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是个和蔼的人,此时虽未发怒,但仅是忽然敛笑,也已让这些熟悉他的人惊骇了。孙副官和宋壬竟不敢言声,白雪岚也有些着慌,忙说,「孙副官半夜睡得糊涂,被人叫醒,还没醒过神来,真是越描越黑。我的意思,你负责廖家银行那头,还要谋划义彩那极重要的部分,已经够你忙了。韩家这边,自然我要安排别人来办。我一向很倚重你,若说我以为你不如他们能干,那我真冤枉。」
宣怀风和孙副官说话时,见白雪岚总偏着头观察自己的动静,想着他往常抓到空总促狭自己,不妨也逗他一下,于是把脸色正了正,不料居然把众人都吓住了,自己倒老大的愧疚,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在闹着玩,只能轻咳一声,说,「你既这样说,我自然明白了。刚才算我说错话,请大家别往心里去。对不住了。」
魏英正急着救人,见这些人缠夹不清,尽扯些不要紧的,忍不住插话,「诸位,诸位,别的暂且放下,先把营救计划商量了,成不成?」
众人这才又回到正题上。
把各方采集到的情报汇总起来,再评估自己手上掌握的人手,商量到最后,定了由宋壬带一半手下,执行对秦秘书的营救。剩下一半手下,交给熟悉情况的魏英正,负责救出韩未央。
诸事商量妥当,魏英正神采奕奕,急切地要宋壬带自己去见那些帮忙的手下,说,「实在不能等,办完这边,我还要赶紧回小姐那边报信,好让她做好准备。」
白雪岚点点头,宋壬便带着魏英正风风火火地走了。
白雪岚转过身,举手对着宣怀风的肩膀轻轻一拍,松了口气说,「好家伙。」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一向运筹帷幄,善于决战千里,这样的场面想来不是头一次,如何今天一副心惊胆颤的模样?」
白雪岚哼道,「你以为我是说营救的事?我是说你刚才对我一虎脸,差点没把我一颗心吓得跳出嗓子眼。现在我琢磨过来了,你是故意捉弄我,对不对?这样使坏,应该赔偿我。」
宣怀风现在和白雪岚谈判,已经很有经验了,果断地说,「对也罢,不对也罢。我刚才已经说了对不住,此事揭过不提。你把一个小会都开完了,才想起来找我后帐,我不能接受。」
后面有人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孙副官还未离开,仍在房里。
宣怀风转头看着他问,「如何?你又要帮助你的上司,来对付我吗?」
孙副官忙举起双手说,「不敢。宣副官和总长的战争,我没有参与的资格。而且,以我一个旁人的眼光论,宣副官的战力与日俱增,总长一定要战败的。若我要当一个帮凶,也只会选择宣副官来帮助,哪能帮着上司对付你呢?」
一番话,把宣怀风也说好笑了,摇头说,「嘴皮子真厉害,听起来是恭维,其实把我骂狠了。既用帮凶这个词,那我就是凶手了?我有这么凶吗?」
孙副官忙分辩,「没有这个意思。你当然不凶的。」
宣怀风又问,「这又不对了。我如果不凶,怎么又说你的上司要战败?这不是太贬低你上司的战力了?」
孙副官被这样一问,倒答不出话。
白雪岚一直在旁边站着强忍,这时忍不住了,对孙副官哈哈笑道,「你今天肯定要战败的。告诉你一个经验,别和没睡够的人斗嘴。他昨晚累得很,又强撑着起来开小会,积攒了一肚子脾气呢。别人有所谓起床气,他不但有起床气,还有睡前气。」
宣怀风说,「真不是撒气,也就和他说说道……」
一个理字未说完,却举起手捂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白雪岚说,「果然我说得对,快进去睡。」
宣怀风看看墙上挂的钟说,「已经四点了,躺下马上又要起来,索性不睡了罢。」
白雪岚反对说,「管他几点,哪怕能睡一个钟头也是好的。」
说着就要带他进卧房。
宣怀风说,「还有一个人在这。我们去睡大觉,把人家撇这里吗?」
白雪岚转头去问孙副官,「你还有什么事?」
孙副官笑笑,「想请示总长,宋壬明天办韩家的事,宣副官这边的保护,怎么办好呢?」
宣怀风不由笑起来,对白雪岚说,「我现在真服气了,你这个副官挑得好,和你的心思一样的。」
