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架战机最复杂?」我问老板。
老板在架上拿起一盒战机模型说:「这个吧!这是F十五,很复杂的。」
「就要这个吧。」我说。
「我付一半钱。」梦梦说,「他每个月也做我几天生意,该为我服务一下。」
「好呀!」我笑说。
「什么时候可以砌好?」我问他。
「你们留下电话,他砌好了,我便通知你们来取,时间没有一定的,不过,他通常很快交货。」
「你可不要告诉那个姓高的,这盒模型是有人指定他砌的啊。」我提醒老板。
老板虽然一脸狐疑,还是点头答应。
这个高海明上次戏弄我,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传言是由他散播出去的,这一次轮到我戏弄他。
那天到乐涛开会,我故意经过高海明的办公室,他果然聚精会神的砌着那架F十五战机。
「高先生。」我跟他打招呼。
他轻轻点头。
「这一架战机很复杂呀。」我说。
他点头。
我心里不知多凉快。
「再见。」我轻轻地跟他说。
三个星期后,模型店老板通知我,战机模型已经砌好了。
「他砌得很好。」模型店老板以赞叹的口吻跟我说,「这个人的确有点天分。」
战机模型的确很漂亮,我看着战机,想起我花了高海明三个星期时间和心血,心里暗暗欢喜。
我把战机模型捧回公司,放在办公桌上。王真走过来问我:「是谁砌的?是你男朋友?」
「不,我男朋友在英国念书。」我告诉她。
「是吗?」她好奇地问我。
「还有八个月便毕业。」
「你提到他时,样子甜丝丝的。」王真取笑我。
原来幸福是很难隐瞒的。
王真突然咳起来,咳得很厉害。
「你没事吧?」我拍拍她的背。
「没事,我身体一向都很差。」她说。
「你该调理一下身体。」
「我中西医都看过了。」
「你该去做一些运动,这是最好的药。」我说。
方元看到战机,也来问我:「是谁砌的?很漂亮。」
「不能告诉你。」我故作神秘。
方元这个人好奇心重,硬要问我是谁砌的,我只得撒谎,说是朋友砌的。方元若知道我这么斗胆戏弄高海明,可能会把我辞退。
我万万料不到,有一天,高海明竟然在我的办公室出现。那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工作,一个男人站在我跟前,很久也不走开,我好奇抬头看看,竟然是高海明,他看着我的战机模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高先生。」我故作镇定地称呼他。
高海明跟我点头招呼之后,便走进方元的办公室。从方元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又站在我面前,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我:
「这个模型是你的吗?」
「对,是我的。」
我的心卜卜地跳,害怕他会发现真相,如果他知道我戏弄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高海明端视战机良久,似乎是要记忆一下这一架战机是不是他的作品。
方元也走过来问:「什么事?」
「没什么。」高海明说罢便跟方元道别。
「他为什么会上来?」我问方元。
「他很满意我们为他处理『蜂舒适』和『爱宝宝』的工作,打算长期合作,你的功劳很大。」方元说。
没想到高海明在方元面前称赞我,我觉得很内疚,要他用三个星期为我砌一架战机。但这种内疚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不为我砌模型,也会为其他人砌模型。再想一想,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即使他认出我的模型的确是他砌的,那又怎样?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我到那间模型店买模型,并且找人代砌模型,而店主刚好就把这个模型交由他去砌。
我在高海明离开韵生之后两小时,大概是晚上七时吧,也离开公司,走出大厦,我发现高海明正在大厦对面的便利店内看杂志。他看到我,匆匆付钱买了一本杂志便从便利店走出来。
「高先生,你还在这儿附近吗?」我问他。
「你的战机模型在什么地方买的?」
「你为什么对我的模型那么有兴趣?」
「那刚才去了那间模型店。」
他好象东西一切似的望着我。难道那个老板告诉他是有人指定要他砌的?那个可恶的家伙。
我装着不太明白高海明说话的意思。
「你就是买模型的两位女孩子的其中之一吧?」
高海明脸上突然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仿佛是这个计划瞒不住他。
我完全无力招架,不知道怎样辩护。
「我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你有时间吗?」高海明问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有时间谈谈,还是有时间做些什么呢?
