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先生一看见他,马上就问起你来。接着像是突然觉得你很莫名,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看。你不由得涨红了脸,逃也似地从森先生的房间里飞奔而出……
我听你说着这桩短暂的轶事,不住地感叹你怎么能这么孩子气。我最近本觉得你好像懂事了不少,但这一切将你的本性暴露无遗。现在我却几乎要认为,那也许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那时的你,好像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何以那般羞赧和愤怒;而我,则是不愿明白。
几天后,东京发来了电报,征雄得了肠炎卧床不起,让我们过去一个人照应,于是你就先回去了。你出发之后,森先生来了一封信:
多谢您前几天的招待。
我也深深地喜欢上了O村,甚至考虑要不要到那里隐居——当然,我还配不上使用“隐居”二字。可是,最近我像是重新回到了二十四五岁,总是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
特别是在村外和您一起仰望那道美丽的彩虹的时候,我那一直以来如同走到死胡同里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想,这全是托您的福。那次奇遇,还给了我正在撰写的一本自传体小说以新的灵感。
我打算明天回东京去,希望今后还能与您见面,好好聊一聊。几天前见到了令嫒,但她走的时候并没和我打招呼。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边读这封信边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也许能将这封信读得更透彻些。但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我将信读完,随手把它和其他信件放在桌子上,好让自己能够相信这封信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同一天下午,小明来了。他听说你回了东京,觉得很是突然;像是担心你的离去是否和自己有关,落得一脸悲伤,都没进门坐坐就回家了。小明人很好,可不知是否因为双亲早逝的缘故,性格好像有点过分敏感了……
这两三天,秋天来得愈发明显了。我每个清早都独自一人凭着窗子,百无聊赖地陷入沉思。每当这种时候,透过屋子后面的杂木林的枝桠,那原本只能模模糊糊见个轮廓的群山,竟是每一条皱褶都清晰可辨。那些过去的日子、抓不住头绪的回忆,也如同这群山一般,向我呈现出每一处细节。可也终究不过尔尔,在我心中不停地翻涌着的,只有无法言说的悔恨。
傍晚时分,闪电不知疲倦地闪过南方的天空,四下无声。我像年轻时常常做的那样,呆呆地托着腮,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不厌其烦地眺望着那一切。窗户上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痉挛般眨个不停……
那个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那部在O村得到灵感的作品。他原本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但那篇小说中却只讲了自己年幼时的事情。不过即使只是这样短小的一部分,也不难推测出森先生想要写的是一部怎样的作品。这部作品的基调包含一种他之前的作品中不曾表露过的、令人不解的忧郁。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其实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深藏在森先生的其他作品中。我觉得,森先生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在大家面前一贯的“Brilliant”的形象,才努力地将它掩藏在了某个地方——因此,用如此朴素的笔调来写作,森先生恐怕需要下很大决心。我诚心诚意地祝愿他能写完这部小说。可是,杂志上仅刊出了这部名为《半生》的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不能不让我觉得,森先生在未来恐怕要经历相当的波折。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那一年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为尚未回复我寄给他的贺年卡而道歉,并写道自己从年末至今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此外,信中还夹了一页纸,像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我毫无防备地将纸展开,上面印着一些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纳闷森先生为何要寄给我这样的东西,最后一行诗猛然闯入我眼帘——“我再心痛都无甚紧要,只担心你的名誉……”我莫名所以地诵出声来,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诗莫非是写给我的?想到这里,我先是尝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紧接着,一种十分俗气的情感支配了我:若当真如此,那森先生的这种做法可让我太为难了……就算他真的对我有好感,如果置之不顾,那么谁都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就连森先生自己也可能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把它忘却,或是埋葬到某个地方。为什么他偏要将这种容易变化的情绪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向我道破呢?我和他,若是像以前那样,在意识不到这份感情的情况下来往倒还好;但现在彼此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岂不是连面都不能见了……
