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白家大宅这顿年夜饭,几乎是端到阎罗殿里吃了。从老爷子到下头几个司令,打了许多年仗,谁没见过几次生死场,独有这次突如其来,而且由自己人下手,看见手雷炸开那瞬间的伤心痛心,全无言语可形容。初时是一团彻底的混乱,等发现自己还喘气,身上也并不见受伤的疼痛,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手雷,是个闪光弹。
虽然如此,却也并没什么可安慰的。
这闪光弹没把人炸死,也足以把长辈们的心炸碎了。
饭厅里人仰马翻,外头的军官和护兵们冲进来扶这个叫那个,盲头苍蝇似的乱了好一会,等几位司令稍微恢复了一点,可以大概地发出命令,大家才算分出个东南西北。大司令最是焦头烂额,首先叫人把老爷子送医院去,可是又不知谁插了一句嘴 说,「这是震伤,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妨碍,只怕随便移动要坏事,还是赶紧叫医生来就地检查的好。」
于是又改了赶紧叫城里的西医来。
只是五司令肩上中了一枪,伤口还在流血,实在不能等医生赶来,就算赶来了,没有医院的工具,子弹也不好取出来,所以又忙命人把五司令送去医院。还有一个白天赐,刚才白雪岚趁着闪光弹的掩护冲过来救宣怀风,和宋壬、张大胜一道,把看着宣怀风的两个护兵狠揍了几下,当时白天赐离着他们不远,被闪光弹炸得唉唉叫唤,白雪岚天生腿长,牵着宣怀风临走,顺便就踹了他一脚。也不知到底踹着哪里,只见他一直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口里惨呼不已,大司令便也叫人把他扶上车送医院去。
若在平时,大司令一定会亲自跟去医院,可白老爷子还躺在这,当儿子的绝不能离开,先老父而后小弟和侄儿,这在国人的伦理顺序中,是毋庸置疑的。其余两个弟弟也是耳鸣眼花,叫他们去陪着老五也不实际,便问五太太哪去了。
不料下面的人报告说,「十三少在外头也丢了一个闪光弹,把五太太震晕了。其余两位太太和几个姨太太也受了影响,不过她们离得远,情况比五太太好许多。」
大司令气得又要骂人,然而知道这不是骂人的时候,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出去问大太太,她要紧不要紧。要是不要紧,叫她到医院照看照看老五,我这边要守着父亲,是走不开了。」
那护兵便出来,把话对大太太转告了。
三司令耳朵里嗡嗡了许久,大约也能听见一星半点,知道自己夫人被自己儿子炸了,又怒又担心,慌忙靠着眼里迷迷糊糊一点轮廓,摸索着走出饭厅找太太,无奈饭厅外面那些受了惊的女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全都惊魂未定,嘤嘤泣泣,他又看不真,急得开口喊,「太太!太太!」
三太太因为白雪岚在丢闪光弹前提醒了一句「闭上眼」,当时下意识闭了眼睛,因此视力受的影响最小,此时正扶着大太太随便坐在台阶上,叫人拿浸了温水的毛巾给大太太敷眼,这时听见丈夫声音,连忙过来拽着他的手问,「我看见雪岚带着那孩子跑了,他这次……是真惹了了不得的祸了么?」
三司令听她声音都在发抖,紧紧地拽着自己,知道她极为担心,这时自己反要镇定下来,勉强说,「这次闯的祸是有些大。不过他还算有点理智,没用真手雷。等老爷子把他抓回去,非打一顿半死。他也活该。」
三太太问,「老爷子是这样说吗?」
白老爷子因为闪光弹就在他面前爆炸,受了很大的影响,现在还没能恢复,何曾能做这种表态。只是三司令这时候并不愿细说,只问她,「你要不要紧?」
三太太说,「我不要紧。就是老五家的晕过去了。大嫂要去医院,大哥让她去照看老五。我本该陪着一道,可又担心这边……」
话没说完,三司令就说,「你也陪着过去。你到医院,叫医生给你看看。」
三太太说,「我其实不妨。」
三司令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这小畜生今晚要是能逃出城就罢了,要是逃不出去,总要被抓住的。丢闪光弹这一桩,他爷爷已经不能轻饶他,然则他还大逆不道,对他五叔开了枪。」
三太太吃了一惊,忙问,「刚才实在太乱,我只看见老五被人抬出来,却没细问。怎么他中枪是雪岚干的?他不至于这样啊。」
三司令叹道,「别的你也不要问了。总之我要看着老爷子,你替我到医院去。老五是雪岚打伤的,你很应该过去。」
三太太说,「你说的是。等有机会,我和老五聊聊,替雪岚向他五叔道歉,希望他不要太追究。」
三司令跺脚道,「我叫你去,可不是为了这个。我管那小畜生死活!」
三太太见他旧病又犯了,马上把他的手一甩,冷冷地哼了一声说,「给你长脸的时候是你儿子,惹祸的时候,就是我生的小畜生。我是小畜生的母亲,我到医院去和老五开谈判,不用你过问。」
三司令又烦恼又着急又憋屈,不知顶她一句什么狠话才好。
三太太也不理他,回头看见一个丫头把大太太搀扶起来,便走回去问,「是要到医院去了?」
大太太说,「是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三太太说,「我和大嫂一起去。」
便瞅也不瞅三司令一眼,搀着大太太,脚步很快地走了。