他好象也说不出来。我和他在铜锣湾闹市中静默了三分钟,他终于再次开口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
坐下来干什么呢?他也没有说清楚,但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恶意,我于是答应他。
高海明开的是那辆我在模型店外见过的日本小房车,开车的时候,他没有说话,我看出他并没有为被我戏弄的事不悦,这一点使我稍为宽心。
他把车停在湾仔一条小巷,带我进去一间意大利餐厅。
「你喜欢吃什么?」高海明问我。
「我还是头一次吃意大利菜。」
「那吃天使头发并吧。」他推荐。
他也要了一客。
所谓天使头发其实是一种很幼的意大利粉条伴以少量龙虾和酱汁。
「你喜欢吃这个吗?」我问他。
「我喜欢它的名字,味道却不怎样。」他说。
「能够单单为了一个名字而吃一味菜,也挺浪漫。」我说。
「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替你砌模型?」他盘问我。
「我没有。」
「那天你看到我砌模型,露出很得意的神色。」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吗?你为什么要替人砌模型?」我反问他,「你实在用不着替人砌模型啊。」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找人砌模型吗?」高海明反问我。
「当然是他们自己不会砌模型,所以要找人砌啦。」
「找人砌模型的,通常是女孩子。她们买模型送给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并且欺骗这些男孩子,模型是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砌的。」
「这些男孩子会相信吗?」
高海明的模型砌得那么好,根本不可能是那些女孩子砌的。
「说也奇怪,那些收到模型的男孩子都会相信是女孩子亲手砌的。」高海明说,「因为那些男孩子收到模型战机时,太感动了,不会去仔细研究,他们并且相信,女人会因为爱情的缘故,办到一件她原本办不到的事情。」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替人砌模型。即使喜欢砌模型,也不用替人砌呀。」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透过这间模型店,替人砌了三十三架战机。」高海明神采飞扬地告诉我。
「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在这一刻,在三十三个不同的角落里,都放着一架我砌的战机。」
高海明说这句话时,眼睛闪烁着光采,仿佛那三十三架战机是他所生的孩子,而那三十三个不知名的角落,便是他给孩子的封邑。
「你的占有欲真强。」我说,「你觉得自己好象一位驾驶战机的机师,占据了三十三个地方,对不对?」
至少我认为他有这一种心态。
「我没有占有欲。」高海明说。
我认为他在否认他的占有欲,不好意思承认爱侵占别人的生活和空间。
「不是占有欲又是什么?」我问他,「如果只想自己砌的战机能够放在别人家中,那跟设计电话的人有什么分别?同一种款式的电话,可能在二千多个,甚至二万多个角落出现呢。」
「电话机是集体生产,但每一辆战机都是我亲手砌的。」高海明并不满意我将他的战机比喻作电话机。
「那你就是承认你替人砌战机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啦。」我反驳他。
「不是。我甚至连那些人的名字和面貌都不知道,那些战机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除了一架--」他补充说,「有一架在你那里。」
「那是为什么?」
「我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有三十二架战机,你的那一架不算在内,三十二架战机就是三十二段爱情,虽然我没有成就了这三十二段爱情,但,我砌的战机,必然在这三十二段爱情里起了一定作用,在某一个时刻,感动了一方。」高海明幸福地说。
「那你就更坏了,你占有别人的爱情。」
高海明被我气得脸都涨红了说:「我没有占有别人的爱情。」
「你说过,这些模型都是女孩子买来送给男孩子的,而那些男孩子都以为模型是这些女孩子砌的。」
高海明点头。
「那就是说,那些女孩子说谎,你就是帮助她们说谎的人,每一架战机,都是一个谎言,那个男孩子将会被骗一辈子,那个女孩子也会不时觉得内疚,只有你,是唯一的胜利者。」
高海明的脸涨得更红。
「不过,任何一段爱情,都会有谎言,只是有些谎言是为了令对方快乐,有些谎言是为了欺骗对方,而送模型这一个谎言,是一个令对方快乐的谎言。」我希望这种解释能令高海明脸上的红霞稍稍褪去。
