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微微笑了笑,低声说,「我只是说孔副官和四叔,并没有说到我们身上的意思,你何必这样大的反应,简直是要和我生气了。」
白雪岚心里极端的难受,又不知如何解释这难受的缘由,碍着眼前的人是宣怀风,不好发脾气,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没有和你生气。只是你刚刚还说自己是理科男人的脑袋,装不下玄学,现在却把阎王地狱奈何桥都搬出来了,让人晕头转向。」
这时,一个护兵走到外头,立正了大声说了一句,「报告!」
白雪岚正恨不得结束这令人厌恶的话题,忙叫他进来。那护兵走到白雪岚面前,伏下身,在白雪岚耳旁说了两句话。
白雪岚点点头,对那护兵说,「很好。我和宣副官要亲自去瞧瞧,你去外头,叫他们备车。」
宣怀风心忖,应该是孙副官和蓝胡子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便不等白雪岚说话,自己去把身上的浴袍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然后推着白雪岚出门。
两人坐了一辆林肯轿车,往廖家的方向驶去。
此系非常时刻,白雪岚把宣怀风带在身边,不敢有一点大意,特意添了一倍的护兵。护兵们坐着军车,在轿车前后护送。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开着,差不多快到廖家时,遇上一个岗哨。
那检查的士兵走到林肯轿车旁,往车窗户里一望,看见是白雪岚,赶紧肃然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白十三少的车,是用不着检查的,您这就请过。」
说着,对前面一挥手。
前面岗哨的士兵们,便都麻利地让开了道路。
白雪岚倒不急着离开,打量那军人穿着韩家军服,挂着团长的肩章,笑道,「你们韩将军可真够气魄,把岗哨设到离廖家一个街口的地方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往廖启方脸上抽耳光吗?」
那团长笑着回答说,「其实早一点的时候,还是设在三个街口外的,刚刚才挪到这。按我们将军的话,这叫收紧包围圈,又叫痛打落水狗。现在廖家被要钱的人们,包围了三四层,我带着兄弟们,在外头再包围一层。我听说白十三少的叔伯们,也带着士兵在城门那里做了一个大包围呢,大家都是怕姓廖的跑了。照我说,这哪是打落水狗,这是做包子,几层的包子皮,就裹了一点子臭肉。」
白雪岚被逗乐了,夸奖了他一句说,「你这个比喻倒有趣。话说回来,虽只是一点子臭肉,但也稀罕得很。」
车队过了岗哨,开过一百来米,转过一个弯。宣怀风坐在车上,远远就听见喧哗声,仿佛有人在大声吵架。他探头往车窗外一看,前面远处一栋极恢弘华丽的宅子,门外挤了许多人,正激愤地攥着拳头,和守卫的士兵们对峙。
有人在扯着嗓子哭喊,「我一辈子辛苦攥的棺材钱,都存在万金银行,不能让你们昧着良心吞了。廖家是万金银行的大老板,这必须要廖家负责!」
「叫廖议长出来!别躲着!」
「都说廖家有钱,原来是抢我们穷人的钱来的!」
「作孽呀!活土匪!」
「赔钱!」
「赔钱!」
白雪岚本来瞧热闹的意思,并不打算露面,吩咐司机在拐角就把车停下了。宣怀风摇下车窗,两人坐在车上,远远观察廖家门外的情况。
这时一个人走到车旁,伏下身,把脸在窗外露了露,原来是蓝胡子。他身上并没有穿着军装,已经换了一身便服,看起来就像个干扛活的苦力汉子。
蓝胡子知道,今天自己曾打扰了白雪岚和宣怀风的好事,现在见到白雪岚,不免皮要绷紧些,因此显出的态度很是谨慎。他见宣怀风和白雪岚都坐在轿车里,想起孙副官从军长那边报告情况后回来,提起因为瞅了宣副官两眼,差点挨军长一顿排头,所以只对宣怀风中规中矩地点一点头,就不敢再对宣怀风放出目光了,拿出一种目不斜视的姿态,向白雪岚请示,「军长,现在就动手吗?」
