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六十章霜色满京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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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笑道:“我主动请缨,下山替大当家打理山脚下的产业。”

周翡一脸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居然找活干。谢允先朝那好奇地看过来的守门弟子挥挥手,又压低声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让你能在家踏实住几天嘛。还方便我在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胡,是吧?”

周翡听完一愣,有理!

谢允:“走。”

周翡问道:“去哪?回家?”

“回个鬼。”谢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飞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凉一些,却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大法俨然比先前更胜一筹。周翡一声“等”字没说出来,已经被他拽着跑到了数丈之外。

四十八寨的兵劫已经过了几年,足够焦灰的土地长出新芽,透骨的伤口结了疤,也足够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气,叫那些已经关门的茶肆酒楼又渐次开张,还请回了过去的说书老先生。特别在谢允接管以后,周遭村郭城镇几乎有了点欣欣向荣的意思。

周翡道:“慢着,我才不要去听你写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小曲。”

“千岁忧”先生自从定居蜀中,时常文思泉涌,写上几段给山下人传唱,久而久之,纠集了好一批拥趸,俨然要组建一支自己的戏班子,唱得蜀中仿佛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礼——周翡估计李瑾容看谢某人不顺眼,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谢允不回答,径自将她领到了一处小铺子。

周翡奇道:“裁缝?”

“嗯,”谢允轻车熟路地伸手敲敲门,探头道,“王婶,做好了没有?”

老裁缝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做活的时候,一双老花眼要紧贴着针鼻才能纫上线,见了谢允,却挺高兴:“谢公子来了?好了,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跑进去,片刻后,从屏风后面捧出了一坨红得灼眼的东西,周翡才一愣,便见老裁缝当着她的面,将那东西抖了开,居然是一条火红的裙子。

“这位公子好眼力,给姑娘做来穿,漂亮得很哟,来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哑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乖巧地让那老裁缝拿着裙子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老裁缝拉着她的手道:“若是哪里不合适,就给王婶送回来,给你好生改改。”

周翡还没说什么,旁边谢允便慢悠悠地插话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周翡:“……”

老裁缝愣了愣,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还不等周翡恼羞成怒,谢允便几步滑出了小裁缝店,口中还道:“别打别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缝帮她将那红裙裹好,才走出去问道:“什么好事?”

谢允笑道:“你爹就要回来了。”

周翡吃了一惊。

“前些日子,大当家将凑齐的五件水波纹信物连在了一起,印在纸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线。”谢允道,“她将那张印过水波纹的纸寄了出去,还是我亲自送到暗桩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当家总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耍着他们玩吧,所以我猜,恐怕是你爹想挂印了,拿着水波纹跟赵渊要自由呢。”

周翡越听眼睛越亮,这时,一道人影脱缰野狗一样地奔将过来,满大街乱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见戳在路边周翡两人,忙道:“阿翡,大当家叫你去……”

周翡一听大当家要使唤她,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顿时头皮发麻,不料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惊了:“什么?这么快!”

谢允在旁边笑:“我说怎么今早就看见喜鹊了呢,不枉我早早起来梳洗更衣,原来是老天提醒我要见……”

周翡瞪向他。

谢允轻咳一声,将后面的称谓咽了回去,同时十分促狭地冲周翡一挤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头:“请阿妍姑娘指路,咱们一起去迎接。”

此时,自以为终于等到了救星的谢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脸色都不是很好。

唔,他求娶周家姑娘的路还很长。

番外二:郎骑竹马来

那会儿,四十八寨还不叫四十八寨,就统称“蜀中”。

蜀中多山、多险路,早年间有不少大侠拖家带口隐居其中,给后辈儿孙传的都是家学,好多也懒得专门成立个门派,因此姓李的就叫“李家人”,姓张的就叫“张家人”,还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见的,便说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个别格外有心思的家主愿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给门派起个像样的名字——譬如满门糙汉、但内心都比较细腻的“千钟”。

