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轻松不在意,其实用了暗劲,一掌挟着七八成的内力压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剑尖的时候,周翡手里的佩剑却十分狡黠地顺着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间滑了出去。
青龙主不由得有些惊诧,这女孩是将剑当成了长刀使,而刀法竟然还在他预料之上!
“断水缠丝……一日不见,那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还临时教了你两招?”青龙主喃喃道。原来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断水缠丝的缠绵泥泞之意,只可惜并不纯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这两招是仓促间才学来的,即便她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使出来也到底生硬了。
青龙主笑道:“可惜。”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便运力于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剑,相接处“当啷”一声。周翡觉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铁棒,而非血肉之躯,硬得要命,生生将她手中宝剑崩出了两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半步,青龙主趁机一手探出,抓向她领口。
周翡却顺势一转身,当当正正地将手中尸体塞进了青龙主怀里。
那尸体也是人高马大,一脸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扑,亲亲热热地在青龙主脸上亲了一口。青龙主平白无故被一具尸体占了便宜,惊诧之余怒不可遏,一掌将那尸体拍进了窄道的土墙里,四下里活似地震一般,尘土扑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长剑行云流水似的转过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剑式陡然一变,冲着青龙主当头砸下。
她方才两招竟然都是虚晃!
这一剑如苍龙入海,呼啸落下,随即,周翡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剑尖反弹了回来。端王爷这把宝剑指定比人金贵,这样硬撞,竟然也没碎,只是“嗡”一声尖鸣,剑尖震颤不休。而与此同时,一缕头发从晦暗的密道中飘落——青龙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来了,剑风还割断了他的头发!
周翡无数次在纪云沉手中一刀落败的时候,并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数中。她虽然没有去学北刀,却在潜移默化中从纪云沉连绵不断的杀招里悟到了“连绵”二字。
周翡在山间小路上第一次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时,便隐隐发现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连之处。一宿专注于刀法,她突然领悟了原本隐约看见轮廓的东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着好几招,每一刀里又有无数变化,只要稍做变通调整,立刻就能贴合成一个整体。这一点千变万化的变通之道,却恰好就是破雪刀“无常”一式。
一次出手惊艳四座,恐怕是运气,连续两招步步紧逼,那可能是状态好,但周翡接二连三出人意料,及至这断发一刀,便足以叫青龙主不得不正视她了。青龙主上一次与她交手的时候,周翡还是个只会连蒙带骗、虚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时却已经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处。
他目光阴沉地在狭窄的过道中注视着周翡,低声道:“我改主意了,小丫头,你这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毁掉,绝不能容你再练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现在,只有这一句叫人听着最顺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杀你,还用不着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过!”青龙主暴喝一声,一双袖子突然鼓了起来,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过来。
周翡毫不犹豫地便提剑而上。
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周翡是心里惦记着谢允他们,强令自己绝不能输、绝不能退,那么眼下在窄道与重压之下,青龙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强则强的本性。
谢允在她身后说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着贴身的护甲。”
周翡眼角瞥见青龙主鼓起的袖中银光一闪,心道:怪不得砍不动,还以为他刀枪不入呢。
青龙主冷笑一声,一掌已经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将剑鞘往前一送,“咔”地卡在青龙主手掌心,随后她面色一变——这声音不对!
