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28年9月23日,于村(2 / 2)

起风了·菜穂子 堀辰雄 5617 字 2024-02-18

“森先生?……”我慢慢将目光移到你身上,这意外的发问让我有些迷茫。

“……”这次轮到你沉默着点头了。

“森先生和你爸爸根本就、你……”我含含糊糊地开了口讲到一半,突然从你这番认真的问话中清楚地明白:令我们母女不和的原因在森先生身上,还有究竟是什么让你一直以来深信不疑。原来你那离世已久的父亲一刻也不曾从你的心里离开。我很不安,因为那时候的我,似乎违背了你心中的母亲形象。现在的你,应该很清楚那不过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但那时候的我却有我的坚持,没能坦诚地告诉你事情的原委。我总是容易把所有事情都混成一团,以致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连这么点事情都说不清楚——偏偏这就是我唯一的过错。我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这件事说清楚了。我该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解释。

“……不,你以后不要再这么问了。因为你和我现在都已经明白,我和森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以我要说,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森先生不过是希望我做一个比他年长的、女性的聊天伙伴。从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女人嘴里说出的不走心的话,反而让他深有感触。不过如此而已。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但在当时,森先生和我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即使只是作为一个聊天的对象,森先生在和我交谈的时候,也一直都希望我以女性的角度来和他交流。这一点是不应当的,正是这一点,才让我的处境越来越尴尬……”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眼睛因为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了太久而疼痛,不得不闭起双眼。少顷我再睁开眼,望着你的脸道:“……我啊,菜穗子,活到现在总算没有女人味了。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其实我很想等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再和森先生见上一面,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然后再跟他作最后的道别……”

但你只是默不作声地面对着炉火,火光在你脸上摇曳,你的脸浮现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仍然笃定地看着自己跟前儿。

我略微高亢的话音在沉默中溅起空虚的回声,将我的心勒得紧紧的。我迫切地想知道你的任何一个想法,问出了原本没想问你的话:

“你是怎么看森先生的?”

“我?……”你咬着嘴唇,良久没有回答。

“……我嘛,这话当着妈妈您的面,也许不太合适。我对那样的人是想要敬而远之的。我会读他写的东西,因为他写得很有意思,但我可没想过要和他交往。像他那种天才,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可以去做。这样的人,我可不希望他留在我身边呀……”

你的一字一句,都以奇怪的方式打击着我的心。我终于无计可施,只得再次闭上双眼。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懂得,我与你的不睦让你失去了什么。你失去的断然不是你对我作为一个母亲的信任,而是一个女人对于人生中最神圣的事物的信任。即使身为母亲的我还能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你失去的对人生的信赖却恐怕是难以寻回了……

夜似乎更深了,连小屋深处都冷透了。刚才便已就寝的男仆已经睡着了,大概是突然惊醒,从厨房里传来年长者特有的咳嗽声。我们听到以后,不约而同地不再往壁炉里添柴。渐渐衰弱的炉火使我们的身体越凑越近,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的心各自藏得更深……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各自的卧室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但我却格外清醒,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整晚,我听着隔壁你的房间里传来的床板的咯吱声。但到了黎明时分,感到窗边已开始泛白,我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头发蓬乱、一袭白衣的身影渐渐清晰,我认出那是穿着睡衣的你。你看见我终于认清了来人是你,便立刻用有些气愤但郑重其事地语气说:

“……我很了解妈妈您。但是,您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的任何一面您都不了解……但是,我只希望您能认清这一点事实。其实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和伯母把我们之前说的事情定好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迷迷蒙蒙地盯着你,你也回望着我,目光里满是落寞。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我好像没听明白你说的话,还想再听得更真切些。

可那时,你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后。

男仆们之前就已经起来了,楼下的厨房里传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本想起身去追你,但听到那声音又犹豫了起来。

