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沉默地蹲着,用手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画着圆圈,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不画圆圈不行,手上不找点事做,他就要杀人了。
那傻儿子,那蠢儿子,不顾性命,自投罗网。
这阵子老大的不顺,他揍过儿子千百次,没想过竟会有一次把儿子揍到断气。幸好,救了过来。既然能救过来,儿子就该有后福,至少不会眼下就死,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司令抬起眼,瞥了瞥背影沉沉的大哥,又想起没了六个儿子,如今每日脸上抹油彩,捏着嗓子唱贵妃醉酒的二哥。
三司令在沙土里狠狠地画着圆圈,心里一阵发冷。
混小子,你不能死!
「出来了!」
不知哪个负责观察的兵,忽然喊了一句。三司令激动得差点手枪走了火,站起来往丛外望。
对面两个人从土墙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似乎挟持着另一个。
大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宋壬和两位连长还有那些兵,都屏息望着,瞪大眼睛等着。
两人渐渐靠近,等看清脸,才发现并不是白雪岚。三司令一颗心直沉下去。
宋壬认出其中一个来,叫了一声「宣副官」。
五司令探出头问,「雪岚呢?」
宣怀风正在紧要关头,生怕惹出乱子,索性一言不发。他用手雷挟持着宣怀抿,走到双方战地中间那块空地上,就停住了没继续往前走。这是他和展露昭谈好的条件,站在双方火力交叉点,他们兄弟曝露成两个靶子,作为放置中间的砝码。
宣怀风站定脚,转身面向土墙的方向,喝道,「行了,你让他出来!」
一个人在土墙那边被人推出来,露出身形。那一个晚上没立功劳的可恶月亮,恰好此时破云而出,放出光华,映在那人脸上,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十三?
「雪岚!」大司令喊了一声。
三司令看着儿子好歹还在,眼睛热气往上一冲,差点要伸手去擦眼角。
五司令朝着白雪岚大声问,「怎么个局势?」白雪岚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绑着,却显得很沉着,潇潇洒洒地说,「宣副官抓了一个人质,挽回了局势。」
此言一出,司令们望向空地上的宣怀风的目光顿时一变,如看着活宝贝一般。
宋壬松了一口气,大嘴一咧,「我就知道,宣副官是个本事人。」
宣怀风拿着手雷,抓着他那不争气的弟,站在空地上当靶子,紧张得后颈上都是汗,这时候哪在乎表功,只盼着快点结束,对白雪岚说,「别磨蹭了,你快下命令罢。」
白雪岚也不想夜长梦多,隔着老远的距离对房连长吩咐,「你把包围圈给撤了。」
房连长也瞧明白了,这是个要交换人质的局势,赶紧照办,不一会就有了回复。展露昭派两个手下去哨探一下,果然是真的撤了包围圈,便按计划实行起来。
土墙后面人影窸窸窣窣动了两下,然后沉寂下来。
三位司令这边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敢乱做配合,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静,又心焦起来,以为宣怀风是个主导,眼睛都盯在宣怀风身上,心想,人质在你手上,下一步怎么办,你快指挥起来。
不料宣怀风这时候,对着白雪岚问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三位司令一愣,心想,雪岚挑中的人,临阵处事也实在太生嫩了。大司令和五司令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在身边的三司令脸上。三司令想起这是自己认的干儿,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顾,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凡事不拿大,总把雪岚的意见放在前头考量,也是他一个长处。」
白雪岚对宣怀风说,「你站着就好。」
停了一会,又问,「你冷不冷?」
宣怀风正紧张得浑身冒汗,哪会觉得寒冷,摇头说,「不冷。」
白雪岚问,「胳膊酸不酸?」
宣怀风说,「这时候,你还有空问我的胳膊。」
白雪岚说,「胳膊抬久了会手颤,我是怕你不小心拉了环。」
宣怀风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手,身子绷得紧紧的一点不敢动弹,摆着随时要拉手雷的姿势坚持了这么久,白雪岚不说还好,一说,果然就觉得手臂酸痛,苦笑道,「好像真有些手颤。」