周以棠记得,他年幼时,蜀中还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管外面风风雨雨,群山之中还是安宁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邻而居,不少还有姻亲关系,因此也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倒有点像个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么事,家主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来,商量不出结果,便去找“村长”出面裁决。

“村长”就是南刀李徵。

但说来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被扣上了这“天降大任”的。

他是个一团和气的人,不怎么爱管闲事,闲来无事,除了琢磨自己的刀,也就喜欢在家里做做饭,跟孩子玩——不单是他自己的一双子女,整个蜀中的孩崽子没事都爱往李家跑,或是蹭饭,或是聚众游戏,李徵耐心十足,从来不嫌烦。反倒是他那女儿李瑾容,年幼时性情霸道得很,不喜欢自己地盘上来这么多猢狲,闹了几次脾气未果,便干脆领着弟弟,将整个蜀山里乱窜的孩崽子们挨个找来殴打个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说一不二之势。

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时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往往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迹,使得蜀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说“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文质彬彬地称李徵为“世叔”,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叫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不知所措。

在山中行进了三天,李徵才回头冲他笑道:“这就到了。”

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周以棠瞧见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枪,一边练一边嗷嗷叫,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戳,又齐声叫道:“李叔好!”

这一声问候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威武”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樵夫们”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淳朴樵夫”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还不等他惊奇完,便又见了一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简直仿佛来到了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是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喊了一嗓子:“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留下个目瞪口呆的男孩,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处。

周以棠在李家住下,渐渐习惯了蜀中生活,便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每天只有用饭的时候能碰见李瑾容,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敏感非常,不敢去打搅她。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什么机会说话。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已经读了大半,俨然有了稚拙的纤纤君子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一般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外面喧哗,便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她却一脸不耐烦。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李瑾容搭话。一转眼,他已经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了——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李家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邀他一起。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转了个弯,问道:“李姑娘也去吗?”

那捣蛋鬼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姑娘”是谁,被这酸唧唧的称呼笑得差点从墙上翻下来,一口道:“去!去!怎么少得了咱们李老大?”

周以棠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可真是智计无双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自己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连这种粗制滥造的当也上。

那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临时,周以棠便按着与那些捣蛋鬼事先约好的出了门,他听说李瑾容会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门前晃了晃,想寻个由头一起走,谁知李瑾容一直没现身,偏偏他怯懦荏弱,连上前敲门都不敢,便被前来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说她也……”

这些山里的猴精有几分小心眼,一眼看出这小书生其实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说话,便眼珠一转,故意道:“李老大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去和我们会和……要么你去和她说一声?”

果然,听了后面那句,小书生当场就蔫了,再不敢发表异议,转眼便被拖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颗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疑惑的扒着头看了看,随后大猫似的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来到李瑾容的院门前,拖着长音和长鼻涕吼了一嗓子:“姐——”

这小东西是李二郎瑾锋,其实才比李瑾容晚半个时辰出生,和他姐简直好似出自两个娘胎。李二郎长得虎头虎脑,从小就非常会“假正经”,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会嫌闷自行跑开,唯独此怪胎纹丝不动地在旁边听,还时常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似的。五岁以前,李二郎曾经蝉联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李瑾容每次看见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脚,这会她正练刀,懒得给他开门,便只动嘴道:“做什么?”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下永远吸不干的鼻涕,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才看见那书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捣蛋鬼,长得不像他小名一样威武雄壮,有点瘦小,其人却是个天生的坏胚,戳一下能流出二两多的坏汤。有一次坏到了李二郎头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顿,拴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吓得尿了裤子,自此老实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长,黑虎蔫了一阵子,认了李瑾容当老大,随即见老大仿佛不大爱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兴风作浪起来。

什么撺掇聚众打架,纠集一帮狗腿子欺负不合群的,抢小孩东西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是一帮人打一个这种事当时虽然爽快出气,过后叫大人知道了,动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单的骗到没人去的小荒山,就成了黑虎的惯用伎俩。那里人迹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特别容易迷路,大人们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养了一条大狼狗,相貌很是狰狞,但性情十分温顺,而且听话,黑虎他们每次都事先将这大狼狗乔装改扮一番,头上插两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挂一圈鸡毛,身上再给披件旧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个怪兽。等将人引到了荒山深处,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捣蛋鬼悄悄把狗放出来,叫它撒丫子狂奔,专门去追他们要整治的人。到时候荒山窄道、夜半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孩子,连害怕再迷路,身后还追着个“嗷嗷”狂叫的“怪物”……那滋味就别提了。