又对孙副官说,「多谢关心。向你做一个坦白,他肯把宋壬派出去救人,其实在里头和我打了半天擂台呢。你放心,我身上的膏药还是有的,只是从宋壬换成了房连长。」
孙副官也笑了,说,「原来如此,关系到宣副官的安全,总长不可能不尽心。果然,我只是白操心。」
宣怀风说,「你跟你上司一样,也字里行间的调侃人。」
说完,又打一个哈欠。
白雪岚说,「我就说了,你是累得受不了了。也不想想昨晚……」
猛地被宣怀风横嗔一眼,便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温柔地笑着问,「明天大年三十,你非要让自己顶着两只黑眼睛吗?听话,进去睡一会。」
宣怀风打了两个哈欠,渐觉得膝盖有些软,腰杆一阵阵酸痛。想起前半夜两人那几番激情,自己用了许多体力,刚才因为谈的是救人的公务,情绪上亢奋,丝毫不觉疲累。现在大概那些积聚的疲累,又发作起来了。于是只好老实地进卧室补眠去。
白雪岚见他进去,也待跟进去,走了一步,却又停下,回头问孙副官,「让房连长保护怀风,你觉得妥当吗?」
孙副官思索一下,回答说,「按目前的局势看,这是最好的安排。总长如果还是不放心,那我明天和宣副官一同到房连长那里,如何?」
白雪岚欣然道,「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明天不必做别的,就陪着他罢。」
孙副官说,「就是有点遗憾。」
白雪岚问,「你遗憾什么?」
孙副官说,「总长和老爷子打擂台,我还指望着见识总长如何大展神威,这下是看不成了。」
白雪岚笑骂道,「滚你的,以为和老爷子打擂台是闹着玩的?什么大展神威,轻松得胜,全是戏台上演的。我明天能挣个不挨揍就算不错了。天快亮了,你索性不必回去,就在这沙发上凑合一下。我也要去歇歇。」
说完,便进卧房,抱着宣怀风进行那可贵的补眠去了。
这一夜说来也奇,宣怀风虽然身体上很累,但始终无法睡得沉。四点来钟躺上床,总觉得人浸在海里,四周波浪起起伏伏,扰得人不能安静片刻。他这样睡一会,醒一会,也不知道有几次,以为自己睡过去几遭,应该足有七八个钟头,谁料勉强睁开眼睛一看,窗外还只泛着半白的光。
上床时,白雪岚是拥着他一道睡的,这时人却不见了,左手半边的床空着。宣怀风伸手摸摸那块地方,没有一丝热气,可想白雪岚早就起床了。也不能说起床,也许他昨晚一见自己睡着,就马上起来,不知忙什么要务去了。
宣怀风虽说睡了一觉,但因睡得不好,醒了反比睡着前更累似的,那腰腿里的酸痛倒是真的全醒了,一阵阵在骨头里刮着难熬。这样躺在床上更不受用,他便挪到床边,把床头柜上放的手表拿起来看看,差不多七点半。用这时间对比窗外黯淡的日光,想来今天是个阴冷的日子。恍惚间,似乎明白过来,这一夜的不安从何而来。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去年这时候,姐姐还百般叮嘱自己去和她一道过年,电话往会馆打了一遍又一遍,今年这时候,姐弟俩要再和和气气地一块吃顿年夜饭,已是奢望了。
国人最喜庆团圆的日子,他身在异乡,浑无归处,想起崔涂那句「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正中心境。又想起王湾悲泣的「乡书何处达」。自己的故乡,自然是广州,然而那却像已过去了许多年,记忆中宣家老宅的模样,竟隐隐有些模糊。可恨自己当日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没有细细看过,珍惜过。
他在床上呆坐片刻,再三犹豫,是否要打一封电报到首都,给姐姐问一声过年好。然而又想,自己这电报若是打过去,恐怕她原本无气的,也要生出三分气来。
还是算了。
宣怀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下床穿上衣服,走出客厅,看见白雪岚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不由站住脚,认真地多看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