白雪岚忙叫,「别去想!别去想!是我糊涂,我们说点别的。是了,母亲准备今晚的饭,问我要什么点心。我要了果子冻。你回去吃不吃一个?」
宣怀风说,「回去再说。」
白雪岚问,「你现在肚子饿不饿?午饭都吃了什么?」
宣怀风说,「午饭没吃。」
白雪岚说,「你怎么又不听话?我一天不在,你就这样捣乱?」
宣怀风叹道,「你不要勾着我说话了,不管用,胳膊一样的累。现在到底怎么样?展露昭呢?」
白雪岚说,「他已经从后面撤了。」
三位司令早等得不耐烦,见白雪岚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心忖这后生真是不按规矩来,听见说展露昭已经撤了,顿时精神一振,给手下人打手势。
白雪岚见对面密丛里一阵窸窣,猜到他们想做些行动,连忙喝止,「都别动!姓展的虽然走了,可他留着两个枪手呢!怀风,你站着别动,当心他们把枪口就对着了你。」
他这样一喝,局势又僵持下来,山谷中恢复了一片沉寂。
宣怀风只好继续坚持,问,「这是要等到展露昭平安撤出去了,才能进行下一步?」
白雪岚说,「是的。」
宣怀风问,「他走得老远,留在这里的枪手,怎么知道他平安撤出去了?」
白雪岚说,「放几个信号弹,让他的枪手看见就行。」
宣怀风说,「要是我们的人也在远处放几个信号弹,岂不是就把这些人骗过去了?」
白雪岚莞尔一笑。
这真是个可爱天真的,双方正交换人质的时候,你就算想到了,也不该径直问出来,叫藏在土墙后的展露昭的枪手怎么想?人家枪口可正对准了你。
又想,他一天下来连惊带吓,现在还拿着个要命的手雷,嘴上想到什么说什么,应该是因为心里紧张。
因此又陡生了一番心疼。
宣怀抿身上被展露昭扎了两刀的伤口还在流血,一直半死不活,这时候却忽然挣扎起来,开口骂宣怀风,「去你妈的不安好心!你比姓白的还坏!军长放了你和姓白的,白家军让军长平安撤出去,大家说好的,你放信号弹蒙谁?想害军长,我和你一拍两散!」
宣怀风勉强挟制他,嘴上叫着,「别动!不许动!」
白雪岚看宣怀抿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宣怀风手臂环在他脖子上,任何一个剧烈动作就可以手一松,把手雷给炸了,急得额头冒汗,大喝道,「宣怀抿,你别毁了你军长的活路!展露昭比鬼还精,不会上这种当。他和他的人定了暗号,红绿白三个颜色的信号弹要照着说好的顺序放,要是看见顺序不对,那就是出事了。这边的人马上开枪。我们不可能放信号弹冒充他。你给我老实点,不要节外生枝。」
正说着,只见远处蓬地升起一簇绿光,隔了一会,又升起一簇白光,再隔一会,又升起一簇绿光。黑夜之中,信号弹在半空中格外清晰,众人都瞧见了。
宣怀风问,「那是展露昭放的吗?」
宣怀抿抢在白雪岚回答前说,「废话,不是军长放的,难道是你们放的?军长一定是平安了。」
宣怀风不管他弟弟说什么,还是对着白雪岚问,「现在就行了吗?要是安全了,你就快过来。」
白雪岚站在土墙前面,并不能知道土墙后的情形,想了想,开口说,「两位,你们军长给了信号,我这脚上的绳索,总可以松开了吧?」
这话是对展露昭留下的枪手说的。
白雪岚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动静,试探着用被绑住的双脚,在泥地上挪了挪。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没有打向白雪岚,竟是打在宣怀风身侧的地上,溅起沙土。
宣怀风猝不及防,差点把握住的手雷掉在地上,赶紧又抓紧了。
白雪岚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愣了片刻,勃然大怒,「操你娘!谁让你开枪的?有本事冲我来!」
土墙后面,一个男人冷冷带着痞子的腔调,开口说,「白少爷,你别试探了,我这把枪还在。谁再轻举妄动,我的子弹可不留情。」
白雪岚说,「展露昭已经发了信号,你不听你军长的命令?」
男人说,「军长的命令我一定听的。你们快把宣副官放过来。」
他嘴里的宣副官,自然是受伤的人质宣怀抿。
宣怀抿开始说军长平安了,那是他心里所盼望的,但他并不知展露昭约定的信号弹顺序,对于那三个信号弹是不是展露昭放的,其实不曾确定。现在听土墙后的枪手的话,知道信号弹果然是展露昭放的,他已经平安脱险,心里一阵激动。
再一琢磨,枪手那快放了宣副官的话,一定也是展露昭的叮嘱。可见军长危难之中,还是想着自己,激动之上,更有了一番感动。
宣怀风却不肯照枪手的话办,反对说,「我们已经让展露昭撤了,现在该轮到你们让一步。先把白雪岚放过来,我再把怀抿给你们。」
白雪岚说,「我不要紧。怀风,你先退到林子里,再把宣怀抿给放了。」
白家司令投鼠忌器,龟缩在丛林后,憋屈得不行。听见白雪岚说他不要紧,气得肚子里大骂,小兔崽子很不晓事,天底下死了谁都不要紧,唯独你不能死。这都什么关口了,还缺心眼的先人后己?