这几句话仿佛有点效用,他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到耳朵后面。
「对,就是这么简单。」高海明说,「我帮助女孩子完成令男孩子快乐的心愿。」
我点头同意,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同意。我仍然认为高海明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去霸占更多空间和爱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占有欲,他浪漫地以为自己担演着别人的爱情里的一个小角色,他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卫生巾大王」这个名衔令他很尴尬,却无法摆脱,于是他用砌战机这个方法,使自己变得优雅一点。他制造的,不再是用完即弃的东西,而是天长地久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一旦男孩跟女孩分手,那架战机早晚会被遗忘或弃置。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模型?」我问他。
「你不认为战机的外型是最优美的吗?」高海明反问我。
「喜欢战机的人,心里都有一股狂风暴雨。」我故意装着看穿他的心事。
「是吗?」他没有承认。
「战机是用来进攻的。」我说。
「你念的是心理学吗?你好象很会分析人。」
「不错,我是念心理学,不过学的都是皮毛,从人身上去观察反而实际得多。你念哪一科?」
高海明用叉卷起一撮天使头发说:「我念化学。」
「又是整天躲在实验室的那一种工作。」我说。
「不,念化学是很浪漫的。」他说。
「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在实验室里,颜色的变化是很奇妙的,红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在调色碟里,可能是橙色,但在实验室的试管里,黄色加红色可能变成蓝色,而这一种明亮的蓝色只存在于实验室,在外面世界是找不到的。」
「试管里的蓝色难道会比天的蓝色和海的蓝色美丽吗?」
「我说是不同的,因为实验室的蓝色在现世里是找不到的。正如香水,也是从实验室调校出来的,每一只香水的香味都不同。」
「那么,化学最浪漫的事,便是可以制造香水。」
「不,化学最浪漫的事是所有物质都不会消失,而只会转化。」
「人死了也不会消失?」我问他。
「对,尸体埋在泥土里,可以化成养分,滋润泥土,泥土又孕育生物。我和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那可能会变成一片炭。」我失笑。
「对,或者是一粒灰尘。」
「那不是浪漫,是凄凉,我来生只是一片炭,而你是灰尘。」
「但我们不会消失。」他说。
「既然你那么喜欢化学,为什么会做现在的工作?」我问他。
「反正我念哪一科,都是继承父业的。」高海明淡淡的说。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嫁人了,丈夫是会计师,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听到是会计师,很有兴趣。
「是哪一间会计师楼?」
「马曹。」
「你有砌战机送给他们吗?」
「我家人不知道我做这种事,他们知道了,一定认为我是怪人。」
「你倒也是个怪人。」
饭后,高海明开车送我回家。
「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吃饭。」他说。
「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有自闭症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我学了很多化学知识,希望今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他的脸又涨红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指定由我砌战机。」高海明问我。
「我没有说过那辆战机是你砌的。」我说。
他不服气:「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是你戏弄我。」
「我戏弄你?」他愕然。
「你说『蜂舒适』和『爱宝宝』有虫的谣言是你传出去的。」
「好,我们现在打成平手。」他说。
「你为什么会看得出我的战机是你砌的?」我问高海明。
「裁缝不会认不出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衣服上的一点儿瑕疵,只有他知道。」
「我的战机有瑕疵?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
