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午后时分, 学子们从堂前纷纷离开,脚步声与欢笑声, 偶尔还伴随着些许关于九章算术的争执声在耳畔扫过, 一阵微风吹来,雾松林的树叶都在微微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
身前的周行止还在讲话, 他神色冷清, 用一种毫无回旋余地的态度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烟楣,这些事, 容不得你我来做决定。”
他的声音像是被茶水冲过的树叶一般,飘飘忽忽、打着旋儿落到烟楣的耳朵里,烟楣分明听见了,却一点都没入到脑子里, 她的目光擦着周行止的肩侧向后落去,远远地落到了季妄言的方向。
季妄言靠在雾松树上,高大的雾松树枝干苍劲, 阳光透过葱郁的针缝落到他冷冽锋锐的脸上,长乐郡主兴奋地在季妄言身前蹦来蹦去, 季妄言却根本不看她,只远远的一抬眸, 如捕猎的苍狼一般, 瞬间将烟楣捕获进他的瞳眸中。
烟楣心头一紧,她怕季妄言又发疯, 赶忙看向周行止。
周行止正蹙眉道:“你既已与我订婚,便当学着相夫教子, 治理后宅,而不是每日与我寻麻烦,你出身庶出,更要勤勉自身,端正做派,才可为我周家妇——”
若是以前,她听了周行止这话,定是要黯然神伤、怀疑不安的,她一直都因她是个庶女而暗暗自卑惶恐,但现在,她根本不在意周行止这番话了,因为她知道,是不是庶女并不重要,她就算是庶女,只要找准方法,也能平步青云,就算烟桃是嫡女,走错了路,也是万劫不复。
周行止的话也并非是为她考虑,她能够感觉到,周行止只是想通过这种言论来让她“听话”、“低头”罢了。
但烟楣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在意。
比起来季妄言的凶残,周行止还差上一大截呢。
她原先喜欢这个人的时候,为这个人患得患失,现在不喜欢这个人了,反而渐渐瞧见了他身上的缺处。
他自诩公子,但傲慢无礼,从不真正的将她放在眼中过,她又何必为了这样的人黯然神伤呢?
烟楣便打断他的话,道:“周公子,纵是有我父母之言,我怕是也无法与你成婚,我之前一直未曾与你言明过,我已是东宫属臣了,朝中有禁令,同入朝为官者,不可为夫妻,我已领了官袍与官印了,待到日后,我会向我父亲禀明,请母亲出面,与你解除婚约的。”
她看向周行止,本不想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日后可能还要同朝为官,但是一想到周行止当初总是贬低她、瞧不起她的样子,她心里就生气,没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烟楣自知为庶女,身份低微,自不配周公子,便祝周公子日后去寻得良缘相配吧。”
她伪装的功夫不到家,嘴上说“自不配周公子”,但脸蛋上却挂满了“现在我是官啦轮到你配不上我了”的小小傲气,小下巴一抬,尾音都跟着向上扯。
像是只记仇的小坏猫,被人欺负了就偷偷用爪子抓人,因为爪牙还太小,所以没什么威胁性,只让人发笑。
季妄言望见她这幅张牙舞爪的做派,就觉得心里堵着的恼火轻了几分。
好楣儿,今日真乖觉。
季妄言原本压下去的眉眼又缓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到一直在他面前吵闹的长乐身上,语气平淡的道:“孤今日是来寻孤的属官的,孤有正事要办,没空回国子监读书。”
长乐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她的目光随着季妄言的目光一起看过去,便看到烟楣正和周行止说完话后,昂首阔步的走过来。
周行止的目光一直跟着烟楣走,他目光急迫的盯着烟楣的背影看,像是盯着一个即将跑掉的贵重物品一样,分明慌得连手掌都攥紧了,但却硬是咬着牙站在原地没动一步。
烟楣也不在乎他动不动,她甚至都没分给过周行止一个眼神,只一路快步走来,到长乐与季妄言面前时才停下。
“烟楣见过太子殿下。”长乐在一旁,烟楣便行礼道。
“跟孤走,有事吩咐你做。”季妄言扫了一眼烟楣,面上虽没什么情绪,但烟楣一瞧见他就知道,这狗男人心里舒坦着呢。
他就是这么好哄,稍微顺着他捧两下,就能把他捧到天上去。
现在的季妄言一点都不凶啦,也瞧不出来哪里聪明,很好糊弄的。
她落后于季妄言半步,跟着季妄言走,唇瓣却不由得勾起来。
他们俩走出去的时候,烟楣才记起来她竟未跟长乐郡主道别过,方才季妄言一叫她,她便跟着走了!