宣怀风拒绝道,「不行,展露昭最恨的就是你,有他的枪手在,不看着你平安,我不能退。」
这铿锵有力的话,简直说到三司令心坎里,忍不住扯着嗓子对白雪岚吆喝,「混帐东西,你是喜欢被人用枪口指着的还是怎么着?宣副官叫你过来,你就赶紧给老子过来!」
白雪岚说,「我是总长,他是副官,我不用听副官的话。」
三司令气道,「放屁!他是我干儿,就是你哥。你就算不听副官的话,也要听你哥的话!」
白雪岚不羁纵性,忽然不经意诱得父亲喊出这样一句有趣的话来,虽在生死未定的情形下,也不禁哈哈一笑,对宣怀风说,「你看,果然我以后都要叫你做哥哥了。」
宣怀风哭笑不得,「正经一点。你快到林子这边来。」
白雪岚说,「不,你先进林子。」
枪手执行断后的任务,就等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是何等的严肃大事,没想到居然遇到这样两个不按规矩来的家伙,相当恼火地喝道,「闭嘴!说了让你们进林子吗?快放宣副官过来!」
宣怀风大声说,「白雪岚不平平安安的进了林子,我绝不放宣怀抿。」
宣怀抿眼瞧着乌沉沉的手雷横在自己脖子前面,目露恐惧。军长有危险时,他只顾着想军长的生死,忘了自己的生死。如今不用担心军长的生死,自然就担心起自己的生死来,恨得宣怀风咬牙切齿,咒骂道,「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哥哥,拿着自己弟弟的命谈判。你那奸夫不平安,你就要杀我?这他娘的什么道理?你天打雷劈!」
他现在怕死起来,嘴上在骂,却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乱动挣扎,唯恐引爆手雷。
宣怀风只当没听见弟弟的咒骂,朝着土墙后面那个看不见的枪手说,「你们军长已经撤了,想必你也不愿死在这里。我宣怀风是信守承诺的人,你让白雪岚进林子,我就放了宣怀抿,保证让你们平安离开。我站在这,用我的性命担保。你要觉得我耍心思,先一枪杀了我。实话告诉你,你杀了我,比杀了白雪岚更厉害,他是宁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我的。」
白雪岚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又是笑,又是气,又是担心,骂道,「呆子!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宣怀风说,「你别管我怎么说话,快给我过来。再婆婆妈妈的,我这胳膊真要撑不住了。」
白雪岚顿时紧张起来,「你的手可千万别抖。」
于是他不敢再做纠缠,听从宣怀风的话,从土墙那边朝着林子的方向移动过来。双脚被绳索绑着,不能迈开步走,只能兔子似的一蹦一蹦。亏得他气力足,后腿发力,一蹦就老远,很快蹦到了中间空地的范围。
宣怀风担心枪手在白雪岚背后开枪,目光只盯着土墙,不断和那枪手说话,「我人在这,你枪口对准我。若有一点变故,你杀我就是。」
也不知道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枪手知道杀了白雪岚,自己绝对也活不成,所以即使看着白雪岚离开,那枪手既没有发出声音,也终究没有开枪。
此时,白雪岚已蹦到宣怀风身边,停下来望望宣怀风,对着他温柔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