据说被这样整过一次的小孩,轻则吓得嚎啕大哭,重则回去做上一年的噩梦,天大的胆子都能吓破,百试不爽。而且通常吓得迷迷糊糊,根本顾不上告状。

李瑾容闻听二郎这番通风报讯,颇感意外,问道:“那个姓周的这么傻?”

李二郎问道:“你不管吗?”

李瑾容不耐烦地一抖手中长刀,没好气道:“关我什么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声,一点也不介意被姐姐关在外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门前磕了磕,顺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带了点火气的声音传出来:“又干什么!”

李二郎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院门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门了……”

“那书呆爱死不死,别烦我!”

李二郎慢吞吞地补上了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话:“……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库里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瑾容没说要去,只是矜持地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先冠冕堂皇地训斥二郎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玩?”

李二郎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回视着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乐意”地一摆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门在外,永远只挂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但他私下却有些小爱好,时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在他的库房中,有前后左右都弯、身上好似水波滚过的怪刀;有外表像寻常雨伞一样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开”处一朵七十八条刃的“刀花”;还有好几只背靠背的铁制松鼠,憨态可掬,缠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动,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会喷出铁莲子来……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哪只喷,砸自己脸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诸如此类古怪又有点危险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时在家时不让孩子们进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门,姐弟俩才能溜门撬锁地混进去翻腾。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进李大侠的库房撒欢的时候,周以棠已经跟着黑虎到了后山。他发热的脑袋渐渐被夜风吹凉,问了黑虎两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么时候来,见那小子都搪塞,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四处乱转,还时不常偷偷给谁递个眼色,便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里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内敛,察觉到了也不声张。周以棠先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黑虎他们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黑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此时距离跟小伙伴约定放狗的地方,已不过百十来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骤然听此一问,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边一帮猴孩子忙互相挤眉弄眼,有两个坏小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后,冲黑虎做了个“他想跑”的口型。黑虎眼珠转了转,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着头,听着山间掠过的风声,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异地带上了某种沉静而忧郁气息,等山风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暂歇,他才不惊不怒地对黑虎说道:“我从小出趟门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纪的朋友一起玩过,初来乍到,武功也才刚开始学,有时候想和你们说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并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爷嘛。”

“我不是少爷,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轻轻地说道,黑虎一怔,便听他又道,“我从四岁开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长辈请安问好,再去跟先生读书,午间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还要做他留下的功课,写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来,便唤我去,考校一天学了什么,再看过功课,稍有怠慢,便要拿来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着要面壁思过、自省其身半个时辰,反省完,便已是深夜里。除非白天功课写得一丝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过’的一段,能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惜时辰已经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扰别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捣虫鸟一类……”

他一番话叫每天吃饱了就是玩的众孩童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在一片短暂的静谧中,周以棠听见了不远处某种动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他脚步微顿,神色却不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白天成群结队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会被拎去面壁……现在总算达成所愿,我爹却没了。难得你们肯叫我出来,就算只是戏耍于我,我也还是很开心的。”

他话音没落,只听“嗷呜”一声,原来是牵着狗的那位听见他后半句话,以为阴谋败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将狗放了出来。

“盛装打扮”过的大狗足有小马驹大小,顶着一脑袋被熊孩子们闹得花红柳绿的乱毛,欢天喜地地便朝着主人黑虎狂奔了过来,一伙小崽子没料到这变故,都忘了佯装惊慌。

没有他们一哄而散地嗷嗷乱叫制造恐慌,一时间气氛居然有点奇异的尴尬,众人都傻呆呆地看着狂奔而至的“怪兽”。刚好这天晚上月色不错,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兽”摇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吓人,反而有点滑稽。

大狗转眼间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长舌头,谄媚地等着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兴趣地看了一眼,问黑虎:“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饶有兴致地打量它片刻,问道:“让摸吗?”