三司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走回饭厅里来,发现白老爷子坐在椅上,大司令和二司令还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抚胸顺气。白老爷子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对两个赶过来的军官说着什么,两个军官听完,大声回答了一声是,马上匆匆离开了。
三司令瞧他们的样子,必定是去执行抓捕白雪岚的军令,心里不由一紧,忙赶上来尽孝,问,「父亲醒过来了?身上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要是觉得还行,外头车已经准备了,不如这就到医院去,也不必在这干等医生。毕竟医院里东西齐全。」
白老爷子哼哼唧唧,似乎还听不大清楚的样子,大司令把差不多意思的话又大声说了一遍,白老爷子才摇头说,「不去,死在家里也罢了。」
老人家刚强了一辈子,又是过年的日子,这话让人听着很有点心酸。
白老爷子闭着眼睛一会,再睁开来,仿佛以为自己睡了一个长觉似的,急切地问,「那畜生抓回来没有?」
大司令很是担心他身体支撑不住,劝道,「才刚过去一会,大概还要等等才有消息回来。已经下令封城了,他逃不了,儿子一定把人抓回来让您发落。您老人家既然不愿去医院,那我们送您回住处,您先歇歇好不好?」
二司令也说,「是啊,不急在一时。您老人家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白老爷子这会子大概恢复了不少,眼神不像前头刚挨了闪光弹时那样空洞,抬眼把几个儿子顺着过去,每个都瞅瞅,有些气虚似的动了动手腕,像是一个伸掌的动作。
三司令以为他要喝茶,忙提起茶壶要倒茶。
白老爷子说,「不是。那个。」
众人茫然四处找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那个,是被白雪岚丢下的那个大红包。大司令忙拿了来,放在白老爷子手上。
白老爷子打开红包,把里面一叠大面额的钞票颤巍巍地掏出来,苦笑道,「辛苦一辈子,攒下这么一份身家,白送给人,人家也不要。我的身体要紧?这朽木一样的身体,有什么要紧?早知道我的亲孙儿这样对我,我宁愿死在战场上。活到如今,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这,已有哽咽声气,手无力地一松,钞票飘下来,都落在地上。众人看惯他威严无情的模样,现在见他白发苍苍,一双浑浊的老眼眼角,隐隐湿润,知道他一定伤心极了,心里不由都觉凄凉。
三司令很是内疚羞愧,也哽咽起来,在父亲面前跪了说,「我教子无方,生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现在没抓着他,您先惩罚我的罪过罢。您老人家消消气,千万别闷在心里,积出病来。」
白老爷子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握住拐杖,三司令以为他要用拐杖教训自己,不但不躲,反而跪着靠前了点,方便他打。不料白老爷子并不曾打他,只是把一个拇指,缓缓摩挲着早磨得光滑的拐杖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什么惩戒你?中国人最大的心愿,不过天伦之乐,儿孙绕膝。你养出这么个东西,孙子恐怕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你也够苦了。我再不济也比你好,曾经我有十三个小孙子呢,只是他们没有活下来的幸运,反叫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给他们送终。那得了幸运能活下来的,又眼里没有我,拿闪光弹对付我。」
这样一番话,三司令如何羞惭难受且不说,其他两位司令的心肠也大受触动。
大司令想起自己和太太所生的四个儿子,都是一个个的好小伙子,当初自己这做父亲的是多么自豪骄傲,没想到都葬送在战场上了,如今过去几年,坟墓旁青草郁郁,入葬时那样年轻高大的身躯应该只剩下骸骨了,也伤心起来。
大司令为人稳重,还稍稍撑得住。二司令却已经不能忍了,喃喃地喊了两声,「我的兴学,我的兴文……」
便捂着脸,放声嚎哭起来。
他原本六个儿子,四个小时候就夭折了,因此格外把心思放在剩下的白兴学和白兴文身上,便也格外地疼爱宠溺。失去这两个儿子,别人不提便罢,一有人提起,他真是痛彻心扉。
他正哭着,居副官走了进来。
白雪岚丢闪光弹时,居副官也在饭厅里,免不了受点影响,刚才已经被一个护兵扶下去休息。这时大概恢复过来,又匆匆回来了,脸上有点紧张地对白老爷子报告说,「总督,刚得到消息,廖家那边有动静,好像在调动人手。」
白老爷子一听和军事有关,顿时把前头悲戚的样子敛住,想了想说,「我们满城出动搜捕那小畜生,只怕别人不知首尾,要误以为我们在他们背后采取行动。我亲自给廖启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叫他不要担心,这不是冲着他去的。扶我去电话间。」
大司令正要把白老爷子扶起来,恰好白天赐一个手下走回客厅。他今天白天是跟着白天赐去过郊外的,刚把白天赐扶出去,让白天赐坐上去医院的汽车,现在是回来向司令们报告,听了白老爷子的话,才猛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说,「报告总督,廖翰飞被十三少的副官打死了。」
众人一愣,都以为闪光弹的影响还没过去,揉了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