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跪着抬起脸,望着三司令说,「宣怀风今日跟着总长到这,是来向三司令请罪的。」
祠堂的人虽多,但大家都屏着呼吸,等着看底下事情如何发展,宣怀风这一句话,在鸦雀无声之中,却是格外的清朗悦耳。
众人暗想,都说白十三少的祸,是这副官惹出来的。现在瞧着,他倒想息事宁人,只不知他要向三司令请的,是个什么罪?
不但众人如此想,连三司令也疑惑,这王八蛋要请什么罪?
要说是和白雪岚在首都淫乱的罪,如今在祠堂前说出来,那非但不是请罪,而是要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剥我这张老脸了!我还是非杀了他不可!
一边想着,一边把枪管从太太手里抽出,不料三太太早就料到了,力气都用在指头上,他一抽,竟是没能成功,枪管还是被三太太握得牢牢。
众目睽睽之下,三司令不好对太太动粗,只能对三太太气冲冲地瞪眼。所幸得到三太太这么一下拖延,宣怀风又得了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只听宣怀风正正经经地说道,「那天晚上,总长忽然发病没了呼吸,我因为要用西医的法子救总长,又遭到三司令阻拦,一时心急,对三司令开了两枪。三司令两个肩章,是我打下来的。做人家的下属,却对上司的父亲开枪,这放到哪里说,都是一桩罪过。为着这件事,我要亲自向三司令求一个原谅。」
白十三少的副官恃宠生娇,拿枪打了三司令,这也是济南城里传递的谣言的一种。
只是相信的人不多。
一则是大多数济南人,都知道三司令的脾气,敢对三司令开枪,那哪是恃宠生娇的人能干的事?那是不怕死的人才敢干的。
二则,争斗之中,连续两枪,打飞肩章而不伤人,那枪法也太神了点。既说那副官是个靠好皮囊谋生的窝囊废,又哪练出这样一手枪法?可见是胡扯。
在许多人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白十三少被男色蛊惑,为了一个副官争风吃醋,和家里闹决裂。这种带着色香味的艳俗新闻,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
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现在宣怀风当众说出来,又没有遭到当事人反驳,那就是证实了。愚民百姓们,也知道亲眼目睹,亲耳所闻,要比传闻实在,而且又生出我是见证人的自豪感,顿时就另有了一番兴奋。
呀!三司令的肩章确实被他儿子的副官打飞了!
我亲耳听见他说的!
这种兴奋蔓延在四周的人群中,便又是一阵低而密集的嗡嗡。
三司令原恐宣怀风要说出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来,正准备发飙杀人,没想到宣怀风把这么一件不轻不重的事情,独拈出来,当作一件很要紧的事来说。虽提起自己被打了肩章,但又说明白,是因为儿子发病情况紧急,是足以谅解的情况。
所以,对他最在乎的颜面,竟没造成多大损伤。
三司令一时不解宣怀风是何用意,只是沉着脸,含糊地骂道,「哼!你这样的作为,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吗?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老子开枪!」
白雪岚把宣怀风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见宣怀风下跪磕头,已经很是心疼,而且父亲把宣怀风的肋骨踢断,竟是一句悔恨的话也没有。现在听父亲粗暴地骂宣怀风,顿时怒从心头起,手微微一抬,正要对自己的人下命令。
宣怀风猛地抱住他的小臂,大声说,「总长!求总长对三司令说句好话,请三司令原谅我吧!」
站在三司令身后的武装连两位连长,早在等着白雪岚的命令,见他似乎要发令,手臂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准备下一秒就拔枪。但见宣怀风把白雪岚抱住,白雪岚的命令又没有正式下达,赶紧又把摸向手枪的动作,给硬生生停止了。
宣怀风哀求道,「总长,看在我的分上,你就对三司令说句好话吧!」
两只手用了全力,死死地抱住白雪岚要下命令的手。加上他跪着的动作,在外人眼里,是苦苦乞求的姿态。
白雪岚听他那句「看在我的分上」,已经明白他的打算。
被他这样当众苦求,若是顺着他的意思,和三司令握手言和,把筹划已久的计划给放弃,岂不是儿戏?
但如果断然拒绝,把宣怀风从地上硬扯起来,又会让宣怀风颜面尽失。然而,这筹划已久的计划,而且冒着偌大风险,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让宣怀风不要被人看轻吗?