黑虎:“……”

不等他答话,便见那“柔柔弱弱”的小书生上前两步,试探着摸了摸大狗的头,大狗扬起脖子“嗷嗷”叫了两声,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库房”恢复原状,又冲鼻涕王弟弟伸出一只手,勒令道:“拿出来!”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将他藏在手里的一只小蛇形的南疆笛子交了出来,就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李瑾容一回头,李二郎忙趁机将那支小笛子揣了起来。只听院外窸窣片刻,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捏着嗓子朝院里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这呢,什么事?”

黑虎没料到她恰好在门口,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哎哟”一声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皱了皱眉,把院门打开,居然正看见传说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须全尾地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牵着黑虎家那条傻狗,捣蛋鬼们竟一团和气地围在他身边,看起来还挺友好。她一眼扫过去,周以棠忙有些紧绷地站直了,冲她一笑,文文静静地站在一边不肯先出声。

黑虎两步蹿到李瑾容面前,快言快语道:“李老大快来,你猜怎么着,咱们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边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说那里是个什么奇什么甲……”

周以棠轻声道:“是有人用木石摆出来的奇门遁甲阵法,经年日久,已经损毁了一部分,只是晚上看不清,贸然进去仍然容易迷路。”

“对对!”黑虎跟他那只被收服的大狗一个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说怎么人一进去就晕,多亏小周哥哥聪明,他写写算算,搬开了几块石头,立刻就不一样啦——对了,我们还在那找到个山洞,用茅草遮住了,里面有人迹,快跟咱们去瞧瞧。”

李瑾容:“……”

前几天还是“那讨厌的书呆”,怎么不过一宿,就变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着她打量的目光,突然有些脸红,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伸手给旁边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带着条狗,趁夜浩浩荡荡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个古老的石洞。

“我看这些痕迹得有百十来年了。”周以棠就着火把上的微光,抚摸着墙上的划痕说,说完他又有些懊恼,因为其实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迹陈旧,“百十来年”纯属自己顺口胡诌,家教从小教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总是忍不住显摆多嘴,一时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没那个见识当场揭穿。

李瑾容凑过来看了一眼,断言道:“不是刀剑,豁口太粗,应该是斧子之类。”

周以棠后颈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半天才敢偷偷回过头去,却见李瑾容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走远了,才失望地松了口气。

山洞很深,回音悠长,有一些人迹,但年代实在太久远,不知是哪一位落难的高手设下迷阵后在此地落脚,阵法的主人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迹,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众孩童很快就无聊起来,李二郎率先打了个哈欠,把偷偷藏起来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瞎吹,发现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便没趣道:“姐,咱们走吧,我困了。”

李瑾容正要说什么,突然,黑虎家的狗呲出了牙,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扯着嗓子狂叫起来。凶狠的狗叫声在山洞里来回回响,竟有些说不出的凄厉意味,黑虎一激灵,瞪圆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刀,顺着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处黑灯瞎火,她什么都没看见,狗叫声震耳欲聋,听也听不出什么,她“嘘”了那狗两声,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实的狗居然不听话,紧紧地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几道痕迹。

李瑾容后脊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此言出口,众孩童立刻乱成一团。

李瑾容:“闭嘴,少放屁!”

周以棠皱眉道:“别管了,狗害怕,里面肯定有东西,我看咱们还是先撤。”

李瑾容想了想,将长刀提在手里,冲黑虎等人一摆手:“走!”

