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这人,自己打儿子是满不在乎的,但别人来打自己儿子,那做父亲的可真要心疼。前头老爷子教训孙子,三司令再心疼也不敢如何,可现在是四弟让小兔崽子身上多了一个血洞,三司令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忍了,把家法往地上用力一摔,冲着白承元说,「他打的是老五,就算还,那也是老五来讨债,关你屁事!要你来动手,我操你娘!」
大司令见一向说一不二的老爷子已经一让再让,可白雪岚得寸进尺,白承元冷嘲热讽,连一向很听从自己的老三都不清不楚地闹起来,早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拿出大哥的威严,对着三司令就是一个耳光,骂道,「老四的娘是你什么人?你操谁?你说你要操谁?」
三司令也知道自己说错话,挨了一个耳光,气焰就维持不住了,涨紫了脸,只冲着站在一旁的亲兵发火,骂着问,「死了吗?还不快叫医生?」
白承元说,「叫医生干什么?雪岚的帐还没算完,别想糊弄过去。」
三司令说,「人都这样了,你还要怎样?」
白承元把脸转过去对着白老爷子,冷笑着问,「您当年对我说,出了这种不要脸的事,两个必须死一个,这叫阴阳相隔,彻底了断不是?您说这事不是针对我一个人,您做事一视同仁,公正无私,以后不管是谁,你都同样处置。您说过的话,还认不认?」
白老爷子冷冷的点了一下头,说,「这是我说过的话。」
白承元说,「不要脸的事,他们已经做出来了,让谁死,你选一个。姓宣的在孔宅,地方您知道,派人抓出去弄死,您是满可以做到的,只要你不怕应了发下的毒誓,老天爷真给你一个断子绝孙。」
白老爷子说,「他肯把人留在孔宅,跟着你回来,你一定给了他保证,答应要护住他那个副官。那副官死了,你过得去吗?」
白承元说,「我是答应过条件,但那是我自己的帐。我自己会还。您只算您自己的帐就行。怎么样?您打算弄死哪个?我想,您大概还是不敢违誓的,万一应了,别说一个白雪岚,就连剩下的两个也保不住,白家家大业大,就这样断了传承,那多可惜。既然如此,那您就把当年用在我们身上的规矩,在这小王八蛋身上来一次。今天您不弄死他,不让他们也来个阴阳两隔,我死也不服!」
三司令气得嗷一声大叫,「老子先弄死你!」
说着就朝白承元扑过来。
白承元是五兄弟中最强壮的,不但不避,反而迎着三哥就直撞上去,两具高大的身体砰地撞在一处,两三拳间,身撞腿踢,打得桌子许多碗碟乒乒乓乓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不知谁发狠往桌腿上一蹬,大圆桌猛晃,上头一个盛全家福火腿白菜汤的大铜炉砸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白老爷子也不知是气僵了,还是真的不在意,一声不言语,冷冷瞅着两个儿子纠打。
大司令却无法忍受了,喝令几个士兵上去,两三个人制住一个,硬把老三老四拉开,跺着脚骂,「这是干什么?老爷子还在呢,你们这要干什么?」
白承元龇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怨鬼一样地吼着,「对呀,老爷子还在呢。三哥,你不是最孝顺吗?当年我临走前,叮嘱你帮我照顾他,你满口答应。等我回来,你是怎么说的?人死不能复生,老爷子也是迫不得已,白家的规矩到谁身上都一样。做白家人,就要维护白家的规矩。事情到你儿子身上,你怎么就不维护白家的家规了?」
三司令粗声粗气地答说,「你他娘的少胡搅蛮缠!老爷子就是白家的规矩,他说分开就行,犯不着死人!」
白承元说,「可你儿子不答应。」
三司令说,「谁他娘的不答应?」
便要挣脱按住自己的两个士兵。
两个士兵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命令,见他不像还要打架的样子,稍微拦一拦,也就松开了手。三司令走到白雪岚跟前,仿佛要让他清醒过来一般,用力拍着他的脸,咬牙说,「小王八蛋,今时不同往日,你这次若是倔到底,真要送命了。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你先点个头,先点个头!」
他的语气固然是恶狠狠的,盯着儿子的目光里,却流露着一股心疼和焦急,只怕自己这唯一的根苗,今晚真要葬送在这里了。
白雪岚肩膀伤口阵阵剧痛,血流得多了,有些头晕。听了三司令的话,只是嘴角动了动,像做一个冷淡的微笑。
三司令眼巴巴等了一会,见他全然没有点头的意思,急得只想狠狠抽他几个耳光,可竟然又把这冲动硬生生忍住了,反而软下声音说,「好,好,我不是你老子,你是我老子。算我求你,你答应吧。你爷爷已经高抬贵手,你把头低一低就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答应?你这样,真的会送命。你是我老子,我求你了,这都不行吗?」
白雪岚把头一摇,声调不高,但话说得很清楚,「不行。」
三司令勃然大怒,骂道,「你个王八蛋!老子亲手毙了你!我毙了你!」
他气得实在厉害,说话的音调都变了,手也打颤,摸到腰间要拔枪,却好一会也拔不出来。
白承元哈哈笑起来,笑得淌眼泪,抹了一把泪道,「白承宗,别演猴戏了,我不想看。老爷子,您犹豫什么?您可是六亲不认的判官呀,来,让我瞧瞧白家的规矩,是只用在我一个人头上,还是像您说的那样,对谁都一视同仁?那必须死一个的话,到底是您白大总督说的,还是狗说的?」