青龙主的手指突然暴长了数寸,十指间居然伸出好几把长刀,一下越过周翡手中剑柄,钩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应够快,然而撤手时到底来不及了,小臂上顿时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道子。
谢允好像自己被大鲶鱼挠了一把似的,眼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
青龙主朗声大笑,追击而至,利刃划过耳边的声音简直让人战栗,而且时长时短,防不胜防。窄道中躲闪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间便多了数道伤口,她好似已经无从招架,不住后退,转眼已经退至耳室门口,碍于身后还有人,只好负隅顽抗。
谢允猛地扭头去看纪云沉。
纪云沉好像已经对外界失去了知觉,连气息都微弱得叫人听不见,脸上青红二色退却,竟浮起行将就木似的死灰来。
青龙主好像玩出了乐趣,避开了周翡身上要害,猫逗耗子似的欣赏她左支右绌的挣扎,时不时在她身上添几道伤口,继而一把抓向她胸口。周翡往后一缩,好似已经走投无路,仓皇中将剑鞘往青龙主掌心一塞。青龙主一只爪子百无禁忌,张手一扣便抓住了挡路的剑鞘,随即他指缝间的利刃又伸长数寸,他狞笑着将剑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谢允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了上来。
周翡却忽然笑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退回到耳室门口,背后是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让她上蹿下跳,而对手却正好在密道拐弯处最窄的地方。
青龙主发现不对的时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缩,却是不行了。原来他这么一扣一伸,那镶金配玉的剑鞘支棱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里,一时抠不下来。
周翡那因为“毫无还手之力”而有些发飘的剑却骤然凌厉起来,转瞬间杀气凛凛地递出三剑,走转间近乎无中生有,却又招招致命。无论是刚开始调戏她,还是后来对她起了杀心,青龙主归根到底还是轻视她的,完全没料到这种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长收缩的几条利刃被周翡折断了两根,掌心处竟然多了一条醒目的伤口。
青龙主侧身连退几步,自肩头至手腕处豁开了一条裂口,露出下面贴身的软甲来。
周翡稍稍有些遗憾——要不是那隐隐闪着银光的护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将这老东西一条胳膊绞下来。
她虽然不会花言巧语,却无师自通了一点食肉猛兽捕猎时的技巧,会利用退让甚至一点血来试探敌人古怪的兵刃,同时不断降低对方的戒备之心,然后找准时机,一击必杀!
周翡轻轻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余光往旁边斜了一眼,先扫了一眼依然一动不动的纪云沉,又发现了冲上来的谢允——谢允脸上挂着一点茫然。
周翡十分纳闷,飞快地小声问道:“你干什么?”
谢允:“……帮你。”
周翡奇道:“帮我什么?”
谢允道:“……挡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方才得罪过谢允,这一笑更是火上浇油。谢允面无表情地转动目光,假装此地没她这么个活物,不肯再跟她交流。
他双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摆出他的矜持架势,冲青龙主说道:“当年东海蓬莱有一巧匠,据说双手可以点石成金,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暮云纱’,据说此物通体皎洁,不沾烟火,放在暗处的时候,好似一片涌动的月色,入手极轻,穿在身上便能刀枪不入。”
一直没吭声的殷沛握紧了拳。
谢允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据我所知,这件暮云纱乃山川剑殷闻岚专门为其夫人定做的。阁下穿在身上,不觉得有点紧吗?”
谢允神神道道的,说话半清不楚、似假还真,青龙主到现在都没摸清他的路数。
那大鲶鱼低头舔了一下手心里的血迹,险恶的小眼睛微微动了动,落到谢允身上:“你想说什么?”
周翡见谢允又拉开长篇大忽悠的架势,有意替她分散青龙主的注意力,忙略松了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才彰显出存在感,变本加厉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来,倘若此地没有外人,她大概要开始龇牙咧嘴了。
谢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殷家的东西既然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你没有变成第二个山川剑?”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门口的时候,被周翡一横剑,又给挡了回去。
青龙主闻听此言,神色大变,一扫方才猥琐调笑的怪模怪样,脸颊紧绷,乃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无所不知。”谢允停在周翡长剑阻挡的范围内。
周翡虽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却依然忍不住有点想听他说下去,更不用说不知他深浅的青龙主。只见那谢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说着话,怎么还咏起风物来了。
青龙主的眼角却神经质般地抽动了两下,随后他竟然毫无预兆地无视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谢允。周翡原来指望谢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能拖一段时间,不料此人不是出来帮忙的,是探头作死的,非但毫无益处,还在雪上加了一把细霜!
