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见他忽然不作声,脸上露出的神色,竟是带着很深刻的悲郁,不禁吃了一惊,不知刚才是哪一句话,刺激出他如此激烈的痛苦来,忙把话缓和回来,安慰他说,「我也是慌了神,才一时把局势说得严重。其实细想起来,不管多大事情,总有回转的余地。总长那样厉害的人,何时试过落人下风了?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你是个伤患,若是因为我这些话,着急起来,添了病痛,那都是我的罪了。」
宣怀风强挤出一个微笑,点着头低声说,「你不必劝我。我虽然不懂事,但也不至于不懂事到这个分上,现在这光景,还和你们添乱。如今我是想,既然帮不上大忙,我唯有尽自己的本分罢。好好的养伤,不叫他烦心。还就是,但凡我能让他痛快的地方,就叫他痛快一些。」
孙副官总以为还有接下来很重要的一句,所以只管等着。等了半天,却不见宣怀风再说什么,心里有些诧异。想了想,斟酌着问,「你刚才说的,固然是很有帮助的。不过,对于总长说要脱离白家这件事,你就不打算做一番进言吗?」
宣怀风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事因我而起,他又是要为我出气。我对他做进言,他只以为我要做个和事佬,必不会有效果。就算被我说得急了,他当面敷衍我,背地里还是照旧,或者为了做一个维护我的姿态,再度把事情闹大,那更不好。」
说着,在床沿边坐回去,垂着眼,像在思索什么。
好一会,眼帘略抬一抬,看着孙副官问,「总长去了好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
孙副官说,「他说出去见一个人就回来的。我去瞧瞧。」
说着便出去了。
宣怀风自己一个人坐着,一只手撑着床栏,五指托着腮帮,默默地在心里想事情。
也不知孙副官出去了多久,门把被人轻轻一扭,将门推开来。不是孙副官,却是白雪岚回来了。
白雪岚因为出门前,宣怀风是在床上睡着的,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所以他开门时很留心,只动作很轻地扭开。
进门一看,宣怀风不但已经醒了,而且还坐在床边发呆呢。
那一个侧坐的身影,病人服外面,虚虚披着白雪岚一件黑色大衣,越显得露出的一段雪白脖子,线条如天鹅般的弧度,优美得令人把呼吸都要忘了。
白雪岚看在眼里,又是浑身发痒起来,蹑手蹑脚偷到床后,正要一伸手把他抱住,忽发现宣怀风身子一动,托着腮的手很快地举起来,捂着嘴,却是打了一个喷嚏。
白雪岚想,是了,只顾着要闹他,倒把房门忘记关了。走廊上的冷风,穿到这开了热水气管子的房间来,怎么叫人不着凉?
伸到半路的手,赶紧地收了回来,转身就去关门。
宣怀风打了一个喷嚏,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似的,回头一看,竟是白雪岚在关门。
宣怀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雪岚说,「这不才进来。」
宣怀风问,「才进来,你怎么反而是从里头跑过去关门呢?」
白雪岚说,「你现在真成了一个大侦探了。我一个动作略有不对,你就这样细致地质问我。我要真是个贼,这就该跪地讨饶了。」
他做一个打趣的说法,原也寻常。不料此刻宣怀风心中,对自己正极不满意的,听他用出「质问」这个词来,心里便是一颤,暗道,呀!原来我往日对他,竟是这样刻薄吗?我实在应该对他柔和一点。
但心里想是这么想,要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让白雪岚欢喜一下,自己一时却像脑子被灌了泥浆一样,一句好听的话也想不出来。
纵想出那么一句,又觉得说在嘴上,只是表面的温柔罢了,并不足证真心,反而显得虚伪。
因此想来想来,只管心里郁闷,更觉得自己如此无用,简直不配做一个爱人。
白雪岚见他坐在床边,长长的乌黑的睫毛一扇一扇,眼珠子缓缓地转过来,又缓缓地移过去,仿佛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似的,连两颊也憋出一抹可爱的淡红。
白雪岚问,「是我刚才的话,让你不痛快了吗?这样闷着不说话。」
宣怀风这时,哪当得这样的话,心想,我对他,果然态度上是很糟糕的。这样沉默一会,他竟以为自己犯了错了?