众孩童此时已经害怕了,连忙牵着狗,一窝蜂地往外撤,脚步声一片混乱,在阴森的山洞里来回回想,越发恐怖。李瑾容自觉断后,面朝山洞深处,提刀倒着往外撤,十分戒备。突然,她手中火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么,已经本能地将长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东西撞得横着飞了出去,火把陡然脱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东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动在石壁上,露出一只缩成一条缝的竖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滚了两下,“呼”地灭了。

那竟是一条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说,蜀中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动缓慢,即便捕猎,也往往埋伏在某处守株待兔,倘若一击不中,大抵也不会不依不饶地追。可这条巨蟒好像是疯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脸上,又被脱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飞快地调整头尾,闪电似的冲李二郎张开大嘴,再次扑了过去。

李二郎吓得鼻涕都顾不上擦,一双手在身上乱摸片刻,发现除了他偷偷顺出来的小笛子,身上连张铁片也没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两条小短腿好似长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就在这时,一把长刀横着飞了过来,从侧面撞上蛇头,来势汹汹的大蛇脑袋被撞偏了,它愤怒地猛地一扭头,转身对上胆敢打断它捕猎的蝼蚁。

李瑾容将她一身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提气一跃踩上了巨蟒蛇身,感觉脚下滑得几乎不着力,她忙一拧腰,踉踉跄跄地从蟒蛇背上掉了下来,险而又险地与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过。

李瑾容转头冲一帮吓傻了的大小孩子们吼道:“还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们混在一起捣蛋,但兴许是每个人都被她揍过的缘故,危急情况下,众猢狲对她的话异常顺从,集体撒丫子开始往外狂奔,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都是名门之后,竟然也没乱。

大蟒蛇彻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头,粗壮的身体游龙摆尾似的扫过来,李瑾容本来就没站稳,狼狈地就地滚开,躲得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被大蛇缠住。她天资卓绝,一向自视甚高,此时居然被一条畜生逼得到处乱滚,心里非但不惧,反而升起一把无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蹿了一步,听着身后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纵身蹿上山洞石壁,转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长刀当当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张开的大嘴,她到底年纪幼小,气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顿时被震得开裂,后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却只是微微见血,同时更加怒不可遏,一顿之后,它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几乎能看见它口中参差不齐的利齿。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倏地掠过,正好横在大蛇和女孩中间,巨蟒对火光还略有畏惧,梗起脖子往后一仰,一只手趁机伸过来,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将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只手的手心上布满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宿的铁器,李瑾容没料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个跟头的小书呆。

周以棠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根火把,一根丢出去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

他死死地攥着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错后她半身,侧过身,以拿着火把的那半身挡在巨蟒与李瑾容之间。

李瑾容其人,天生与正常人不同,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她很少会像别人一样感觉到恐惧,好似就没长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能基本判断出什么东西比她强大,但知道归知道,真遇到事的时候,兴奋或是愤怒总能占上风,什么她都能跃跃欲试地挑战一二。

此时,她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有暇以一种十分新鲜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书呆是个小白脸,笔直的眉与眼珠却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清晰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让李瑾容想起她逮到过的一只年幼山猫,分明是个小毛团,哆嗦成一团,还要战战兢兢地冲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以棠简直已经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撑着自己这两条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俨然已经成了精,虽然怕火,却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灭的,一边追,一边不停地往上扑,试图借着行动间掀起风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扑上来,他都觉得这团晃得一塌糊涂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顶破脑壳,而在这节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一刻,在这个蛇洞里,周以棠终于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将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来头一次正经同她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笑什么,还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这书呆好没道理,难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说话间,大蛇又一次扑上来,火苗剧烈地颤了一下,猛地缩成一团,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这那火苗缩成了一团,他闻到蛇嘴里那叫人作呕的腥臭气,手软得几乎没了知觉,与此同时,李瑾容一步越过他,抓住这一瞬的空隙,再次将手中长刀送了出去。

巨蟒剧烈地一颤,李瑾容方才被震伤的手再次涌出血来,倒退好几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齿道:“我回去就把‘斩字诀’连上十万八千遍,非得剁碎了这畜生的脑袋炖蛇羹。”

