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龇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房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这不好说,至少对周翡来说,她已经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出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得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会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虽然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地掠过杀机暗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江风骤然变得猛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他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回手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像周翡他们这样的后辈,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因为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她来自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寇丹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目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地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他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侄女怎么能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你……唉,不必迁就我这老东西。”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的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做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手心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师叔,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和这个印记有莫大联系,只是你们都是讳莫如深,它到底……”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儿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顿了顿,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是,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讨好地轻声道:“那……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察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她低垂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这就……”
寇丹似乎想伸手搀他一下,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鱼老被她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
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送师叔一程。”
这世上最顶尖的刺客下手极狠,于无声中一点余地都不留。见血封喉的毒针一根钉进了鱼老的血管,一根钉进他的经脉,毫厘不差。鱼老那出于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间加速了毒发,眨眼的光景,黑气已经弥漫到了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方才还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说什么,却惊觉自己的舌根已经发麻,四肢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寇丹微微歪了歪头,眼角泛起细微的笑纹,轻声道:“像师叔这样在一条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说什么是不会说的,这点分寸师侄还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从您这里是拿不到了,那么我便不问了。”
转瞬间,鱼老已经面无人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僵,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腰腹开始,身体正一点一点地死去。寇丹走上前去,像个孝顺的晚辈一样,“扶”起鱼老,将他扶到椅子上,又为他摆了个静坐的姿势,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江风越来越大,吹动着水面上繁杂交缠的牵机线,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小亭中的两个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静默无声,好像一幅凝固在夜色中的画。
终于,鱼老非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混浊的瞳孔缓缓散开。
寇丹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的心口和脖颈,确定此人再无一丝活气,便从怀中抽出一根长针,楔入了鱼老的天灵盖,仿佛要连他诈尸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后她规矩地后退一步,给鱼老磕了个头,口中道:“师叔,您要是在天有灵,碰上我师父,别忘了替我向他老人家道声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隐就算了,为了四十八寨的牵机图纸不落入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辞劳苦地将我抓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毁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这样,侄女便只好回来做鬼,也算不负他老人家重托了,您说是不是?”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轻轻一笑,长袖扫过身上的尘土,转身推开江心小亭的一面墙,水中牵机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心脏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拣妆奁一样,随手拨动了几下,洗墨江中的牵机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缓地沉入了暗色无边的水下。
这只凶猛的恶犬,悄无声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潜伏已久的黑影纷纷从洗墨江两岸跳下来。寇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等这一天,实在有点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非得出头接收吴氏家眷,“那边”想必也不见得会舍下血本来动这个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头,冲着两侧光可见物的石壁上垂下来的绳子笑了笑——话说回来,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时,在山下小镇中,谢允疑惑地将被风刮上的窗户重新推开,眯起眼远远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转头问周翡道:“你们寨中每天人来人往,巡山的到处都是,鸟群有这么容易受惊吗?”
他话音没落,又一群鸟冲天而起,在天空茫然盘旋,凄厉的鸟鸣声传出老远。周翡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望春山。
就在这时,几个岗哨的灯火接连灭了,不远处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谢允微微侧耳,喃喃道:“这是风声还是……”
周翡:“嘘——”
遥远的风穿过山峦与重重密林,本身声音就已经十分尖厉,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到一丝夹杂的哨声。
周翡虽然不明缘由,心却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来,掌心顷刻间起了一层冷汗,掉头便跑上楼去砸马吉利的房门。
够资格护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领。马吉利虽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还有小酌过的酒气,却在听她三言两语说明原委后立刻便清醒过来。一行护送者转眼便训练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边。
除了李妍还在不明状况地揉眼睛,连吴楚楚都警醒地惊惶起来。
“东西先放下,”马吉利点了一个随行的人留下看管马匹行李,随后说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动身。”
周翡这时终于微微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马叔,楚楚和阿妍……”
她话音没落,吴楚楚略带哀求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吴楚楚无数次以为自己习惯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许自从在邵阳遇上马吉利等人之后的数月行程太过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发状况里不可避免地惶恐起来,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踟蹰。
马吉利却斩钉截铁道:“都跟着,大当家命我护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离。倘若寨中真出了什么事,这镇上也不见得安全,马备好了吗?大家快点!”
周翡心里隐约觉得不妥,可是也承认马吉利说得有道理。当时在华容城中,她不也觉得晨飞师兄他们都在的客栈固若金汤吗?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再没有异议,李妍和吴楚楚更不会有。谢允是外人不方便说话,他皱了皱眉,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小盒银针,穿在了自己袖口上。非常时刻,也顾不上进山的名牌有没有核对完了,一行人飞快地上马赶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
周翡心里一沉——第一道岗哨处竟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