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马厩出来,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宣怀风缩了缩,忽然觉得一个什么东西围在了脖子上,顿时把往领口里灌的寒意给挡住了。
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羊毛白围巾,惊讶道,「你怎么把这个带了来?」
白雪岚笑道,「可不我是该看你脸色的?你一根眉毛动一动,我就知道你要什么。」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一笑,便并肩往餐厅去。
正好那领了一大笔小费的听差,正四处地找着这个大客,一见白雪岚领着宣怀风来了,赶紧鞠个躬,打出恭请的手势,把他们往里头领,露着笑容说,「已经和经理报告说了,您这位客人把饭厅包下来。您这样身份的客人,想来是从不和饭店谈价钱的,偏我多了一句嘴,要经理给您打一个八折。我也知道,您不在乎这么些小钱,只是我孝敬您一点心意罢了,也是我们饭店表示对您的尊敬。」
白雪岚向来知道这种人的殷勤,只出于多赚两个钱的目的,也懒得和他废话,坐下后就递给他一张钞票,吩咐说,「菜单拿过来罢。记着,不要西餐的菜单,拿山东菜的。」
听差斜一眼那面额,笑着把钞票揣在兜里,马上拿了菜单来,双手奉上菜单的姿势,腰杆几乎弯到很标准的九十度了。
白雪岚把菜单递到宣怀风面前问,「你看看,除了四喜丸子,还有什么要吃的?」
宣怀风其实并不想吃四喜丸子,是为了白雪岚才说的,摇头道,「听说四喜丸子是山东有名的一道菜,所以我想尝一尝。除此之外,一时想不到别的。你是当地人,必然知道当地特色,你点几道你喜欢的,介绍我吃罢。」
后面一句话,不免露了口风。
白雪岚便猜到四喜丸子这一说,原来是因照顾自己的口味而起的了,想着宣怀风这样体贴自己,浑身就如大冬天泡在温泉里一样惬意。他平常日子,就满不把钱当一回事,高兴起来,更是大方得令人咋舌。拿着菜单,就将爆炒鹿筋、双味蹄筋、黄河大鲤鱼等大菜,足足地点了七八个,又想着宣怀风大概会喜欢地方上的小菜,吩咐小菜每种都上一份。
听差问,「客人您点这许多菜,怎么却不点扒鸡?或者来一道驴肉?我们德州府,最有名的就是这两样。」
白雪岚老马识途,随意地说,「扒鸡和驴肉自然不能少,但我知道你们这些饭店,做不出那些老店风味。我手下已经买了来,等一下送到厨房,给我们热了送过来。对了,大概还有一些买回来的蔬菜,叫你们师傅清淡的煮了来。」
他说一句,听差就一个鞠躬,应一声。
说完了,就赶紧去办了。
白雪岚见宣怀风坐在桌对面,总把脸往门口那边转去望,问他,「你找人吗?」
宣怀风问,「你姐姐和孙副官,不和我们一道吃?」
白雪岚说,「派人去问过,姐姐说她在房里吃还舒坦些。她不来,孙副官自然也不会来。」
宣怀风问,「那蓝大胡子呢?也不一道?」
白雪岚瞅着他的脸,淡淡一笑,就问,「你对于和我的二人世界,很不满意吗?总要找不相干的人来加入。蓝大胡子不和我们一道,又干你什么事?」
宣怀风笑道,「好罢,不干我的事。我就是看你一口气点了这么多菜,食客却只有我们两个,是要实行一番奢靡的浪费了。」
白雪岚见他一只手很随意地放在桌上,伸过去,拍拍他白皙的手背,「有你在,我还敢奢靡吗?这里面有个小道理,但凡这种饭店,客人吃不完的好菜,都是听差下人们的福利,他们是要偷回家去吃的。我今天只不过多花几个钱,先让你我一饱口福,剩下的,也让那些穷的饱一饱肚子。你说,算不算一种慈善的行为?」
宣怀风说,「天底下的歪理,都在你嘴里。既然要做慈善,你不如捐给戴小姐的学校去,这样乱花做什么?」
正说着,两个穿着整齐衣服的听差过来上菜,两人便停了说话。
餐厅被白雪岚包下,一整个大厨房专伺候这一桌客,速度自然是极快的。听差过来一趟,又过来一趟,流水似的端碟子上桌。