周以棠觉得她简直像个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给砸出个窟窿的小孩子,无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们还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缓冲,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残喘地重新着了起来,孩子与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剧烈的亮光顺着洞口传了进来,原来不知哪个小猢狲身上带了个从大人那偷来的联络烟花,方才都跑慌了,这会才想起来,紧接着,临阵脱逃的李二郎跑着跑着发现他姐没跟上来,连忙又哆嗦着小短腿往回赶,一边跑一边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这倒霉孩子叫还不算,可能是怀疑自己动静不够响,他还在原地使劲蹦着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来使劲吹,方才一直不响的小笛子“不负众望”,在这时候竟发出了一声能刺穿人双耳的尖鸣。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黄的眼睛直直地竖在脸侧。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爬上了周以棠的后背,他当机立断,用尽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这时,巨蟒突然动了,它倏地抬起头,好似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竟连火也不顾了,一口咬了下来,危机之中,周以棠别无办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抛了出去,他运气不错,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门,飞溅的火星跳进了那畜生嘴里,巨蟒痛苦地原地摆动庞大的身躯,周以棠趁机死命拽住还想着冲上去与那蛇大战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晓,洞口处有了隐约的亮光,周以棠觉得腿简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全凭着本能在摆,身后要命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周以棠看见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惊恐,而同时,劲风袭向他后背,他本能地一回头,便能看见一张咬下来的大嘴,那一刻,小书生脑子里居然连“完蛋”俩字都没有,装满了半懂不懂的经史子集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记得他松开了李瑾容,张开两条麻杆一样的胳膊,奋力挡在女孩和巨蟒中间,甚至闭上了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会闭眼等死的,她轻叱一声,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极清亮的刀光一闪,擦着她头顶,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只听“噗”一声轻响,巨蟒那颗好似无坚不摧的脑袋被这一刀直接顶到了石洞顶端,蛇身撞在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瑾容纳闷道:“咦?”

她保持着砍了一半的动作,一仰头,就看见了李徵气得发青的脸。

半个时辰以后,大半个蜀中都被惊醒了,各家闻听这惊魂一宿,连忙把自家熊孩子和狗一起领回去,叫他们饱食了一顿“竹笋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锋两个是被李大侠一只手一个,揪着后脖颈子给拎回去的——由于周以棠认错及时,且李大侠没长第三只手,小书呆逃过一劫,得以有“尊严”地自己走回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李二郎偷摸拿出来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药谷那边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当,能将方圆数里的蛇都引过来,供其驱使——当然,不得当就只能被愤怒的大蟒蛇狂追了。

因为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侠揍得哭声绕梁三日,差点让鼻涕呛死,李瑾容见势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时候直接蹿上了树,躲了两天没敢下来。周以棠习武才刚入门,不禁打——被罚每天在梅花桩上站马步。

经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彻底和蜀中的猴孩子们混熟了,同时彻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说话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初见时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彻底分崩离析,注定是个美好的幻觉。

破灭了的。

番外三:桃李春风一杯酒

“真的假的?”周翡愣了愣,又不放心地问,“可那李婆婆不是向来懒得担事吗——我娘怎么说?”

“姑姑说他们爱怎样怎样,只要别把人都招来四十八寨里乱就行。”李妍侧身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双手端着个烤得肉是肉、水是水的贝壳,吹了两下,一口倒进嘴里,烫得眼泪差点没下来,“呜呜”半天,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

谢允默默地坐在一边守着火堆烤贝壳,这是个细致活,他一个人烤赶不上那两位吃,忙活了半天没顾上自己,手里就剩最后一个,刚想下嘴,被李妍这句横空出世的一声“姐夫”叫得心花怒放,主动把最后一颗让给了她。

李妍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一点也不跟他客气,只恨嘴不够大,不能将整个东海装进肚子里带走。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最后一个贝肉,顺手将壳扔进大海,从礁石上一跃而下,问道:“我的话可带到啦,姐,你到时候去不去?”

周翡道:“楚楚的事,我砸锅卖铁也得过去,何况又不远。”

不远处的陈俊夫冲李妍招了招手,问道:“小丫头,鱼干吃不吃?”

