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南辉把她裹进自己的大衣里,把女儿搂紧,想让她暖和些,可她抖得越来越厉害,他也就不停地将大衣裹紧。自从她长大进入青春期后,父女俩从来就没有如此亲近过,但又从不曾这样令人绝望地疏远。雪梅脸上的泪很凉。
他俩回家时晓秋正在熟睡。俩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已经是凌晨四点。雪梅在浴室里开大了水龙头,热气蒸腾中看不清自己,只见到脚下顺水流去的缕缕血丝。她愣愣的,好像没有从梦中醒来,还来不及细细地咀嚼这囫囵咽下的痛苦。她坐在餐桌前,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口一口啜着牛奶,用眼角瞟着父亲。当她看到刘南辉从浴室里端出了一盆脏衣服,里面有那条染血的裤子,她立刻跳起来去夺。这时她真恨自己平时没有洗衣的习惯,洗澡后总是把脏衣服顺手一丢。她拼命去抢,可是刘南辉没有撒手。
“我来吧。你已经受了凉,不要再摸冷水了。血迹是要冷水才洗得净的。”
“不,爸爸。我自己洗,我自己……”雪梅满面红涨,几乎是在央求了。刘南辉顿了一顿,想到了父亲毕竟也是男人,孩子大了,这样的东西好像的确羞于见人。其实他只要坚持一下,就会发现女儿的裤子上除了血,还有别的东西。他是成年人,一见到这种液体就会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天底下有多少阴差阳错都在一念之间发生了。迟疑之下盆子已经被女儿夺了过去。她端着盆进了浴室,闩上了门拼命搓洗那条裤子。洗衣粉的泡沫高高堆出盆外,盆里的清水渐渐变成了血腥味的铁锈红。她的额头冒着汗珠子,她一遍一遍地将血水冲进马桶,直到最后,水完全清亮了之后又洗了十来遍。“哗”地一声,在倾倒最后一盆水时,她连人也摔倒了。白亮亮的马桶光滑洁净,她怔怔地看着,不哭了。
刘南辉无法入睡。也不知今天是十几了,又大又白的满月炫亮灼人,仅是隔帘透过的清辉就足以照亮屋内疏疏落落的陈设。深烟色的雕花木床繁复重叠的图案深深嵌进厚重的床头,流线型圆滑的边缘已磨得发亮,又大又宽的摇椅上铺着八卦拼花的椅垫,旁边的书桌上摆着地球仪、笔架,笔筒里面插满了大小粗细不一的各种毛笔,而他另有书房,是楼下的大房间。现在人老了,喜欢什么都在手边才方便。嘀嘀嗒嗒的钟摆一下一下晃得人头晕目眩,不像以往那样使人心安。这寂静的深夜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窗外的月光也有一种无言的恐惧和威压,这样孤独的夜他早已习惯。但今夜,失眠的苦恼像一把磨钝了的锯子,在他荒芜已久的心上慢吞吞然而又是无休止地抽拉着。他的双手捧着头坐起来,耳朵里有一种飞机启动时的嗡嗡声,转而又变成一种尖锐的鸣叫,声音又尖又细,吱吱地钻进脑袋,使他无处躲藏。
“这丫头出事了—我能感觉到她出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刘南辉翻身坐起,习惯地摸索拐杖,但没摸到。他扶着床沿艰难地挪动,跌跌绊绊地满屋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倚在门边的拐杖,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他径直来到洗手间,希望能发现任何珠丝马迹来解释女儿今天的怪异经历。但这里已被彻底打扫过了。镜子和地面都擦得光可照人,雪白的马桶换上了淡藕荷色的暗花坐垫,满室里一股浓烈的花香—天知道她洗了多少遍,喷了多少清新剂。而她在这之前是从不干家务,从不打扫房间的。那么裤子呢?那条裤子—她含着泪羞红了脸拼命抢夺的沾血的裤子……刘南辉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着,一瘸一拐地一直找到阳台上,看见那条浅米黄色的长裤高高挂在晾衣绳上,已被一只小巧的衣架从裤腰处撑开,像一个人的下半shen凌空高悬在那里,裤脚低垂着,但是干干净净,不待他伸手触摸,就已将水滴洒到他裸露的前臂上—冰凉的,像秋天的几点冷雨。
刘南辉一步一步挪回卧室,想用一些“老了”、“神经过敏”一类的话来排解这种感伤情绪,但他失败了,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悲伤和落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宁晓秋诧异地查觉了雪梅的变化。刘南辉的手术住院、功课的繁重、起早贪黑的辛勤劳作已经使她忽视了身边的一切,但她还是发现雪梅变了。一贯睡懒觉的雪梅会在凌晨三四点钟悄悄起床,先是长时间地泡在浴缸里洗澡,用硫磺香皂反复搓洗全身;她的脖颈、前胸、大腿上几处都搓破了,内衣内裤两小时换一次,换下来就拼命在洗衣板上狠搓,不洗破不算完。然后每个房间的地面都被洒上了洗衣粉,然后提着一只大桶,跪在地上用大刷子刷地,一天就可以用秃两把刷子。抹布用完了就从衣橱里随手拽出一件衣服,三下两下撕成布片用来擦地。她的眼睛里却只是茫茫然的一片空白,目光呆滞,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一句话。只有当晓秋试图从她手里夺下刷子的时候她才会厉声尖叫起来,有一次甚至狂躁地打了晓秋一个大耳光,把晓秋打愣了。
“雪梅,不要洗了,已经够干净了。别再洗了!你的手都泡坏了……”晓秋从身后抱住她,把她从水池边拉开。她这次没有挣扎,只是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晓秋,好像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你怎么了?爸爸在医院还惦念你呢,你肚子痛是不是好了?”