于是烟楣走过了两步后,又匆匆回过身,与长乐道:“郡主,烟楣先随殿下去办公务了。”
长乐站在原地,眼巴巴的望着他们。
她瞧见太子哥哥走在前面,头都不回一下,但步伐却放的慢了些,让烟楣回身说话之后也能跟上,烟楣自然地跟在她太子哥哥身后,回眸时笑颜如花,她本就生的明媚惹眼,现下一笑,那眉眼间的风情便绽开,明晃晃的,如一碗清酒,甜香迷醉。
森森绿林里,远远钟声起,他们二人相伴,一路走进雾松林里,苔痕上阶绿,鞋履映草色,他们从林间小道往国子监外面走,像是要一直走出很远,走到长乐跟不上的地方去。
她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只是那声音落下时,季妄言与烟楣都已经走远了。
长乐心里莫名的不舒坦起来了,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的捏着自己宽大的国子监红色学子服的袖子,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捋不出来缘由。
而这个时候,在长乐身后的周行止动了。
他在跟着烟楣走。
他的脚步有些许踉跄,一双眼直直的盯着离去的烟楣的身影。
他之前就已经听烟楣说了,烟楣随太子为东宫属臣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知道原来同朝为官的男女不能成婚。
他乍一听到这话,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的响,如同被人以利锤砸过一般。
他竟不能娶烟楣了。
他...他本身就是不喜欢烟楣的,之所以想娶烟楣,也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没错,是为了报恩,但是,他的母亲很喜欢烟楣,他不能不娶烟楣。
他要听母亲的话的。
周行止的脑子渐渐动起来,他想,可以有别的法子的,既然男女都同朝为官时不能成亲,那让烟楣辞官不就可以了?
他的才学,足够榜眼探花,甚至可争状元,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
而烟楣不过是点了一个东宫属臣的官儿而已,一个通事舍人,能有什么前途呢?
远不如嫁给他,做他的正妻。
他可以让烟楣成为被所有人艳羡的女子,烟父后院里的那群庶女们都会很嫉妒烟楣的,享受被人嫉妒与被夫君宠爱,在宅院里当呼风唤雨的夫人,这不是烟楣最想要的吗?
周行止一念至此,便加快步伐,跟上了烟楣。
他要说服烟楣,辞官与他成婚。
周行止快步跟上烟楣,想要与烟楣诉衷肠的时候,季妄言已经让暗卫把他的马牵来了。
他在拿下这个案子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怎样把秦七夜拉到他的麾下”,而是,他可以带着烟楣出去四处转转了。
他的好楣儿,都没有出去玩儿过、瞧瞧这大奉盛世呢。
“今日孤带你出去查案。”季妄言道:“想不想听听是什么案子?”
说话间,季妄言把他的神驹牵来。
他的神驹高大威猛,比烟楣要高出一个头去,能直接将烟楣的上半身都挡住,一个蹄子有烟楣半个脑袋一般大,瞧见了烟楣,便与烟楣“哼呵”的喷粗气。
烟楣记得这匹马,之前在打马场的时候,这匹马人立起来,直接将季妄言的对手从马上踢下来,那位倒霉的对手似乎断了两根肋骨来着。
她自己一个人会害怕这么高大的马,总感觉会被它一蹄子踩死,但是站在季妄言身边就不怕了,甚至还伸出手去摸那匹马的毛发,光鲜顺滑,入手处还有热腾腾的肌肉,它一走起来还会动,烟楣惊了一瞬,又去伸手摸。
“有没有听孤说话?”季妄言不满的“啧”了一声,伸手去捏烟楣的后脖颈。
胆大妄为。
这世间敢在他身边走神的,迄今为止也就烟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