「再见。」高海明开车离开。
我在公司里仔细研究高海明砌的F十五,一点瑕疵也找不到,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那一点瑕疵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去拿了战机没有?」梦梦问我。
「拿了?不过那天高海明上来公司,让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
「他请我吃饭,他这个人不错的。」
「你已经有区晓觉了,你不是想一脚踏两船吧。」
「当然不是,你喜欢高海明吗?我可以做中间人。」
「我不需要免费卫生巾。」梦梦笑说。
「你需要男人吧?」
「男人我有呀。」
「可惜你变心也变得很快。」
「因为从没有遇上一个值得我为他改变的人。」
「铁汉呢?」
「他?」梦梦眼里闪着光芒,「算了吧,他哪里懂。」
「为什么不向他说?」
「难道要我追求他?他早晚会在学堂找个女警,组成一个警察世家的。」
我失笑。
但梦梦对铁汉是有幻想的,她骗不了我。
这天下班前,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他问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呀!反正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
「什么事?」他问我。
「见面再说。」
高海明带我到湾仔一间开在阁楼的酒家吃饭。
「这里的咸鱼煲鸡饭是全香港最好吃的。」高海明说。
「是吗?」我看到他的样子很期待似的。
「这里是老字号,小时候我爸爸常带我来吃,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关于那架模型战机的瑕疵,我找到了。」他神气地说。
他有点愕然。
「就在左边的引擎里。」我说。
高海明微笑:「你怎样发现的?」
「我用放大镜找的。」
「说谎。」他说,「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
我笑着说:「对。那架战机根本没有瑕疵,我说找到瑕疵只是要你承认你说谎。」
「你很聪明--」高海明说。
「谢谢。」我得意洋洋地跟高海明说,「我和你不相伯仲罢了。」
「既然战机没有瑕疵,你怎会认得那架战机是你砌的?这一次别再想骗我。」我警告他。
「感觉,就是凭感觉,当然,我看到你的双眼在逃避,我更加肯定战机是我砌的,还有,那天你在我办公室看到我砌战机,露出很得意神色,你平常是不会的。」
原来我露出了马脚。
那一煲咸鱼煲鸡饭最后才上桌,侍应老远从厨房捧出来时,已经香气四溢。
「好香啊。」我说。
「味道更好呢。」
我吃了一口,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咸鱼煲鸡饭。
我连续吃了三碗饭。
「你很能吃。」高海明叹为观止。
「谢谢你请我吃这么美味的咸鱼煲鸡饭。」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时常请你来,我的朋友不多。」
「好呀,如果时常有好东西吃,我不介意做你的朋友。」
高海明送我回家,目送他开车离去,我突然想做一件事--晓觉最喜欢吃咸鱼,如果他能够吃到这个咸鱼煲鸡饭就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从家里拿了一个暖饭壶,坐计程车回到酒家,请他们替我再煲一煲咸鱼煲鸡饭。
「你不是刚刚吃了吗?」侍应觉得奇怪。
二十五分钟后,饭煲好了,香得不得了,我把饭倒在暖壶里,再坐计程车到士瓜湾的一间二十四小时速递服务中心。
「我想速递去英国布里斯托。」我跟那位左耳戴着耳环的男职员说。
「这是什么?」他问我,他好象嗅到香味。
「吃的。」我说。
「小姐,吃的东西不能速递。」他说,「况且你要速递到布里斯托,那是两个工作天之后的事,送到去已经不能吃了。」我竟然不知道吃的东西不能速递。
「你们应该有这种服务。」我跟戴耳环的男人说。
「你是指速递食物服务?」他问我。
「对,万一有人吃到好东西,就可以立即速递到另一个国家给他想念的人吃,这种服务不是很好吗?」我抱着暖饭壶跟他说。
「我向公司反映一下。」戴耳环的男职员说。
圣诞节到了,我在百货公司挑选圣诞礼物给晓觉。
离开百货公司的时候,一辆簇新的浅蓝色平治房车在百货公司外面停下来,走下车的正是高海明,
他扶着一位女士下车,那位女士年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整齐保守的套装,脸上有一份很独特的贵气。
「邱小姐。是你?」高海明跟我打招呼。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陪我妈妈来买东西。」他说,「妈妈,我跟你介绍,这是邱小姐,是我们雇用的公关公司的职员,她非常能干。」「高伯母,你好。」我跟高海明的妈妈握手。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手雪白而纤幼。