心中的自责,更添了两分,不禁抬起眼,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白雪岚,水雾氤氲的一瞅。
白雪岚今早一把欲火,半灭不灭地拖了大半日,被这水汪汪的眼神一撩拨,便如浇了两桶汽油一样,轰地一下燃起来,烧得猎猎作响。
便往前两步,挨着宣怀风坐了,笑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出去一会,你就想我了?」
自己的一根手臂,慢慢从背后绕过去,把宣怀风的细腰环紧了。
宣怀风本想答他说,我是想你的。
但又一想,刚才白雪岚离开时,自己明明是生气的,甚至有等他回来,要和他做一番谈判的念头。如今怎么有脸说他出去时,自己在想他呢?
这不但是卑劣,而且是欺骗了。
所以他又沉默了,只把头低着。
白雪岚见他这样温顺地低着头,像想瞅自己,却又不敢直瞅,矜持而略为窘迫,还带着青涩的羞意,完全是把男人的占有心都给煽动了,小腹处顿时烧成一团火一般地热烫,便一手搂着他,一边把脸凑到他脖边,小小地狠咬一口。
宣怀风被咬得疼,正要哼出来,蓦地又紧紧咬住了唇。心想,先前就是因为自己一叫,让他扫了兴,这一次,可不能再扫他的兴了。
岂料白雪岚这种野性,进餐时是喜欢听个响动的,在他耳里,宣怀风一点半点呻吟,比春药还要让人兴奋,所以他常常忍不住要咬一口,或是身体上加一点力气,就为着听宣怀风被自己征服时的信号。
现在宣怀风强忍着不作声,他就又咬了一口,咬得又再重一些。宣怀风当然还是忍着。
白雪岚连咬了几口,看他牙关合得紧紧,腮帮子鼓着,那神情有些凝重,不似平日模样。这模样,虽然也可形容为另一种可爱的诱人,然而再仔细看来,又像在忍受着什么,也许心里是不大乐意的。
若是往常,白雪岚饿疯了的人,也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了。可今天才试过一遭,差点碰到宣怀风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经了一场虚惊,现在他不敢不谨慎些,忍耐着问,「我都饿许久了,要你喂我一次,你都不乐意吗?」
宣怀风心想,我哪里不乐意了?
只是要他当着白雪岚的面,说出「我乐意」这样的话,话又卡在喉咙里,实在没脸说出来。他琢磨片刻,便鼓起勇气,把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白雪岚,以为这样的欢迎,以白雪岚的聪明,总该明白的。
然而他自从和白雪岚在一起,对床笫之事总是羞涩得不堪,何曾有过如此大胆直接的眼神?更不必说他因为心里的急切,眼睛上用的力气大了些,不免变成了将那双澄清眼睛,黑白分明地圆瞪着,透着一分焦急。
白雪岚自然瞧出他是有些焦急,只是白雪岚再聪明十倍,也猜不到这个焦急,是急在想对他履行爱人的义务上。
心想,是了,先前我那一次尝试,差点让他受伤,现在还没过几个小时,我又犯了同样的毛病。不顾他的身体,强求他欢爱,他心里是瞧不起我的。只他是一个体贴的人,不肯说出让我难堪的话,所以他才这样沉默,又这样拿眼睛瞪我。
这实在对我很失望的意思。
一个人,让天下人失望都是寻常,唯不该让自己的爱人失望。
若连自己的爱人都瞧不起自己,那还有什么意思?
白雪岚啊白雪岚,你起先还发誓说,为了他的身体,要把自己束缚得紧一些,怎么欲火一上来,就全部抛之脑后了?
一个男人,如果连爱人几天养伤的时间,都控制不住自己,那简直是比禽兽更下等了。
他在心里把自己狠狠痛骂一通,咬咬牙,环着宣怀风腰肢的手臂,缓缓地松开,苦笑道,「你也不必说,我心里明白。既然你不乐意,我们就改天罢。」
宣怀风急了,脱口道,「我哪里不乐意了?」
说完,就把棉布拖鞋踢开,往床上一躺。
他这时候,只想着要做出一个什么破天荒的动作来,向白雪岚来证实自己是很乐意的。不料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破天荒了,以致于竟生出更大误会来。
白雪岚开始听他反问「我哪里不乐意了」,心里还有些惊喜,后来见他这样宛如烈士上战场般,直挺挺一躺,心又蓦地凉了下去,暗想,这样负气地躺下,是以为我恶习不改,会霸王硬上弓吗?我白雪岚从前是个自私的混蛋,难道在你眼里,一辈子都是个自私的混蛋不成?
对不住,我必须要推翻你这样的判断不可!
对食肉动物而言,饥肠辘辘地挨着饿,而不吃眼前的鲜肉,那是极痛苦的。然而,世间总有比饿肚子更要紧的事,那就是尊严。如果要被自己的伴侣一辈子瞧不起,那就不是痛苦,而是尊严的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