白老爷子沉默一会,看向白雪岚的方向,声音越发沙哑了,带着一种几乎是凄然的暮气,柔和地问,「孩子,这事,难道就不能商量吗?」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白雪岚那因失血而苍白的,抿得紧紧的薄唇上。
三司令眼巴巴地望着。
大司令虽然不满地板着脸,其实也眼巴巴地望着。
二司令愁眉苦脸,似乎很担心地望着。
他的四叔,白承元心里翻滚着回忆,被酸楚、愤怒、遗憾、悲伤像锥子一样扎着最敏感易痛的地方,冰冷讥讽地望着。
甚至连掌握生杀大权的白老爷子,也期待地望着。
等着白雪岚给一个答复。
很快白雪岚就给了答复,简单明了,毫不含糊。
他说,「没得商量。」
偌大的饭厅,仿佛谁蓦然发出一声叹息,可仔细听去,又似乎没有任何声息,只有一片死寂。
白老爷子花白的眉毛扬起来,像两把沾着霜花的利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样糊涂,留着有什么用?」
一挥手,做了个决断的手势,闭着眼睛下了命令,「动家法。他不回心转意,就不要停了。」
两个亲兵应了一声,拿起两个沾了血的家法,朝白雪岚靠近。三司令像猛虎被戳到屁股一般跳起来,一脚踹开一个。
白承元仿佛看戏一般,大笑着问,「白承宗,不当孝子了吗?老爷子还在呢,他的命令你不听吗?家规不要了?」
三司令恶狠狠地说,「不就是两个要死一个吗?容易得很。别人不敢碰孔宅,我没有发毒誓,我敢碰!你们等着,我这就带人去,杀了那一个,这事就了结。你们谁也别动我儿子!」
说完,杀气腾腾地往门外走。
白老爷子忽然手掌往桌上一拍,厉声命令,「把他给我抓起来!」
此时门内门外,站的都是白老爷子亲手带出来的心腹人马,个个都是铁面无情的沙场老兵,见白老爷子拍桌子,那神态俨然是极严肃的,丝毫不敢怠慢。
三司令见士兵们围过来,心想还是儿子的性命要紧,这时也顾不得做孝子,就要拔出手枪和老爷子的人干仗。无奈他双拳难敌四手,枪才拔出来,身后就一股大力涌来,接着几个士兵冲上来,拽的拽,按的按,一会就被缴了械,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三司令连叫带吼,骂声不绝,一着急,又把那句脏话说了出来,「放开!操你娘的」
前头他和白承元一个娘,已经侮辱了上人,如今这话是冲着白老爷子说的,辈分就更乱了。
白老爷子今日已经严重地气了许多次,因此竟是并不如何大怒,只摇了摇头,命人把三司令的嘴堵住,带到下头去。三司令被堵住嘴,呜呜个不停,瞪着白老爷子的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白老爷子赫赫威武数十年,光辉俯照山东地界,在自己家里更是一言九鼎,除了胆大包天的老四,其他的儿子个个对自己敬畏有加。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老三,用这样愤怒的眼神看过自己。
三司令被带下去,老人家心中越感到一种苍凉。这些年他身体渐渐衰弱,知道日暮西山,但他心里仍存着一股刚强犀利之气,因为他就算老了,也仍是一头大权在握的猛虎。他就算将死,也知道白家在他死后必将传承下去,继续如猛虎一样,镇住这山东地界。
他没想过一顿团圆饭,能吃成这样不堪零落的模样。他打压一个不懂事的孙儿,却仿佛血肉之躯砸在泰山石上,石头没崩一点口子,自己却皮开肉绽。
白老爷子叹了口气。
今晚他叹了好几次气,这一次是真的无可奈何,向白雪岚问,「你难道真的以为,不管你怎样忤逆,我都舍不得要你的命?」
白雪岚说,「您老人家要不要我的命,那是您老人家的事。我既然斗不过您,便做不了您老人家的主,只能把自己的事理清楚。」
白老爷子说,「可你现在的做事,完全是糊涂的。」
白雪岚习惯性地耸耸肩,可这样一动,肩上的伤口顿时疼出他一身冷汗。他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苦涩地笑道说,「我不糊涂,我知道,就算我答应和他分开,您也不会放过他。」
白老爷子皱眉问,「你的意思,是怕我说话不算话?」
白雪岚仿佛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哈哈笑起来,摇着头说,「我怕您说话不算话?不,我是知道您一定不算话。白雪岚可是您的亲骨血,您做事多狠多绝,我心里有数。在您眼里,他就是一棵必须被除根的毒草。您知道哪怕分开了,我心里也会念想。等您老人家万一控制不住局势,或者您哪天归西了,我一定又把他找回来。为了白家的传承,您要以防万一,您一定会在自己闭眼前把他杀了。您说我只要和他分开,就留他性命,都是骗人的。不过您很想我答应,这样划算的交易,我凭什么不答应?可我偏不答应。因为我不想让您误会,以为这是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您老人家杀伐决断,我一向佩服。若您以为可以商量,便会杀了他,然后再来和我商量。四叔和您商量了,您留给他一栋孔宅,您打算拿什么和我商量?您不必回答,因为我绝没有商量的可能。我的血流在这里,我对着我的血发誓,今天就算死在这,我也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