「你好。」她客气地说。
「改天再见。」我跟她和高海明说。
高海明小心翼翼扶着他妈妈进入百货公司,看来他们母子的感情不错。
下班的时候,我又看见那辆浅蓝色的平治房车停在大厦门外,高海明从车上走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愕然。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你妈妈呢?」我问高海明。
「她回家了。」「我自己那部车子拿了去修理,抱歉要你坐这部车。」他说。
「一点也不抱歉呢。」我笑说。
高海明的司机把车驶到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
「我们在这里吃饭好吗?」高海明问我。
他又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上次吃过了,觉得味道很淡,今次叫了云吞。
「你妈妈很年轻。」我说。
「她今年六十一岁了。」「是吗?真的看不出来。」「她比我爸爸年轻三十年。」「那你爸爸岂不是九十一岁?他差不多六十岁才生你?」「是六十三岁,我今年二十八岁。」「那么你的样子比真实年龄老得多了。」我取笑他。
「我妈妈是我爸爸第三任太太。她二十八岁嫁给我爸爸。」「你爸爸是不是很有吸引力?」「他年轻时长得很帅,我见过他跟我妈妈结婚时的照片,他仍然很帅,风度翩翩。」「你妈妈是给你爸爸的风度吸引着的吧?」「她是为了钱才嫁给他。我妈妈是长女,家里有十个兄弟姐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很痛苦的。」我说。
「不。我妈妈后来爱上了我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我妈妈以为我爸爸当时都六十岁了,顶多只有七十多岁的寿命,他死后,她就可以拿到遗产,然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谁知我爸爸一直活到八十五岁,健康还是很好,我妈妈自己都五十三岁了,不可能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但你刚才说你妈妈爱上你爸爸。」「就在我爸爸八十五岁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中风,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我妈妈本来是一直渴望他死的,在那一刻,她竟然不想他死,她祈求上天不要夺去他的性命,原来在二十五年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她已经爱上我爸爸。」「那你爸爸的病情怎样?」「他后来好转了。」「那不是很好吗?」「去年开始,我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妈妈很后悔没有早点爱我爸爸,现在她想他活下去,他却随时会死。我妈妈经常说,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如果你一直不爱一个人,就不要突然爱上他,因为当你爱上他,你就会失去他,这是上天对人的惩罚。」晚饭后,高海明送我回家。
我突然想通了,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我明白了。」「明白什么?」他不明白。
「明白你为什么爱替别人砌模型飞机。」「为什么?」他自己倒是好象不明白。
「因为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不爱你爸爸的,你不是父母的爱情结晶品,所以你替那些女孩子砌模型给她们的情人,霸占别人的爱情,来填补自己的遗憾。」高海明只是一笑。
平安夜这一天早上,我们在公司里开联欢派对。
高海明打电话来。
「你好吗?」他问我。
「不错。」我说。
「只是想问候一下你。」他腼腆的说,「下次再谈,再见。」「再见。」我觉得他的语气好象怪怪的,欲言又止。
十五分钟后,电话响起,又是高海明打来的。
「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日本。」他说。
「日本?」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打长途电话回来给我。
「是日本哪一个地方?」「富士山,我到东京公干,办完后来了这儿。」「天气好吗?」我问他。
「天气很冷,山顶积了很厚的雪,我现在就坐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真是令人羡慕。」我说。