周翡不能任凭他真的作没了小命,只好硬着头皮提剑挡在两人之间。
青龙主却仿佛已经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来。周翡莫名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从木柱上拍下来的感觉——所谓“一力降十会”,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与机变有时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发闷,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承着千钧的重压杠上青龙主。她剑势不减,胸口却传来尖锐的疼痛,应该是已经受了内伤。不过周翡从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虽然未能长成一个滴溜乱转的陀螺,却远比常人耐揍。她不但对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还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闪地一剑压上。
剑尖弹在暮云纱上,像是一道划过夜空的旱天霹雳打碎了层层月色。
破雪——“破”字诀。
青龙主单手扛住她的剑,接连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绝技之一。周翡的蜉蝣阵纵然虚实相生,且战且走,却依然是险象环生,最后被他掌风扫了个边,一侧的肩膀登时脱开,软软地垂下来。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已经胀到了极致,隐隐泛起快要绷断似的酸疼来。周翡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仓皇之间扭头看去,纪云沉依然没动静!
周翡崩溃地想道:六个时辰还没到吗?他的“自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在旁边作法诅咒大鲶鱼赶紧升天?
青龙主倒没顾上对她赶尽杀绝,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谢允。
谢允迈开长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后:“有话好说,不要激动,‘海天一色’这四个字哪个是你仇人?改天告诉我一声,在下保证不提了。”
此人连招带撩拨,弄得那青龙主看着他的眼神就像饥肠辘辘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绿光来,偏偏夹着个周翡捣蛋,一柄长剑不遗余力地从中作梗。
青龙主怒道:“臭丫头!”
周翡以为她又要迎来一串连环掌,强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出招,余光便见那青龙主一扬手,手中亮光一闪。
他有这么高的武功,打架居然还要出阴招!太不要脸了!
周翡一时躲闪不及。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带了一把,随后周翡眼前一黑,方才还在她身后碍手碍脚的人一遇到危险,顷刻间便蹿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后背为挡,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视线完全被谢允挡住,足有数息回不过神来。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从万丈高处一脚踩空,手指差点钩不住佩剑。
谢允居然说到做到,真的给她挡刀!
这念头一过,周翡陡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嗡”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白烟,一时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原来那青龙主袖子里别有乾坤——九龙叟果然“物似主人形”,在喜好暗箭伤人这一点上,青龙座下可谓是一脉相承——青龙主借着自己深厚的掌力,从袖中甩出两把小钩子。那钩子虽然只有指甲大,尖钩上却闪着鬼火似的光,像是淬过毒。
谁知道这索命钩没钩住周翡,谢允这碍手碍脚的东西居然突然冲上来。
周翡睁大了眼睛:“谢……”
谢允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杀我,嘿嘿。”
周翡:“……”
眼看索命钩要挂上谢允,青龙主还没从他嘴里听见“海天一色”的详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过来,忙一振长袖,亲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点手忙脚乱。
他这边狼狈,周翡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借着谢允的遮挡,一剑穿过谢允腋下,刁钻无比地直指青龙主咽喉。
青龙主既可以一掌拍过去碾压周翡,又可以随便弄点鸡零狗碎的小手段干掉她,可偏偏中间隔着一个谢允……不,一句语焉不详的“海天一色”,青龙主百般投鼠忌器,居然沦落到要跟周翡拼剑招的地步。
如果说周翡乍一动手时还有几分生涩刻意,这会儿一口气不停地与青龙主斗了上百回合,不断修修补补,硬是在生死一线间将她的刀法遛熟了,这会儿居然多出几分狡黠和游刃有余来。
他们两人联手,居然在“无耻”二字上胜过大魔头一筹,亘古未有,堪称奇迹。
青龙主以算计别人为生,多少年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逼到这份儿上,胸中怒火简直能把整个衡山下锅煮了!
双方你来我往,青龙主用暮云纱撞开周翡的剑,一侧身,正好能看见耳室中的场景。吴楚楚原本心惊胆战地在旁边观战,猝不及防对上那大鲶鱼扫过来的眼神,被那眼神里的恶意惊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青龙主蓦地目露凶光,他假装去抓谢允后颈,在周翡拎着谢允后撤躲闪的一瞬,将手指间夹的一样东西弹了出去,直冲着吴楚楚胸口!
