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眼睛一翻:“矿难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就这。你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那你丈夫他……从来没说起过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么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吗?难道还能挖出一坨金子来?”
黄海问:“那你觉得矿难究竟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李朝海的责任,他不违反操作规程,我丈夫怎么会送命?”
黄海追问他们:“李朝海究竟是怎么违反操作规程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李朝海的责任呢?”
“矿上说的。”
黄海不再追问,改问道:“矿上对你们……照顾得还好吧?”
对这个问题,几个家属都说:“照顾得好,照顾得好。你没见我们还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吗?矿上没把我们赶走,还每个月都发钱呢,我家老大还顶了职……”
石燕忍不住问:“这就是你们矿上给你们弄的……宿舍?”
“是啊,不然的话,我们都得回乡下去……”
黄海拿出照相机来照相,几个家属问清了不用出钱,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叫大家都来“照不要钱的相”。
他们俩心情沉重地从那几家出来,去找那个被人称作“五花肉”的李朝海老婆。黄海对石燕说:“呆会到李朝海家采访,就说你是采访人,我只是你的……朋友,陪你来的。被采访的对象如果是女性的话,一般比较容易对女生敞开心扉,对男的……她们有戒心……”
她爽快地说:“行,没问题,只要你不怕我贪你的天功为己有就行。”
“我有什么天功?我只担心把你卷进麻烦里来了……”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找到“五花肉”住的工棚,比那几户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谓“危房”,贴着山搭的一溜棚子,因为塌方,工棚的一边失去了依靠,都是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好些个地方用柱子撑着。矿上已经不让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属被赶出了原有的宿舍,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里,因为她爱撒泼,矿上也把她无奈何。
他们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个“5”字。那女人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手印,弄得像斑马一样,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肉”这个绰号的来历。
两人见了“五花肉”,打过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访。但“五花肉”的注意力也被黄海吸引过去了,万分同情地问:“你这孩子也是矿上出来的吧?你看你这脸,怕也是矿石砸了的吧?”
黄海不置可否,“五花肉”又说,“你莫难过,只要捡了条命,脸砸多丑都值,总比我丈夫连命都砸没了强……”
石燕插嘴进来问她矿难的事,“五花肉”闪闪烁烁地说:“你问了也没用,我说的话,谁信?”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石燕诚恳地说,“我不是矿上的人,我也不是D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报社来采访的。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解决你的生活问题……”
“五花肉”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问:“你帮我向上反映?那你们……想得到什么好处?”
黄海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好处,只想把事实搞清楚……”
这个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肉”信服,石燕解释说:“我们是大学生,采访你是我们的作业,我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了,就算完成作业了;写不出来,老师就不让毕业。您就当是帮我们一把吧。”
“五花肉”对石燕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不想得到好处’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说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去矿上告我,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个破屋都不会让我住……”
“我们不会去矿上告你,我们跟矿上……不相关……我们是学生……”
“五花肉”很老练地要他们拿出证件来证明他们是学生,他们给她看了学生证,“五花肉”拿过去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又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最后才说:“我有我丈夫给矿上写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转业军人,在部队上是干工程的,他懂这个,字又写得好,如果不是农村户口的话,他早就在部队提干了,哪里会跑到这里来送命?”
石燕见“五花肉”快要沿着丈夫的故事扯开去了,赶快扯回来:“底稿在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会随便给你看……”
黄海提议说:“那我们出钱买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钱?”
讨价还价的结果,“五花肉”答应五百块成交。当时国家发给石燕这样的师范生的生活费才六十多块钱一个月,她身上不可能带着五百元的现金。黄海富裕一点,但也只有两百多块。两人翻遍了口袋,还没凑到三百块钱。
“五花肉”收了钱,但不肯给那封信的底稿,说要等他们交齐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给他们。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钱拿回来,等明天把剩下的钱弄齐了,再来跟“五花肉”交换。
“五花肉”很不高兴,抱怨说:“你们没钱,还跑来采什么访?想买我丈夫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钱都比你们多,我不能老等着你们。”
他们许诺说明天上午就把钱送过来,叮嘱“五花肉”千万不要把信卖给别人了,又放了两百块做押金,才放心地离开了“五花肉”家。
但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的时候,却发现司机没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车还是没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司机还没踪影,想到从这里到公车站还有很远的路,石燕开始惊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