就这样,我心里对森先生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埋怨极了,却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讨厌这样的他。我想,他几乎已经成了我的弱点……不过,想到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懂这几篇诗是为谁写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此没有撕掉那张纸,而是把它藏到我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然后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正好到了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啜着汤,忽然想到那张纸应该是从《昴》(7)上撕下来的(我早就发现那张纸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但没去想那究竟是哪本杂志)。而《昴》的每一期都会送到我家里来,最近我一直放在那边没有动过。说不定在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哥哥、甚至连你都已经读过那些诗了。我这才想到:这可了不得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佯装对我视而不见。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无处消解的怒气,但我依然无比矜持地举起了汤匙……
从那天起,我便生活在森先生布在我身边的那张情绪之网中。这张网无影无形,却令我心痛莫名。我总觉得,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用一脸惊讶的神情盯着我看。接下来的好几周,我连你们都不想见,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而我只有静静地挪开身子,等着它与我们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总之只要它不走到我们中间来、不与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对此我深信不疑。
其实,与这些想法相比,我更渴望自己能快些老去。等我上了年纪,甚至失去了女人的风韵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遇到那位先生,应该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了——可现在的我,正是苦于处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唉,要是能一下子白了头,那该多好……
那些日子里,我连这些都想了个遍。我变得比从前更加消瘦,每每凝视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静脉比从前更鲜明了。
那一年是空梅雨(8)。盛夏酷热的阳光从六月末到七月初从未间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遂独自一人提前回到O村。但不过一周,就来了一场很有梅雨味道的雨,整日整日下个不停。这雨偶尔也会歇一口气,可也总是雾气缭绕,教人一直看不清附近山的轮廓。
我反而喜欢上了这种阴郁的天气,因为它将我的孤独保护得十分彻底。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很像。冷冰冰的雨把堆了一地的榆树叶沤烂,使它们发出腐臭。唯一的生趣是每天会有不同的小鸟飞来,落在院子的树梢上,用不同的声音啼叫。我走近窗户,想看看小鸟的样子。但最近眼睛好像很不好使,常常怎么也寻不到它们的影踪。这件事既让我悲伤,又很合我的心意。我就这样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而后抬头看向那微微颤动的树梢。竟有一只蜘蛛拖着长长的线坠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那阵子,尽管天气不好,其他别墅的住户好像还是一家家地搬来了。我有两三次似乎看见小明裹着雨衣,孤孤单单地穿过屋后的杂木林。可他好像知道这儿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着,从没走近过。
到了八月,梅雨季依然在持续。这期间,你也回来了。我还听到一些消息,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这阵子应该会来。但都是不确定的传闻。那位先生为什么要选这种天气不好的日子来这儿?要是真到了K村,倒是可能会到这里来;我想依我现在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的好;可既然他都寄来了那封信,那要来也就来吧。到时候,我和他说个清楚吧。叫上菜穗子,把话说明白,好让那孩子也能接受。至于说些什么,还是不要想的好。放着不管,该说的话自然会自己蹦出来……
渐渐地,偶尔也能看到晴天了。不时还有淡淡的阳光撒到院子里来,尽管那阳光马上又会被云遮住。最近我让人在院子正中央那棵榆树下做了一把圆木长椅,榆树的树影时而浅浅地映在长椅上,然后渐渐稀薄,最终彻底消失——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守着这瞬息万变的风景。那景象,和我近日惴惴不安的心境,是多么相似。
又过了几天,炽烈的阳光持续照耀着大地,但也已然是秋天的阳光了。当然,白天还是很热的——森先生突然来到O村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秋日,并且是在正午最热的时候。
他看上去憔悴得吓人。望见他消瘦和颓败的神色,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在和他见面以前,我还很担心森先生看见我最近明显的老态,会作何感想。可现如今,我已经把自己的担忧彻底抛到了脑后。于是,我打起精神,与他寻常地寒暄。他定定地看着我。透过他黯淡的目光,我明白他似乎也在为我憔悴的模样而难过。我强忍着心几乎要被捏碎的痛苦,让自己尽量显得沉静稳重。当时只是如此就已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曾下定的决心——什么等到森先生来了就把话说清楚之类的——此时的我根本没有勇气提起这些。