李妍听闻,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丢下了她英俊的姐夫和更加英俊的姐,义无反顾地投奔了一个百十来岁的老头子。

南北归一那年,赵渊改了年号为“乾封”,此时正是乾封二年,谢三公子经过了两年的艰辛历程,恨不能将四十八寨所有没人愿意管的琐事都一手包办,才总算换来李大当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年秋天,周翡陪着谢允回东海,探望师长并祭奠先人。

“先人”总共有两位,一位是那位舍命救过谢允的小师叔,另一位是梁绍。

梁丞相的尸骨被木小乔误打误撞地炸了,连同山谷一起灰飞烟灭,到底是尘归尘、土归土,谢允便在蓬莱小岛上替他立了个简单的衣冠冢。想那梁公生前轰轰烈烈、机关算尽,死后也该清静了。

他俩探过了老人,又扫完了墓,正打算走,李妍就不请自来,还捎来个口信——吴楚楚这几年四处搜集整理各派遗迹,已经颇有些成果,正好李晟时常被李瑾容放出去联络各方,交游颇广,便不知怎的突发奇想,牵头替吴楚楚四方发帖,打算在这一年中秋要办个“以武会友”的集会,没带什么噱头,只说近些年整理了一些流落各处的典籍,想借此机会叫大家来喝杯薄酒,愿意来凑热闹的,说不定能遇见一些新朋故旧。地方定在了柳家庄,李晟崭露头角便是从柳家庄围剿十八药人开始的,自那以后,他同柳老爷倒是成了忘年交。

帖子和消息是行脚帮帮忙发出去的,本以为响应者寥寥,多不过请来几个老朋友过来凑个热闹,谁知也不知怎么居然闹大了,一传十、十传百,四方豪杰一大帮一大帮地往柳家庄赶,比之当年永州城中霍连涛弄出来那场“英雄会”还热闹,小小的柳家庄已经不够安排,眼看把济南府的大小客栈都挤满了,满大街都是形态各异的江湖人,闹得李晟有些发慌,不得已派李妍来叫周翡这把“南刀”过去给他撑场面。

“这个么,倒不意外,”谢允道,“这么多年了,先是活人死人山,再又有北斗、殷沛等人横行无忌,仇怨相叠好几代人,四处乌烟瘴气,好不容易大魔头们都死光了,中原武林这潭死水也该否极泰来了,你哥心机手腕出身武功一样不缺,更难得为人谦逊,不把自己当回事,据说在老一辈中人望很高,都在捧他的场,这回恐怕是各大门派的人有意推波助澜。”

周翡诧异道:“难不成他们还想把他捧成下一个山川剑吗?”

谢允问道:“有何不可?”

周翡总觉得有些奇妙,她是未曾见过当年山川剑风采的,只是听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从只言片语中大概得出个模糊的印象,那位前辈的德高望重,一柄重剑镇住了整个中原的魑魅魍魉。在她心里,如果说殷大侠是仰止的高山,李某某就是碍事的小土包,如果说殷大侠是镇守一方的圣兽,李晟就是哆嗦个尾巴嗷嗷叫的串种小野狗——总而言之,除了都是人、都是男的,李晟与山川剑在她心里好像没什么共同之处,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周翡思索片刻,便忧心忡忡道:“他?武功也拿不出手,纯会耍嘴皮子,万一遭人嫉恨,想害他,连阴谋诡计都不必使,直接打死也费不了什么事。”

谢允:“……”

李晟如今的武功纵然比不上成名多年的老一辈高手,也是青年一代里的凤毛麟角了,谁知到了周翡嘴里,他好像成了个一打就死的文弱书生。怪不得李少爷分明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身上却总有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超然”气质,原来从小成长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

周翡将熹微在手中转了个圈,十分嫌弃地说道:“我还是多叫几个人去给他壮壮胆吧,真是麻烦。”

谢允忙见缝插针地溜须拍马道:“可不是么,周大侠宇内无双,天下无敌。”

周翡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姓谢的好像又在讽刺她,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仰起头的时候显得下巴很尖,眼睛半睁不睁地略微上挑,是个颇不好哄的小美人,谢允佯做无辜地与她对视片刻,便憋不住手嘴齐贱起来,他略一弯腰,捏住周翡的下巴,低声道:“我要是早知道这周大侠最后能便宜我,当年夜闯洗墨江的时候一定打扮会漂亮一点,轻功也一定能再飘逸一点。”

周翡似笑非笑道:“去见个水草精,你还想打扮成什么样?”