无论是周翡还是谢允,再要施援手都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轻松随意,将那飞过去的东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锐的骨钉。
纪云沉咳嗽了两声,身上的银针不知是拔了还是怎样,这会儿居然一根都看不见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小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气血两虚似的咳嗽了几声,对吴楚楚说道:“姑娘,请你往里边去一点,不要误伤。”
他依然落魄得连后背都挺不直,发梢干枯,头上却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连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忧郁。
可是当他“忧郁”地抬头望向青龙主的时候,周翡却见那大魔头脸色变了,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招,他身边狗腿纷纷赶来,拥堵在耳室门口——青龙主看似无所畏惧地迈进了耳室,其实是将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将他本人团团围在中间。
纪云沉扫了一眼,说道:“郑罗生,你这些年来毫无长进,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青龙主端详着纪云沉,森然道:“我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说北刀已经废了,”纪云沉接道,“否则你这些年来又怎么敢高枕无忧?”
周翡目光扫过地上依然摊开的小布包,发现纪云沉方才用过的牛毛小针既没有放回去,也没有被他扔在一边,只是凭空不见了,便小声问道:“怎么……”
谢允“嘘”了一声:“回头我再……”
他本想说“回头我再告诉你”,说了一半,想起周翡干的那些让他牙根痒的事,他便将自己的外衣扯下来,扔给满身血道的周翡,同时睨了她一眼,话音一转道:“就不告诉你。”
周翡:“……”
青龙主撑着颜面冷笑道:“关外北刀果然有两把刷子,废人都能重新站起来——好,正好,我正愁无缘见识‘双刀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没有长进,你这北刀能有多大长进。”
他嘴里吹着牛皮,却丝毫没打算亲自上阵,一挥手,身边的敲锣人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摆了一个人数更少、更精的“翻山倒海”阵,准备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纪云沉轻轻一弹指,殷沛身上的绳子便不知怎么绷开了,那小白脸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养父的背影。
纪云沉道:“快走吧,好自为之。”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动了。最外围的敲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首当其冲落到了纪云沉手中。那敲锣人兵刃尚未举起,整个人就好像个牵线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纪云沉将死人一推,提着夺过的长刀,漠然地望向青龙主。
他站起来、接骨钉、杀人夺刀一气呵成,眼神越来越平淡,好像一个与他错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缓缓地在他身上苏醒。周翡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把沾了血的佩剑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山中晴雨莫测,忽然一阵风起,吹灭了天光,顺着谢允第二次进来时没有掩严实的密道出口钻了进来,卷来一股湿漉漉的潮气。耳室中的火把剧烈地跳了一下,数条人影泛起紧绷的涟漪。
青龙主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吗?”
北刀固然是传奇,但是在敲锣人心里,青龙主这个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还是更可怕。他一声令下,几个敲锣人毫不迟疑,向纪云沉一拥而上。
纪云沉将手中长刀轻轻一摆,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又不知对谁重复道:“快走吧。”
可是周围几个人谁也不舍得走,周翡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传说中的“断水缠丝”。“双刀一剑枯荣手”对她,乃至对整个中原武林来说,都像是淤泥中几枝枯黄的残荷根茎——确乎有,确乎繁盛过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时的风采却已经是人云亦云的旧景了。
化身厨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剑鞘的山川剑,都叫人瞧着心生尴尬。
谁能想到,“断水缠丝”有一日竟能死而复生?
周翡本以为北刀险象环生的诡谲会像传说中的“紫电青霜”一样,可是纪云沉手中的刀远非她想象的那样炫目。她甚至觉得纪云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画出的那几招还不起眼。
那好似一种古老而朴素的杀术,北刀传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强烈的韵律感,旁人围追堵截也好,步步紧逼也好,都没有什么能破坏他固有的步调。那暗淡的刀光叫周翡无端想起洗墨江里细细的“牵机”,宽宽的刀背与修长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术中或有魂灵,而那魂灵只有狭窄的一线,流动的时候像千重的蛛网,停下来也只有非常不显眼的一点血迹……和一条性命。
纪云沉并不像周翡那样喜欢四处乱窜,他的脚步几乎不离三尺之内,周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他似乎懒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胆敢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一刀割喉。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周翡一直以为“杀气”便是要“腾腾”,直到此时,她才算见识到真正的杀气——那是极幽微、极平淡的,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所不在。当那憔悴落魄的厨子略微佝偻地站在那里时,整个耳室都笼罩在他的刀锋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战栗感。
曾经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阵法到了纪云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牵线人偶。翻山倒海阵自称遇强则强,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这张大网却被纪云沉勾得团团转,全然不见那天在客栈中抖威风时的游刃有余,敲锣人根本不像包围,倒像是排队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转睛,谢允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翡问:“怎么?”