白雪岚扫他的穿着一眼,皱了皱眉问,「你难道还要亲自下场?」
蓝胡子说,「我不下场,只在旁指挥。不过小心起见,还是换一套便服。」
白雪岚嗯了一声,点头说,「这还罢了。你派哪些人办事?」
蓝胡子便低声说了一串名字,里头有宣怀风听过的,也有宣怀风没听过的,大约都是蓝胡子掌管的那手枪近卫营里的好手。
白雪岚闭上眼睛,仿佛心里在计算着棋局似的,片刻后睁开了眼睛,从容地说,「这样也可以。开始罢。」
蓝胡子低低应了一声,便摩拳擦掌,兴冲冲离开了。
宣怀风不由问白雪岚,「我听你和他们说的话,猜想你的计划,大概是制造一些混乱,趁机把廖启方给杀了。现在廖家的军官已经大部分叛逃,廖启方身边又有老爷子布置的暗棋,虽然廖家还有一批守卫的士兵,我想若是白家和韩家的武力一起联合攻击,应该不足为虑。明显是稳操胜券的局面,为何还要故弄一番玄虚,叫他们乔装打扮?」
白雪岚笑道,「稳操胜券四字,大概是不假。不过胜利也有很多种,譬如辉煌的胜利,譬如不光彩的胜利。你别忘了,四大家签了和平协议。廖启方不仁不义,但他这次必死无疑,不用把他的作为算在帐里。剩下三大家,以后怎样分出高低?要是我们白家头一个撕毁和平协议,发动济南城里的暴力,明刀明枪地进去把廖家给铲了,城里那些名流豪绅们,就算不敢明着骂人,背后也一定嘀咕。俗话说,打下江山,还要坐江山呢。今天这一场,要是反而失去了济南城的人心,那只能算是很不光彩的胜利。因此,我们用一点手段,把这不光彩的胜利,变成微妙不可言的胜利。」
宣怀风大概明白了几分,思忖着问,「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白家的人装作平民来发动暴力,难道就能瞒过所有人?我不太信。」
白雪岚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三分混江湖的狡黠不羁,慢悠悠地解释,「所谓微妙不可言的胜利,就是宁叫人知,莫叫人见。我也没打算瞒过所有人,不过必须做这样一个幌子,假装不是我干的。蓝胡子他们乔装一下,杀了廖启方,夺了他剩下的家私,好处能捞的,我已经捞到了,别人就算怀疑,也不过止于怀疑,谁还敢真把我的人抓了去审问?以后我再把城里的报纸买通,再花钱做几轮广播,城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能有什么头脑,听得多了什么都会相信,自然也不会再来怀疑我。」
说到这里,忽听见廖家宅子那边砰的一声,不知谁打了一发子弹。那里本就群情激愤,这时是完全炸了锅,只听许多人在叫喊「杀人啦!杀人啦!」。
人们惊慌激烈地奔跑,有的往外跑,有的向里冲,如同一群乱蜂。
宣怀风远远坐在车上,看不清人群前面究竟发生着什么,只能猜想是极为激烈的,忽然砰砰几声枪响,夹杂着尖叫声,喊叫声,应该已经和廖家看守大门的士兵动起手来了。
片刻,忽然听见轰的一个巨响。
宣怀风大惊,心想,这是炸弹爆炸了,门前许多市民,这样炸开来,要死多少人!他忍不住打开车门,才走出几步,就被白家护兵赶来拦住,劝告他说,「宣副官,别靠太近,恐怕有危险。」
白雪岚在车里不能动弹,也对着他喊,「怀风,你回来。」
宣怀风着急地回到车门旁,不悦地说,「这些人都是寻常百姓,他们不得已来讨要自己的存款,也是可怜。血肉之躯,经得住炸弹吗?我不知道你是要拿他们当炮灰,我要早知道,一定要阻止你。你于心何忍!」
白雪岚当了护兵的面,挨了一顿骂,但他已把具体的布置,交由孙副官和蓝胡子他们去策划,刚才这炸弹声响所为何来,自己其实也不清楚,因此一时之间,竟是无可分辩。
恰好这时,蓝胡子又匆匆跑了过来。
白雪岚见了他,把脸沉下问,「刚才那炸弹是怎么回事?」
蓝胡子说,「不是在门外,是在廖家宅子里面炸开了。我看不会伤到市民,至于是不是伤了廖家里面的人,那就说不准。」
宣怀风听了一愣,回头望望,远处那些尖叫乱跑的人们,虽然脸上惊惶,但并不见伤者,心里略安,又懊恼起来,这次又冤枉了白雪岚,自己现在的脾气,怎么越来越急躁了?