白雪岚被宣怀风这样跪着相求,答应也不成,拒绝也不成,仿佛被铁兽夹夹住了后腿的兽,黑着俊脸说,「你快起来。」
宣怀风大声说,「我不起来!我发过誓,要跟总长一辈子的,您父亲一天不原谅我,我就一天不起来!」
他一向儒雅沉静,这时学了白雪岚撒泼任性的样子,足有几分神似,倒让白雪岚无可奈何。
这边,宣怀风抱着白雪岚大声央求,那边三司令也不甘示弱,扬着大嗓门说,「原谅?休想!打了老子两枪,还打的老子的肩章,老子偏不饶你!」
他虽然大声嚷嚷着,心里却没有面上那样恼怒。
他最大的心病,是儿子为了一个男人要改姓,现在一没听见改姓,二没听见儿子和副官之间那些丢人现眼的话,最削面子的两件事,似乎都能被掩住,那是再好不过。
至于肩章被打掉……不过是两块布料,算得了什么?
三司令心里想着算不了什么,脸上却格外凶恶,「你到外头问问,山东好汉几十万,谁敢打我白老三的肩章?你以为磕一个头,就能原谅你吗?」
恰好这个时候,大太太那边总算找着汽车和司机,一路风驰电掣地过来,下了车一瞧,不好!雪岚和他父亲已经对上了!
再一瞧。
不对呀?怎么宣副官跪在地上,倒像在认错的模样?
大太太虽没弄明白来龙去脉,但她是很聪明的人,只听见宣怀风和三司令的两三句话,就知道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忙走到台阶上,对三司令说,「老三,不就是两个肩章吗?若是战场上敌人打的,那自然要报仇。但这是你儿子的副官打的,人家还是为了救你儿子的命,不得已而为之,就算冲撞了你,你也该原谅一下。」
三司令得了大太太一个台阶,却还是硬挺着,鼻子里哼哼,「谁叫他这样不知礼。」
拿着的手枪,枪口却垂下去一点了。
冷宁芳也搀着她母亲上来,对三司令说,「三舅,宣副官不知礼,你也教训过他了呀。他的肋骨都被你踢断了,难道你就为了两个肩章,要他的性命吗?你也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三司令又是一哼,斜着眼往儿子脸上一瞅,悻悻地说,「我当然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其实,别说我不想要他的性命,就是那天我踢他两脚,也是着急儿子的身体,才使大了劲。这样一个小后生,我和他有什么大仇大怨,要踢断他的肋骨?说了不是故意,人家也不信。」
白雪岚把这话听得清楚。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当面认错这种事,这辈子大概只对自己的爷爷做过。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肯说这么一句,也算是遮遮掩掩地认错了。
白雪岚火气下去了些,便开口向他父亲要保证,「您是一诺千金的人,既然说了话,谁会不信。既这么说,您以后是再也不会动我的副官了?」
三司令不料自己给了儿子这样一个大面子,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咄咄逼人,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翻脸。
却见白六小姐比自己还生气,对白雪岚板起脸,教训白雪岚道,「侄儿,你这样对父亲说话,我这个做姑母的,要说一说你!你是白家的人,岂不知我们白家人,从来爱惜英才。打从你曾祖起,见着刀法好枪法好的人,没有不好好款待的。连你爷爷当年结拜的几个兄弟,谁不是打的一手好枪?如今你副官这么有能耐,对你又忠诚,你父亲看着只有欣慰,还会为难他吗?以他的脾气,不过借着被打掉的两个肩章,给后生一点磨砺罢了。偏你这样小眉小眼,要认真计较。说起来,你倒是连自己的副官都不如,人家还知道轻重,到祠堂来给你父亲郑重地赔礼道歉呢。」
三司令见妹妹代自己斥责儿子,心里舒爽极了,绷着脸对白雪岚说,「你姑母从不多说一句话的,如今连她也说你不是,可见你实在不像话。我磨砺你的副官,也是为着你着想,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很喜欢为难人的?」
大太太等人,费尽唇舌地劝了三司令缓和局势,这时,眼睛都望在白雪岚身上,只盼他服一个软,把这个坎给过了。然而白雪岚只是沉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种沉默,简直把人的心要攥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