那天早上七点,我如往常一样穿戴整齐走下楼去。下楼之前,我侧耳听了一阵你房里的动静,半夜里那亦真亦幻、咯吱作响的床板声现在一点也听不到了。你此刻正躺在那张床上,那不眠的夜晚过去之后,你将脸埋在蓬松的乱发当中,像每个年轻人一样睡得人事不知。没过一会儿,太阳就爬上你整张脸庞,婉转地为你拭干眼泪……我甚至想象得出你那副邋遢的模样,却还是为了你能安睡而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吩咐过男仆在你起床前先不要准备我们的早饭,我就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斜射的阳光里秋意正浓,树影洒满了整个庭院。那婆娑的树影与散落当中的点点阳光,在我睡眼惺忪的眼里清爽到用什么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我弯下身,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榆树的叶子已经黄透了,清早醒来时的沉重心绪仿佛是太久远的事情,眼下这一派天光绚烂,美得直叫人怦然心动。我怀抱一份清爽的心情,等着可怜的你起床。我想我必须严肃地告诫你,不能坐视那种对我逆反的心理继续膨大了。其实我也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认为你嫁到那家去就会不幸,那只是我的直觉——究竟要跟你怎么解释,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感受,而不再封闭自己的内心了呢?即使是从现在一句句地着手准备,也未见得能把我想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与其如此,倒不如等着与你面对着面,等着自己完全失去了自我,毫无准备地与你针锋相对。也许将自己那时候心里想到的话悉数抛出,才能打动你的心吧……这么一想,我便刻意地不再去考虑你的事情。头顶金黄色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不断在我肩头撒下细碎的阳光。我一面享受着这难得的舒爽,一面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骤然抓紧。这已经是第几次发作了?而这一次,它没有马上停歇。疼痛是那样绵长,我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了,将双手按在长椅上,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正当此时,我的手却突然没了力气……

<h3 class="calibre10">菜穗子的追记</h3>

妈妈的日记写到这里便中断了。这本日记最后记录的那件秋日里的小事发生正好一年之后,还是在这个大山里的家中,妈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将日记续写了下去。可她的心绞痛却偏偏在此时再次发作,妈妈就这样一病不起。这本日记是男仆发现的,当时妈妈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它就躺在妈妈身旁,日记的内容只刚刚开了个头。

得知妈妈病危的消息,我惊慌失措地从东京赶来。妈妈去世后,男仆将本子交给了我,我马上就看出这似乎是妈妈在去世前的几天写下的,但那时的我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它。就这样,我把它留在了O村的小房子里。在那几个月前,我已经不顾妈妈的反对结了婚。那时候,我正为开辟自己新的人生道路而埋头苦战;彼时对我来说,重拾已被自己亲手埋葬的过去,实在太过勉强……

第二次来到O村的家,独自整理遗物时,我才第一次翻开妈妈的日记。距离上次回到这里不过半年,可我已渐渐对妈妈预言的我那极为困苦的未来深有体会。带着一半对妈妈的想念,和一半对自己的悔恨,我第一次拿起了这本日记。才不过读了一个开头,便发觉自己重又回到了日记里描绘的那个少女时代,读着妈妈写下的一字一言,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心中那小小的反叛。而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接纳这本日记里的妈妈——妈妈啊,就像这本日记中写的一样,过去的我一直躲避您的原因,正在您自己身上。因为那个烦恼的我,其实只存在于妈妈您自己的心里。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有为那些事情那么痛苦或烦恼过啊……

我心中不禁呼唤着妈妈,读着日记的时候,我无数次地想要中途放下它,可最终还是把它读完了。但在读完之后,翻开第一页时那种填满我心的近乎愤懑的情绪依然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可待我恍然回神,自己已经走到了那棵大榆树底下。前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妈妈就是坐在这里等我时第一次病发。现在还是早春,那榆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当初那张圆木长椅;长椅已经坏掉了一半,却还留在原地。

读完这本日记后,我突然开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与母亲同化,与此同时却又因此厌恶起这样的自己。就在我认出眼前这张残破不堪的妈妈的长椅的瞬间,矛盾的情绪支配了我,让我突然想就这么把手中的日记埋到这棵榆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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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总:日本古代有上总国,现为千叶县中部地区的统称。

(2) 信浓:日本古代有信浓国,现指长野县。

(3) 浅间山:日本知名活火山之一,位于东京以西150公里的长野、群马县境内。

(4) 宿场:日本江户时代对驿站的称呼。

(5) 里:日本律令制中规定5尺为一步,300步为一里。

(6) Brilliant:华丽、灿烂,闪闪发光之意。

(7) 《昴》:明治四十二年(1909)11月创刊,大正二年(1913)12月后停刊的文艺杂志。《明星》停刊后,石川啄木、平野万里、吉井勇等人编辑,后期森欧外成为中心人物,与谢野宽、同晶子、上田敏等人也加入创作,掀起了明治末期的新浪漫主义思潮。

(8) 空梅雨:指梅雨季节不怎么下雨。

(9) 砂壁:日式建筑中用浆糊搅拌各色沙子,在墙上抹最后一遍灰的墙壁。

(10) 木曾:日本长野县内的地区名称。

(11) 杂司谷:日本东京都丰岛区东南部地名。

(12) 老伯:此处应为对上了年纪的男仆的亲切称呼。

(13) 彼岸:在日本,春分或秋分的前后七天被称作“彼岸”。人们多在这段时间扫墓、做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