不一会,色泽黄中透红的德州扒鸡、浸着油光的红红亮亮的双味蹄筋、金鳞赤尾的糖醋黄河大鲤鱼、大头顶大的掺了香菇丁的四喜丸子、沸油爆炒香味逼人的肚头并鸡胗……连着八九个小碟子的小菜,再加一盘饼,满满摆了一桌,几乎连二人的碗碟都没地方摆了。
白雪岚拿起筷子,正想着先帮宣怀风夹点什么,宣怀风反客为主,先给他夹了一块驴肉放在碗里,说,「是谁说半点也不能挨饿?满桌子的菜,你快吃罢。我自然也挑我喜欢的吃。」
白雪岚一天下来,腹中早已感到饿了,何况面前这些,都是久未尝到的家乡风味,所以对宣怀风一笑,就豪迈地吃起来。
宣怀风其实喜欢他风卷残云的样子,连吃也能吃出一种常人不及的气势来,故微侧着头,隔着桌静静欣赏,正不知想着什么出神,白雪岚已把桌上诸般荤菜都给尝了个遍,酣畅淋漓得如打了一场胜仗般,右手拿着筷子,左手却是空着的,便把左手横过桌面,在宣怀风脸颊上轻轻一戳,「嘿,你就光做个看客了?」
宣怀风回过神来,便夹了一个四喜丸子。
咬一口,猪肉馅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菇味。
宣怀风说,「原来这大名鼎鼎的四喜丸子,也就和淮扬菜里的那红烧狮子头,是差不多的亲戚。」
白雪岚说,「本就差不多,偏你哭着喊着,要挑这一个来吃。其实到了这里,你很该试一试扒鸡。」
德州扒鸡,出了名的是五香脱骨,尤其是老店里做出来的,滋味深深熬煮到骨髓里,肉香骨酥,白雪岚拿筷子一挑,就把一块鸡肉从骨上脱下来,送到宣怀风碗里。
宣怀风吃了,居然很软嫩。
白雪岚问,「好不好吃?要是好吃,再给你弄一块。」
宣怀风往碗里望一眼,「我不该夹四喜丸子,老大一个,等我吃了这个,再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伸筷子过来,把他碗里咬了一口的四喜丸子吃了,三两下吞下肚子,说,「好,问题解决了,您老人家总可以正经吃点东西了?」
宣怀风见他吃自己剩下的,拦也来不及了,不好意思的微笑,乖乖地夹了几筷子荤菜吃了。其实对他而言,满桌子菜里,倒是那些精巧的小碟子比较有吸引力,所以他很快又不理会荤菜了,只尝那些小碟子里的咸菜、炸花生、金丝小枣干。
尤其是金丝小枣干,吃了一颗,甜甜的有些微粘,又不觉得腻味,连着吃了几颗。
白雪岚先前一顿不客气,已经吃饱了,现在换了他靠坐在椅上,悠闲地打量宣怀风像小鸟一样斯文矜持地吃东西。
看了一会,忽然找了个话题问,「说起四喜丸子,我要考你一下,这四喜,指的是哪四喜?」
宣怀风说,「中国人还有不知道这个的吗?人生四大喜,便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白雪岚说,「宣副官,你也成老古董了。前面三喜,还算说过的过去。民国的时代,皇帝都没了,去哪找金榜?如今这第四喜,早改了新句子。你竟然没有听闻?」
宣怀风信以为真,就问,「改了什么?」
白雪岚玩味地一笑,「洞房花烛夜后面,自然是与君同骑时。」
宣怀风开始还未解,把「与君同骑时」喃喃了一遍,猛地想起马厩里白雪岚说的那些荒唐之言,才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
在这些话题面前,脸皮薄地那个,每每都是要败下阵来的。
宣怀风尴尬地说,「你这样,简直是让人不敢和你聊天了。」
说完,把微红的脸转到一旁,装作看窗外。
说来也巧,此时窗外的夜色,原本是黑沉静谧的,在他一看之后,渐渐的天边冒出一点红光来。宣怀风被吸引了注意力,用心再看一眼,窗外那远处的红色又陡然更盛了一些,在夜中成了一个鲜活的光晕。
宣怀风怔了一怔,蓦地明白过来,啊地一声,指着那一边说,「那是起火了吧?」
这时,饭店其他人似乎也瞧见了,几个听差站到窗边,伸着脖子看,都说「好大火!哎呀呀,也不知是哪家倒霉的,被火德真君找上门了!」
宣怀风正要站起来到窗边去看,白雪岚拉住他,笑道,「你是猫吗?对什么都有一番好奇。管他起火还是烧炮仗,我们吃我们的,吃饱才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