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连长说,「楼上楼下都看住了,他们再拖延,也不过躲在房里,跑不到哪里去。」
蒋云正说,「虽然跑不到哪里,但这样干耗着也没意思。他们再不开门,我是打算强攻了。」
房连长辜负了白雪岚的嘱托,良心上很觉不安,听见打算强攻,便阻拦道,「我劝你,手段能柔和些,就尽量柔和些。一来,那是军长的心上人。老爷子拆散他们,是一回事,我们强攻之下,万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那可是捅破天的另一回事。二来,你不要忘了宣副官在祠堂是怎么打鸟的,真干硬仗,他那把手枪,很可以先让你的脑袋多出一个血洞。」
蒋副连长也正忌惮宣怀风的枪法太过神准,踌躇一下说,「那就再等一等。要是等一会再不开门,他们必定是察觉了,没法子,只能干硬仗。」
两位正副连长,和一群士兵,干望着那扇结实的木门,足足等了好一会,就不见那木门打开一条缝。
蒋副连长又敲了两下门问,「孙副官?还没行吗?」
里面孙副官答说,「对不住,再等一下就好。」
蒋副连长把眼睛对房连长一望,叹气说,「看来是没法子了。」
说完,眼神一沉,对着后面猛地一点头。两个士兵走到门边,一个人把长枪调转过来,硬木枪柄对着门锁,正要狠狠地一砸,忽见那门锁上的机关转动一下。
房连长反应很快,赶紧把要砸锁的士兵拉到一边。
咔哒一声轻响,门把有人在里面扭动着。房门打开来,孙副官站在门前,把眼睛往房蒋两位脸上一看,又往他们身后那一群士兵身上一扫。
蒋副连长不想这样痛快地开了门,自己的士兵又来不及隐匿,如此当场露了形,很有些尴尬,思忖着,既然已经暴露,不如硬干得了。正要命令士兵们闯进房里,把藏匿的宣怀风逮捕起来,不料宣怀风忽然就从孙副官身后走了出来,站到蒋副连长面前问,「你是奉总长的命令赶来的吧?辛苦辛苦。不过总长为了保护我一个人,这样耗费人力,我以为总有点大惊小怪。我看走廊并不需要布置这么多人手。」
蒋副连长见他脸上带着一点微笑,态度颇为和蔼,可是目光往下一瞄,西装外套腰上的位置微微鼓起,底下明显藏着两把枪。想起宣怀风拔枪瞄准的速度,自己就站在他面前两步的位置,一旦翻脸,正等于把脑袋送到枪口上去了。因此,把马上命令动手的主意打消,回答说,「我们军人就是执行上头命令的,不辛苦。」
宣怀风手往后一摆,潇洒地把房门完全打开,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说,「不是要谈谈吗?请进。」
蒋副连长心想,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人究竟猜到了多少。若是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我跟着他进去,只要他把枪对着我脑袋一抵,我岂不做了人质?便笑道,「只是一件小事,这里谈谈也就可以了。」
宣怀风问,「究竟是什么事呢?」
蒋副连长眼睛往下垂了一垂,笑道,「是这样的。军长派我过来的时候,要我转告宣副官一句话,此处不宜久留。」
宣怀风和孙副官对望一眼,只是笑了笑。
孙副官问,「军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副连长说,「当然是要你们转移的意思。大概军长从哪得了消息,知道这个地方不再是秘密了。他要我把二位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二位,事不宜迟,这就请跟我走罢。」
他以为宣怀风见了自己带来许多士兵,就算没有猜到十成,也要猜到五六成,绝不会轻易合作,可宣怀风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是朝一旁的房连长看看,问,「房连长和我们一道吗?」
房连长心中有愧,见他们不知是计,开了房门,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一直站在边上不作声,现在被宣怀风一问,目光更是直垂到地上,欲言又止,半晌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接下来的,都是蒋副连长的任务。」
宣怀风点点头,也就不多言了。