谢允轻声道:“小心了。”
他话音没落,场中便生了变化——被一帮人护在中间的青龙主郑罗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眼见不过眨眼间,他自己带来的人便被纪云沉一把刀杀了个七七八八,郑罗生当即便决定祭出“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声势浩大的一掌拍向纪云沉头顶,做出打算拼命的架势。
而后两人转眼间过了十来招,就在周翡以为此人也有决一死战的勇气时,郑罗生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个手下,强买强卖似的塞给了纪云沉,那动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剑鞘的动作一模一样!
周翡有生以来,一直都在偷别人的师,不料风水轮流转,竟然也被别人学去一招——还是这么不长脸的一招,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做何评价。
郑罗生趁机人影一闪,便扑到了耳室那一头的出口处,打算将自己一干敲锣人手下都当成累赘扔在这里,强行突围!
几个人心里同时叫了一声“不好”。
因为活人死人山这帮搅屎棍,一天到晚没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搅和,要是让此人出去,往后必然得阴魂不散,纠缠个没完没了。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谢允虽然知道让郑罗生跑了会很麻烦,但更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墙,何况是青龙主?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带冒烟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后的长辫子。
周翡扯过段九娘的头发,不料如今也体会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辫子的滋味,头皮剧痛,当场就要跳脚。谢允无辜地缩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后一背,理直气壮地回瞪过去。
周翡:“……”
看在这王八蛋方才挡刀的情分上,这一顿揍先欠着了。
这一耽搁,青龙主眼看要跑,又一阵山风呼啸着钻进密道,流转进九曲回廊似的密道中,被无数逼仄的窄道变了调子,发出山鬼夜哭似的呜咽声。这时,殷沛突然脚下一动,挡在了门口。
他在旁边装死倒还罢了,这一现身,立刻提醒了青龙主——郑罗生这番大动干戈地搜山追人,还几番犯险,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小白脸?本以为中间杀出个断水缠丝,他要功败垂成,谁知这小子居然不自量力地自己撞上来了!
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郑罗生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领口,好似猛鹰扑兔似的将他拎在手中。
纪云沉已经解决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锣人,眼见殷沛落在青龙主手上,顿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提刀转身斩向青龙主的后背,青龙主骤然加速,并不十分在意——因为纪云沉尚在两步之外,他身上的暮云纱足以应付。
殷沛却古怪地笑了起来,他趁郑罗生注意力全在身后,蓦地出手如电,在郑罗生肩头某处连拍了好几下。殷沛武功造诣实在有限,本来也不该有这样的身手,可是这动作竟然像是他千锤百炼过一样,快得惊人,熟练得惊人。
郑罗生逃命途中竟然没能躲开,他随即悚然一惊——殷沛方才轻轻巧巧地这么一拍,虽然不痛不痒,却将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云纱解开了!
那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软甲骤然松懈滑落,郑罗生后背顿失屏障,刀好像已经扎入了他后背里,他发了狠,一掌将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脸当即喷出一口血来,活像一碗打碎的红汤,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虽然是个白眼狼,但纪云沉心里还是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阿沛!”
郑罗生一把将身上的暮云纱扯了下来,抬手摔在纪云沉脸上。
纪云沉正在忧心殷沛,见山川剑旧物飞来,本能地伸手接住。谁知刚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云纱尾巴上竟有一串蝎尾似的小钩子,将他扎了个正着,立刻见了血。流出来的血见风变黑,黑气毒蛇似的,很快顺着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钩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柜被九龙叟所伤时中的毒只烈不弱!
仓皇逃窜的郑罗生脚步一顿,转头冲纪云沉冷笑道:“黄蜂尾后针,也叫‘美人恩’,从来最难消受。纪大侠,滋味怎样?”