“什么肚子痛,我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你才肚子痛呢。”雪梅不耐烦地推开晓秋,回到房间时闩上了门。晓秋忙上前敲门:“好妹妹,告诉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开开门,我还要拿书包呢。”晓秋敲了很久才把门敲开。雪梅将她的东西一古脑儿全扔出来,冷着脸说了句,“你睡别的屋去吧,别处也有卧室,床很大—我不喜欢和别人一屋睡。”
“我怎么成了别人了?我……”晓秋还没有说完,雪梅就已经“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再也敲不开了。
晓秋只得搬到楼下去了。这间卧室久未住人,但也不难打扫。只有浅浅的一层浮尘,擦拭一下就可以了。她从箱子里另取了一床被褥晾在院子里,把雪梅的午饭摆在桌上,又用保温桶盛好了给刘南辉做的莲子粥,背上书包,跨上了自行车就匆匆走了。她赶到医院,服侍刘南辉吃了午饭,把水杯、便壶、痰盂之类都放在他手边够得着的地方,边看表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医院。学校门前的马路正是个大下坡,她连同浅粉色的轻便公主车一齐像箭一般俯冲下去,来不及锁车就一溜烟跑到教室,可还是迟到了。教室里坐着满满的学生,和老师一齐把目光投向这个跑了一头汗珠的团支部书记。看到她红头涨脸地大口喘着气,有人在吃吃地窃笑。
“你已经连续四天迟到了。事不过三—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吗?成绩再好也不该恃宠而骄,在任何时候都不该懒惰放松,求学的路还长着呢—”老师居高临下站在讲台上,用教鞭轻轻敲着手心。这是个新分配来的年轻的男老师,一个嘴唇上刚长出一层茸毛的大男孩子,所以训起学生来格外要一本正经。
“对不起。”宁晓秋把沉重的书包换了一只肩膀背着,垂下头用鞋底擦着地。老师便挥了一下手让她进来,不再咄咄逼人地教训她。毕竟一个娴静害羞的女孩最容易让人心软。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老师又盯了她一眼,掸了掸衣角上的粉笔灰,用教鞭拍了拍黑板,继续讲课。
宁晓秋回到座位上,因她的座位在里侧靠窗,她的同桌必须站起身才能让她进去。她的同桌正是郎大坤。他早已用手帕擦净了她的椅子,又将自己的书本挪到桌子另一端,给她让出了较大的地方放下书包。学生们的目光都没有从晓秋身上移开。郎大坤在宁晓秋面前所表现的腼腆害羞和彬彬有礼与对别的女孩子不同。他对她的到来好像永远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喜悦,从他偷看她的眼神、他殷勤的动作都可以让人感觉到。
宁晓秋却疲惫得不想说话。刚坐下不久,午后的困倦袭来,全身变得沉重酸软,头也越垂越低。郎大坤急得在桌子底下踢她,又不敢踢得太重。晓秋止不住地打着瞌睡,终于“咚”地一下撞到了课桌,又一次引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注意。老师真的火了,他径直走到晓秋跟前,将教鞭“啪”地一声敲在她的课桌上,“你给我出去!中学里面搁不下你了,你上大学去吧!我教不了你了!”
宁晓秋从瞌睡中惊醒,竟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郎大坤忙站起身按住老师的教鞭,“老师,您别吓着她,这不怪她……”
“哟,你真不愧是有名的护花使者。看来这是你们班的好传统了,一人挨批评,大家造反!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把我也气哭?你们俩都给我出去!不想听我的课没关系,不要影响别人。”
见老师肝火很旺,郎大坤和宁晓秋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齐走出了教室。老师关上了门,打开课本正要继续讲下去,却看见学生们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