于是由蒋副连长在前头,宣孙两人跟着他下楼。从客厅出到院子,再往院门走。蒋副连长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距离与宣怀风拉开,暗中对带来的士兵们使眼色。那些士兵们做出保护的模样,慢慢挨近宣怀风和孙副官。等院门一打开,宣孙两人才发觉真是严阵以待,一辆黑轿车停在门口,前面一辆大军车,后面一辆大军车,竟是前后夹住,押解似的阵容。而宣怀风和孙副官之间,已经被士兵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蒋副连长见时机成熟,手一挥,两个士兵把孙副官两只胳膊一扭,捂着他的嘴,迅速拖回院子里去。其他四五个士兵,猛地朝着宣怀风围去,没想到宣怀风却十分机敏,脚往后一挪,背脊贴在墙上,占住大门台阶上一个防守的位置,手枪闪电般掏出来,砰的一响。
蒋副连长脸上猛然一点热风扇过,只觉得哪里不对劲,摸摸自己脑袋,再往身后的地上一瞧,才知道宣怀风一枪,打飞了自己的军帽。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几个士兵,但距离其实并不远,若要以此印证宣怀风打枪的准头,并不算多惊人。但若论他拔枪的速度,还有开枪时的冷静,真够让人咋舌的。
士兵们也早听说过军长喜欢的男人是个神枪手,这时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都起了作用。明明对方只有一个人,士兵们也不敢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反而被枪声震得往后一缩,然后隔着七八步的样子围住宣怀风。
蒋副连长见包围已经成型,宣怀风插翅难飞,这才开口道,「宣副官,你这一把枪,能杀光我的人吗?」
宣怀风左手一动,又闪电般掏出一把枪。两手平举,对着蒋副连长这边,稳稳妥妥的双枪。
只是在蒋副连长看来,这举动虽看着潇洒,其实很有几分幼稚,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以加强连这些人手,真要宣怀风的性命,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大不了丢下几条人命罢了。只是他如果杀了宣怀风,那真把白雪岚得罪到死地,若不是无计可施,他不能做这事,便放软了语气说,「就算你有两把枪,也不能杀光我带来的人呀。你看你站的这位置,并不能做一个有效的遮掩,连打拖延战的条件都没有。如果真动起枪,你的性命绝保不住。我说的是实话,你信不信?」
宣怀风想了想说,「关于这一点,你没有骗人。」
蒋副连长说,「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仇怨,而且可以说是有点交情的,完全没有必要弄成血流成河的局面。我请你把枪放下,我们谈一谈。」
宣怀风说,「好,那就谈一谈。首先我想,你并不是总长派来的罢?」
蒋副连长坦白道,「不是。我执行的,是总督的命令。刚才是怕你不肯合作,所以我说一个谎。这一件事,我向你说句对不住。」
宣怀风说,「原来是白老爷子的命令,也不能怪你执行。不过他老人家的命令里,有说要带我去哪里吗?」
蒋副连长说,「当然是带你去见他。他想和你私下谈一谈。」
宣怀风长长的睫毛往下微微垂着,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却说孙副官被两个士兵拽回院子里,急得眼睛冒火,这时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做一个力挽狂澜的勇士。幸亏两个士兵也知道,这是那位霸王军长爱重的副官,并不敢太为难,将他拖回公馆的二楼,打开门,往房间里一送。
孙副官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忙转身往房门跑,眼看着那厚实的木门在眼前砰地一下,关得死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竟在外面锁上了。
孙副官擂着门大喊,「开门!开门!你们不知道宣副官的分量,他掉一根头发,你们整个加强连都要葬送!开门,我要见房连长!开门呀!」
叫喊一阵,外面毫无反应。孙副官心忖,自己虽在武力上没多少作用,但刚才走出房间时,已想定了要和宣怀风一起合作战斗的。现在自己却被拎出来,剩着宣怀风独自面对许多对手,岂有胜算?自己的才干,都在平日按部就班的谋划中,遇到这种动刀兵的时候,真是秀才遇着兵,无可施为。
想来想去,所能想到的,不过求援二子。求援的对象,自然只有自己的上司。只是这个时候,上司一定在外头奔波,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再说,就算知道他在哪,自己又怎么发出求援的信号?
