月后,你再看看,我们广东军,会不会还被海关抄个正准。到那时,就有分晓了。」
他失血很多,说完这番话,已觉得眼皮子千斤般重。
等大夫赶来为他包扎治疗时,展露昭眼睛已经闭上了。
展司令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和侄儿斗争的兴趣,便照展露昭说的做了,将昏迷的两人送回小院,看顾起来,派人里里外外把院子守严实。
倒不是防备展露昭,而是防备宣怀抿那个有极大嫌疑的小畜生。
至于展司令对失去副官的心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怀抿只是挨了打,皮肉受苦而已,内伤并不严重,不到两个钟头,就悠悠醒来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小院,看见展露昭躺在床上,腿上裹着纱布,又是扑过来,哭得肝肠寸断。
展露昭竟是被他的哭声吵醒了,睁开眼,勉强骂道,「小王八,嚎丧呢?老子还活着,你哭什么?」
宣怀抿哭着说,「这一定是白雪岚的毒计,太歹毒了!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展露昭没好气地说,「你有个屁用,比猪还蠢,着了人家的道,还糊里糊涂。要不是老子,你今天就当灯给人照亮了。报仇?你有这本事?癞蛤蟆吹气。滚一边去,别吵老子睡觉。」
宣怀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吵你,我就在这陪你,行不行?」
展露昭不理他,把眼睛闭了。
宣怀抿果然不敢再哭出声来,守在展露昭身边,只是不时举手到脸上,抹一抹,满掌的湿漉。静默中,想起今日的事,对海关那头的人,仇恨的火焰在心里,无声而熊熊地燃烧。
白雪岚写那封信,就是早就打算诬陷他了。
在广东军里,被诬陷为奸细,会得到什么下场,那是令人想一想,都要脊背发寒的。
这样歹毒的计策,宣怀风作为白雪岚的副官,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看来,宣怀风对自己,不但没有半分兄弟之情,更是怀着令人心寒的加害之心。
莫说本是兄弟,就算是不相识的外人,也未必这样心狠手辣,非要置之死地不可。
宣怀抿越想,越是恨得厉害。
他如今,无法杀了白雪岚,为展露昭,为自己,报此大仇。
然而,非要做一点什么不可。
否则,自己心爱的男人受伤了,这口气憋着,真要把胸膛生生憋爆了不可。
宣怀抿在展露昭的床边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对看守的护兵说,「我要打个电话。」
那护兵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宣怀抿说,「刚才军长醒过来了一会,这个电话,是军长吩咐我打的。我又不是向外传递什么消息,没有要隐瞒人的地方,你可以站在旁边听。
不然,你去向司令报告,就说军长吩咐我打一个电话。」
护兵果然去了。
展司令听了,又是一顿骂,「这小畜生不知死活!才两个钟头,又出他妈的花样!」
只是,既然说是展露昭的吩咐,又不能置之不理。
宣怀抿等了一会,护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魏旅长。
魏旅长是展司令派来的监视人,见了宣怀抿,板起脸问,「是军长吩咐的,要你打电话?」
宣怀抿说,「是。」
魏旅长想了想,便说,「司令叫我来,你要打电话,当着我的面打。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点。我只告诉你,等一会,我要回去向司令复命,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要转达的。」
虽有监视者,不过,宣怀抿打电话的请求,算是被批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