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神秘地笑了一笑,低声说,「史嘉悦。难道你把他也忘了吗?当初你读书时,他常在学校门外不远的小巷子里等你。你们以为很秘密,孰不料许多同学里都有着传言呢。」
在孙姨娘如今的生活里,早不提起这个名字多年,现在忽然听见了,不禁失了失神,强笑道,「太言过其词。我和他,当时不过因为都在学生文艺委员会里帮忙,所以有些来往。哪怕他真在校外等我,和我说话,也不过是谈文艺委员会的事。」
周姨娘打量她一眼,微笑道,「我也没说什么,你何必急着和我解释。只是我那位女同学说,他这些年在天津做事,很有些成绩,俨然是一个年轻才俊了。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娶妻。这个月他为着公务到济南来了,住在金龙饭店。你要不要和他见见?」
孙姨娘脸一红,忙道,「你真是疯了。我现在是什么身分,怎么能这样胡闹?」
周姨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一样的身分,都是有钱人的姨太太。可是姨太太又怎么了?难道当姨太太的人,就没有和老同学见面的自由吗?你们就算见了面,大不了也就聊聊当同学时的事,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宁愿你到外头走走,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我看你在这家里受着那女人的压迫,过得很不如意,往常背着人,总是唉声叹气,何苦来着?」
孙姨娘起初怪她说得太率直,后来听她说自己在家不如意,却是触动心肠,便又把对周姨娘的一点责怪都消了,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读书的时候,嘴上念叨什么自由,什么追求,见着报纸上那些受压迫的女子,总说她们虽然可怜,然而又可恨,既遇到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奋起反抗,一味忍耐到死。等霹雳真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那是没法子。我父亲被人拿枪指着,难道我真的为了一个婚姻自由,置父母的死活于不顾?我不能这样狠心。到如今,给人当了妾,生了女儿,一样要在大房面前受气受辱,我也成了报纸上那些可怜可恨的女子了,可是,我又能反抗什么?」
周姨娘忙止道,「你看,又唉声叹气了。我说你还是想开些。头一桩,你毕竟有个女儿,比我这无儿无女的要有指望。第二桩,五司令虽然是个大老粗,对你还算可以啦。废话少说,我就问你,那位史同学,你到底愿不愿一见?」
孙姨娘叹道,「要说见一见老同学,我心里也想。可是昔日是大家平等。现在他青云得意,呼吸自由的空气。我却成了一个腐败旧制度的姨太太,和他见面,我的尊严将置于何地?」
周姨娘笑道,「你这样犹豫,可见是真的想见一见了。我懒得再游说,让你自己琢磨去。」
抬头左右一扫,见房里小桌子上放着一叠信纸,便抽了一张,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把信纸往桌上一摆,说,「这是他住的房间号码,还有金龙饭店的电话。给不给他打电话,你自己考虑。我在这里待太久了,那边大概要找我,我先走了。」
孙姨娘把周姨娘送到屋外,回到房里,倒是存起了一段心事,有些郁郁不乐,一个人独坐着出神。半日,叹着吟了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忽听外头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来,「和谁相见难?是在想我吗?」
话音落出,五司令脚步趔趄地走进来。
孙姨娘被一股臭酒味迎面一熏,猛地站起来,拉着脸道,「喝了酒,就来我这闹。我不招待你,快出去。」
五司令往她雪白的脸颊上一扭,笑道,「你不招待我,还能招待谁?都是雪岚那臭小子,敢和我拌嘴。我和朋友到馆子里喝两杯,这才消解了一肚子气。现在我心情好些了,你又来和我闹别扭。」
孙姨娘冷哼道,「别人和你拌嘴,这帐也要算在我头上吗?我要你出去,也是为着你好。不然,让那一位知道了,又肚子里骂我是狐狸精,要和你做申述。」
五司令不以为然地说,「那一位吗?她是我扶正的,我不乐意,把她贬做洗脚的丫鬟也行。我找哪个姨太太,她敢多嘴?」
他酒喝多了,现在觉得口渴,见到小桌子上有一杯大半满的冷茶,料着是自己姨太太的,也不必顾忌什么卫生,就过去拿着一口气喝了。放下杯子时,瞥见桌上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个房号,又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似乎有些眼熟。
正歪着脑袋,想是哪里的电话号码,孙姨娘忽然走过来,一劈手夺了那信纸,两三下撕个粉碎,沉着粉脸问,「人家的东西,你为什么偷看?」
五司令说,「看就看了,紧张什么?难道你这东西见不得人?」
孙姨娘气愤起来,提着嗓子道,「我怎么见不得人?我做什么坏事了?快过年了,一个女同学想起我来,邀我去见面,我因为怕挨你那太太骂,不敢出门,已经回绝了人家。你不信,你找人去调查!我要背着你和别人捻三搞四,你就枪毙我!」
五司令愕然地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哄着她说,「我顺嘴一句,没别的意思呀,干嘛发这么大脾气?谁又说要调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