眨眼之间,许多念头一个个浮出来,又一个个被打消。
孙副官咬牙,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似的说,「不慌,不慌。先出了这地方,总能想到办法。」
房门他是打不开的,纵使打开,外面可能也有看守的士兵。他便还是把逃跑的主意,转到窗户上。刚才他和宣怀风也曾经想爬窗逃脱,只是下面看守的士兵太多,现在却有一点优势,士兵们大多去对付宣怀风,未必还有人在窗下监视。
他转身往窗户那边走。
房间那头床上的幔子是半垂着的,遮掩了视线,他径直往窗边走,经过幔子,蓦然发现床上倒着一个死人般的身影。这倒把他吓得住了脚,啊地叫了一声。
不料那却不是一个死人,从床上坐起来说,「对不住,吓到您了。」
孙副官这才看清楚,居然是房连长躺在这里。
孙副官问,「你这么在这,我刚才说要见你,你竟不吭声。」
房连长颓然叹气,「见我有什么用?如你所见,我现在也是一个被关押的囚犯。今天我很对不住军长,实在惭愧。我就躺在这里,当自己是一个死人罢。」
说完,又仰天撒手的倒在了床上。
孙副官上前推他说,「快起来想想办法。刚才那枪声,一定是宣副官不和他们合作。宣副官在大门外头,正和他们对峙呢!我不要你别的,你帮忙让我逃出这个房间。」
房连长说,「帮不了。」
孙副官急道,「你刚才也说,很对不住军长。然而这个错误是可以挽回的,将来在军长面前,我替你说情。别的不敢说,你这条命,我完全可以保下来的。大概还能保住你连长的位置。」
房连长苦笑道,「打了一辈子仗,我还怕死吗?但我是军人,总督要人把我看管在这里,我就不能动弹。」
孙副官跺脚,加重了语气说,「房朋义,你别猪油蒙了心!你是那种被一道命令就束缚了手脚的人吗?如果你真是,郑家窝那个晚上,你就不敢擅自领兵出城救人了。你给我起来!像个男人一样起来!勇敢的战斗!」
他拽着房连长的衣领,气急之下,力道竟有长进,足足把人从床上拽得直坐起来。
只是房连长虽然坐了起来,人还是一点没有振奋,任由孙副官拽着自己军装的衣领,只说,「两件事性质不同。郑家窝是要对付白家的敌人,这是大义所在,我就算违抗命令也要坚持。今天这事,我真的不能对抗老爷子。」
孙副官气骂,「你这个懦夫!」
房连长抬头望着他说,「孙副官,你以为我是怯懦,你真看错人。军长在你心里分量很重,可老爷子在我们这些大头兵心里,分量更重。人家在外头见到军长,恭恭敬敬地称一声白十三少,虽说有军长自己的本事,只是,你摸着良心说,难道就没有上人的荫蔽?难道就没有看在他白家这块招牌的分上?总督他老人家镇住这块地界许多年,如今就算老虎老了,小辈也应该给他一点尊敬。」
孙副官说,「我没工夫再听。你真不肯帮忙,我自己去。」
说着,在床上扯了床单,想撕成布条,做成一条攀窗而下的绳索,可是力气不够,撕了一下,不但撕不开,还扯得手臂生疼,便咧嘴去咬。房连长一伸手,把床单夺了过去。
孙副官瞪红了眼睛问,「好哇,你见死不救,还要阻拦我去救吗?」
房连长说,「不错。事情到了这一步,还不如让总督的命令得到执行。你要是求援,把军长引过来,白家非打一场内战不可。」
孙副官说,「我很了解总长。如果要他为了大门外那人,打一场白家的内战,他不会犹豫。」
房连长声音陡然沉下来,「我一向视军长为楷模,就算要为他死也愿意。然而,如果他为了那个人,为了儿女私情,愿意打一场自己家庭的内战,把白家葬送掉,让山东地界落到廖家那种卖毒品的混蛋手里。不但我,连我手下那些兵,不,是白家所有的兵,都会寒心。我知道宣副官为人不坏,对他并没有一点意见,可这件事的解决,只能靠白家内部做出谈判,不能变成大门外面的一场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