纪云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像花掌柜一样断腕求生。
谁知纪云沉却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开怀,经年日久,剩下满面愁苦,即使笑起来,褶皱的眉宇间也好像欲说还休、心事重重,是说不出的郁愤与孤苦。
“美人恩……”纪云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连周翡这样纤细的小姑娘行动都要受限,却偏偏不是“断水缠丝”的障碍,谁也没料到,纪云沉竟然拼着毒发也要杀青龙主。
郑罗生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往后掠去。纪云沉的刀紧追不舍,他手上的黑气转眼攀上了脖颈,继而又弥漫到了脸上,北刀那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像个死人。郑罗生惜命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财奴,见这疯子不顾中毒,找死似的越发来劲,觉得纪云沉简直不可理喻,当即恼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说到这里,话音陡然一顿。
郑罗生觉得自己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见那被他一掌打飞的殷沛居然没死。
面容阴郁的青年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拨开满头满脸的血迹,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微笑,殷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响起一声平地炸雷,冷冷的电光甚至透入狭长的密道里。
与此同时,郑罗生脚下也是一声巨响,与隆隆的雷声合为一体,整个密道都好似摇摇欲坠地晃动起来。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龙主脚下扔了一颗雷火弹!
青龙主这次终于避无可避,失声惨叫起来。纪云沉再不迟疑,一刀捅进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转,在他胸口豁开了一个血肉不相连的破洞。郑罗生杀猪似的号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时瞪大了眼睛,几乎露出些困惑相来。
外面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漏进来的光照亮了纪云沉的脸,密道中石头沙砾扑簌簌地下落,剧烈的震动回荡在整个密道中。
郑罗生眼睛里垂死挣扎的光终于还是暗下去了。纪云沉眼皮也不眨地盯着他瞳仁散开,然后没有抽刀,松开了握刀的手。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稳住身形似的,胡乱伸手在渐渐开裂的密道土墙上抓了几把,到底还是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纪云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墙壁上,与郑罗生的尸体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疲倦极了似的,微微闭上了眼睛。
谢允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密道里的杂音越来越大,便用力一推周翡道:“这没轻没重的东西,我怕这密道要塌,先离开这里!”
周翡这会儿也顾不上跟他报揪辫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纪云沉,飞快地说道:“前辈,那大鲶鱼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药,你等我来搜……”
纪云沉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一边,笑了一下,低声道:“怎么,姑娘,你不知道何为搜魂针吗?”
周翡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催着吴楚楚快走,一边冲周翡低声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针原名叫作‘大还针’,是一种关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复燃’。无论多重的病,多要命的伤,都能盖过,让你觉得……似乎是丢了的旧时光上了身。”
纪云沉接道:“然后回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哗啦”一声,暴涨的天河像被什么刺破,咆哮着倾倒入人间,大雨骤降。
泥土中泛起陈旧的腥味,纪云沉眼睫低垂,神色涣散,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后目光微微动了动,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听见“回光返照”四个字,整个人一僵,神色复杂地看向纪云沉。纪云沉想了想,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临到头来,剩语寥寥,又觉得没什么好废话的。纪云沉便一笑,第三次低声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没说完,密道这边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经老旧,殷沛那一颗雷火弹更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沙石倾盆似的落下,纪云沉猛地将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跄几步,被谢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数息间便已经被落下的沙石堵上,将北刀拦在了那一头,而通道仍在不断地动荡。
纪云沉双腿一阵剧痛,被巨石压了个正着,他却没躲,只是闷哼一声,觉得全身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搜魂针的回光返照本不该这么短,可是眼下郑罗生已死,撑着他的那一点精气神也没了。密道的震颤与雷声混合在一起,须得极仔细,才能听见其中的风雨声。而渐渐地,风雨声微弱了下去,纪云沉知道,这并非雨过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弱。
他无端想起当年初入关中时,偶然在一酒楼上见到一幅画。
店家附庸风雅,不知是从哪个粗制滥造的民间艺人手里买的画,画工不值得细看,唯有角上挂了一首古人词,纪云沉没读过几天书,已经记不全了,仿佛是什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