正在尴尬,又听白雪岚松了一口气,对蓝胡子说,「原来你的计划是把炸弹放廖家里面,算你没把事情想岔,不然可真连累了我。我可是会被人骂死的。」
宣怀风大为困窘,正想解释一句,却见蓝胡子说,「军长,我正是赶过来报告呢,那炸弹不是我放的。」
白雪岚奇道,「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
蓝胡子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人还藏在东边巷子里等待命令,尚未发动呢。」
两人说话的当口,廖家大宅那边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猛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他们停了谈话,都掉头往那边看去,只见廖家紧闭的大门已经被冲破,人们大喊着,像蚁群发起进攻一样涌进那道门去。
这些人,平常走在街上,不过是夹着公文包的文员,卖绸缎的店员,或者茶园里懒洋洋的常客,然而这个时候,因为失了存款的缘故,或者因为人类对于闯入别人家里劫掠,天然有一种血腥快感的缘故,他们的脸上都带了一种可怕的不顾一切的疯魔。宣怀风远远瞧着这样一大群眼睛睁得通红的人,不由一阵心颤。
人群冲进廖家后,很快,与希杜嘉。尖叫声从高墙里传出来。又出现了枪声,似乎还有士兵在奋力抵抗,不过那抵抗只是强弩之末,稀稀落落的几声枪响后,就再没有枪声了。
宣怀风抬起头,看见一些青烟,寥寥从高墙里往天空飘起。开始是隐隐约约的淡烟,渐渐变浓,后来竟成了大股的黑烟,鼻尖也嗅到焦味。
蓝胡子骂道,「他奶奶的,这手笔比老子还黑,竟然放火了。军长,咱们要参与一份可要赶紧了,不然迟一步,都让别人抢光了。」
白雪岚远远看着冒出黑烟的廖家大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听蓝胡子说要赶紧,摇摇头说,「这分上还参与什么?不但不能参与,你赶紧带上你的人去救火。」
蓝胡子愕然地问,「什么?救火?」
这人原本就是个胡子的出身,杀人劫货最在行,知道要抢廖家,那是兴奋得摩拳擦掌。现在一转眼,却叫他去救火,实在有些转折不过来。
宣怀风却十分赞成,也说,「对,快救火。不然这天气干冷,风又大,周围这些房子也是木头做的,要真来个接二连三,牵五挂四,这济南城真恐怕要烧没了。」
蓝胡子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学会一个道理,宣副官虽是军长的下属,但他说的话,往往比军长亲口说的命令还管用,因此宣怀风开了口,蓝胡子就不再犹豫了,答了一声是,马上就去领着他那群本准备装平民杀人劫财的手下去救火。
这时廖宅里火势已成,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高墙里尖锐的叫喊声,被大火燃烧的烈烈声响代替了。刚才许多人涌进大门,现在,许多人开始涌出大门。他们冲进去时,两手攥着愤怒的拳头,如今跑出来的样子却不同了,两手不再攥拳,而是抱着抢劫来的东西。
有人抱着像是装钱的匣子,有人抱着摆设的铜器,有人拿了没来得及卷起的乱折成一团的字画,一个似乎是干苦力的大个子,将一张雕刻得颇精致的太师椅顶在头上,吭哧吭哧地从大门里出来,一会就跑得没影了,还有一个街面上最寻常模样的妇人从大门里出来,两手竟抱了十来双花花绿绿的女人鞋子,也是一脸兴奋和张惶,急匆匆地离开了。
宣怀风不必进去,只看大门外这蜂拥而出,两手不落空的阵势,已猜到里面已经劫掠一空。
白雪岚在车上冷眼瞧着,对宣怀风说,「廖家恐怕连祖先的牌位都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有个穿长衫的獐头鼠目的男人从大门里跑出来,两手抱着几块木头牌子,依稀看去,似乎真是祭奠死人的灵牌。
宣怀风又是怅然,又是不解,问,「他们失了存款,抢别的抵帐也算了,灵牌抢来干什么?又不能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