「明天是圣诞节。」他说。
「是的。」我说。
「圣诞快乐。」他说。
「圣诞快乐。」他打电话回来就是要跟我说圣诞快乐吗?「回来见。」他说。
除夕那一天,我接到高海明的电话。
「你回来啦?」我问他。
「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今天是除夕呀。」我说。
「你约了人吗?」「没有。」梦梦和铁汉都没有空。
「日本好玩吗?」「不是去玩的,是去谈一些产品的代理权。」「成功了没有?」他点头。
「恭喜你。」高海明又去那家意大利餐厅,同样叫一客天使头发。
「除夕晚,你不用陪女朋友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你不可能没有女朋友的。」我说。
「化学的目的主要是研究反应。反应一定要两种物质相撞才会发生。不是任何物质都可以相撞而产生反应的。这两种物质必须配合,例如大家的位置、温度、能量都配合,那才可以产生反应。」「那只是你还未遇到这一种物质。」他苦笑,从口袋拿出一份用花纸包裹着的小礼物来。
「我有一份礼物给你,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拆开花纸,是一罐小罐头,轻飘飘的,罐里装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罐面有拉环,我想打开它,
高海明立即制止我:「不要!」「只要拉开了,里面的空气就会飘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奇怪。
「是富士山的空气,我带了富士山的空气给你。」「怪不得那么轻,但,要是不准打开,我又怎可以嗅到富士山的空气呢?」「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很快就会飘走,你回到家里才打开吧。」「谢谢你。」我把罐头放在大衣的口袋里。
「算是圣诞礼物。」他说,「补祝你圣诞快乐。」「谢谢,你有没有收过最难忘的圣诞礼物?」我问他。
「是十岁那一天,爸妈带我坐邮轮,在太平洋上过了一个圣诞。你呢?」「小时候每年圣诞我都放一只圣诞袜在床尾,我以为圣诞老人晚上真的会悄悄地把圣诞礼物放在我的圣诞袜里。」「结果呢?」「那些礼物是爸爸放进去的。」我失笑。
「我从没试过把圣诞袜放在床尾。」「我好喜欢的,怀着一个希望睡觉,多么美好!第二天,又可以怀着一个希望醒来。」「怀着一个希望醒来?」「嗯。」我点头。
高海明驾车载我离开,到了我家门外,高海明下车为我开门。
「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说,「是新的一年了,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用花纸包着的东西:「给你的。」我拆开来看,又是一罐富士山的空气。
「怎么会又是空气?」我问他。
「我打算每天送一罐给你,我总共买了三十三罐。三十三罐一齐打开,才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凝望着我,是那样情深,我不知怎么办好。他突然抱着我,吻在我的唇上,我推开他。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他在英国念书,他还有几个月就回来了。」我尴尬地说。
他脸上露出惊讶而又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真的对不起。」他向我道歉。
「谢谢你的空气,真的谢谢,再见。」我说。
他尴尬地离开。
我把两罐富士山的空气扔在书桌掉在抽屉里。
一点多钟,我打长途电话给晓觉。
「新年快乐。」我说。
「新年快乐。」他正在睡觉。
我想告诉他高海明的事,我的心很乱,可是开不了口。
他听见我沉默,问我:「什么事?」「没事,跟你说声新年快乐罢了。」我依依不舍地挂线。
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很天真,我以为高海明想跟我做朋友,他也许只是一个喜欢追求女孩子的花心大少罢了。
一月二日的早上,一名速递员把第三罐富士山空气送来公司。高海明仍然不肯放弃,他有时候很固执。
「这是什么东西?」香玲玲和王真问我。
「不重要的。」我把罐头掉在抽屉里。
高海明仍然不间断地每天找人送来一罐空气。当收到第十五罐空气,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说:「不要再送来了。」他没有理我,第十六罐空气在第二天又送来,我将那些罐头统统扔在抽屉里。
每天接收他的空气,在这一个月来,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到第三十三天,我终于按捺不住打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