你总算让女仆端来了红茶。我接过来,请森先生喝茶,却又开始担心你是否会怠慢了他。但你当时的表现完全出乎我意料:你情绪特别好,还和森先生聊了起来,谈吐大方得体,让我吃惊不已。那时你是那样懂事,我甚至反思起自己来:我这段日子一味苛刻地约束自己,竟丝毫没有看顾你们的成长——有你陪着说话,森先生看上去也很轻松,比只跟我一个人说话要精神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们二人聊得告一段落。森先生看上去很是疲累。他匆忙站起来,说想要再去看看去年看过的那些老房子,我们便陪他去了那里。不过那时候日头正盛,路上的砂石干得发白,我们的影子短得几乎看不见,到处是被烤得闪闪发亮的马粪,上头凑着几只小小的白蝴蝶。终于走进村子,我们不时站到道边的农户门口躲一会儿太阳,像去年一样瞅着养蚕人家屋里的模样,抬头看老屋子的房梁在我们头顶上方倾斜着,眼看就要塌下来,再就是漫无目的地将眼前所见与记忆相比对,认出去年还剩下的一段砂壁(9)残垣现在已经毫无影踪,被一片玉米田取而代之。好不容易走到了去年到过的村边。浅间山近在我们眼前,隆起在松林之上,清晰庞大得让人浑身不舒坦。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呆呆地伫立在村边的这条岔道上,每个人都沉默着,但好像没有人去在意这份安静。这时,正午钟声的钝响从村子的中心传来,我们这才意识到那长长的沉默。森先生的目光不时在对面那条白花花的、干燥的村道上找寻着什么,来接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不久便有一辆车子卷起猛烈的灰尘疾驰而来,看样子应该就是它了。为了躲避灰尘,我们站到道边的草后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去拦下那辆车,大家全都直直地站在草丛当中。那段时间极为短暂,对我来说却格外漫长,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着一个无法言说的梦,我想从中醒来,可是梦却不停地延伸,几乎要让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来了……
车子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好远才注意到我们,又开了回来。森先生踉踉跄跄地坐进车里,然后只是简单地把手抬到帽子旁边,向我们挥手,又点了点头……那辆车再一次卷起尘埃疾驰而去。我和你在草丛中举着阳伞避那灰尘,默然地站了不知多久。
仍然是在这个村边,仍然是与去年几近相同的分别——但为什么一切都和去年不同了呢?那作弄了我们又离我们而去的,究竟是什么?
“刚才在这儿还看见牵牛花的,现在已经没啦。”
我几乎口不择言,只为了让自己的心能从那些想法中逃离。
“牵牛花?”
“哎呀,刚才你不是说有牵牛花开了吗?”
“我……我说过吗?”
你惊讶地盯着我。那花刚刚明明在哪里看到过的,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过我转瞬间又想,恐怕是我自己的情绪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为这种事情感到稀奇吧……
那之后又过了约莫两三天,森先生突然寄来一张信笺,说自己马上要被派到木曾(10)去工作。我曾下定决心,等见到了森先生要跟他说明很多事情的,不想最终竟错失良机;为此我总是有些不甘,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也许我们这样若无其事地相逢,又若无其事地分别反而是最好的——嗯,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似乎安心了许多。同时,我总觉得,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那东西在今天或者明天就要露出它的真面目,而它的出现究竟是会让我们变得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却根本无从知晓。我不断祈祷:但愿它能像经过村子上空的乌云一般,只是经过,不带来一滴雨水……
一天晚上,大家都已进入梦乡,可我不知为何,总觉胸口发闷、无法成眠。于是我便蹑手蹑脚地独自走到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树林里走了一阵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我掉头往家的方向走,却看见厅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出门的时候我明明把灯全都关掉了。我以为你已经睡了而纳闷此刻在厅里的人是谁,站在榆树底下一望,原来你坐在我常常坐的那扇窗边,像我经常做的那样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你的脸几乎完全背光,我一点儿也看不到你的表情;不过看样子你也丝毫没有发现站在榆树底下的我——你想事情时候的模样,与我简直如出一辙。
那时候,我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你刚才一定是听到我出去了,因为十分在意我的行踪,于是从楼上下来,一直挂念着我。恐怕你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姿势与我想事情的时候一模一样,或者是你太过专注地想我的事情,以致于不知不觉间被我同化了。总之,你现在在想我的事情。你想着关于我的事,心早已出了这间屋子——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不,我绝不会离开你的。倒是你,最近总是避着我。这只能让我感到恐惧,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唉,为什么我没能像其他人那样,长着一颗坦诚的心呢?……
我心里向你这样倾诉着,却不动声色地走进家门,默默地走过你身后。而你突然转过身来问我:“您刚才是去了哪里?”在你那几乎是带着责难的语气里,我清楚明白地懂得了自己让你多么为难,心中不禁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