谢允眼珠一转,弯腰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不知怎么下流无耻了,说完他就立刻蹦开,刚好躲过周翡戳他肚子的刀柄。谢允以手抚胸道:“小生提了六次亲,被你爹娘软硬钉子喂了十二颗,生生嚼出了一口铁嘴钢牙,不料娶回家来天天挨揍,苦也——”

最后俩字,谢允诌出了唱腔,连说带唱也不妨碍他转瞬蹿出了一丈多远,还回头对周翡道:“赵渊至今叫我一出‘白骨传’唱得睡不着觉,你要是再欺负我,明儿我就写一出‘南刀传’去,揭露某大侠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一言不合就虐打文弱书生……哈哈,阿翡,你轻功还欠练啊。”

周翡轻功确实不如他——毕竟先天不足,脖子下面不全是腿。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跑出去半个岛。

忽然,谢允脚步一停,在一块礁石上微微一点,浑似不着力一般,尘土不惊地落在上面,背着手冲周翡微微摆了摆。

周翡探头一看,发现他们两人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两座墓前。那两座比邻而居的石碑在三面环礁处,好似被天然林立的礁石环绕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幽静,开阔的一侧面朝浩瀚东海,一眼能望见海天交接处。

同明大师正拿着一柄长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两座墓碑上的浮灰。老僧与石碑在涛声萧瑟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谢允冲周翡打了个手势,拉着她的手轻飘落到一边,两人从大礁石后绕着走开了,没有惊动同明大师。

走出老远,谢允才轻声道:“我师父身份特殊,他们那一支人自从亡国后,便一直隐居东海蓬莱,其他几位师叔都是当年随侍的忠臣之后,若不是因为我,他老人家根本不会离岛,倒是几位师叔偶尔出门跑腿——当年陈师叔几次三番受山川剑所托,替他做盔甲兵刃等物,你也知道,陈师叔天性懒得应酬,都是小师叔替他跑腿当信使,一来二去,同殷大侠有了些交情。”

他话说到这,周翡已经明白了,便接道:“后来他对殷大侠之死有疑虑?”

谢允点点头:“不错,山川剑、南刀——老南刀,还有当时我的事,他至死都一直耿耿于怀,遗愿便是要我去追查海天一色,给他一个交代……如今他与梁相两位比邻而居,想必可以面对面地交代清楚了。”

周翡微愣——“海天一色”像一个好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牵制的由头,所有人都想利用这个由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四十八寨原本人就多,后来周以棠又带回来一批心腹回家,堪称人多眼杂,有些话至今她都没机会口头问清楚,此时在东海之巅,四方视野平整,周遭一目了然,她才斟词酌句地含蓄道:“那位真的不姓赵吗?”

谢允微微弯了一下眼角,同样含蓄地回道:“我们赵家这几代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特别容易热血上头,凡事想当然耳,吟风弄月的本领不错,纸上谈兵也都是好手,却都上不了真章。从先帝到我爹,再到我,都是一路货色,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人物。”

周翡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然而视线被墓碑挡住了,她看不见那两座比邻而居的墓碑:“可梁绍到底图什么?”

“当时箭在弦上,”谢允轻声道,“南边策划许久,集结了数万大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被人发现……必定四下溃散,大昭就真的亡国了。”

周翡诧异道:“可那个谁都不姓赵,这就不算亡国了吗?”

谢允伸了个懒腰,顺手勾住周翡的肩,懒洋洋地将手搭在她身上:“舆图未曾换稿,满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当年所思所愿,还有实现的余地,梁公与先帝心心念念的新政,能在江南铺开,而新帝年幼时只能倚仗梁绍,等他翅膀硬了,纵然梁绍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阴魂不散,只能永远在他设想中的既定路线上走下去,一两代人之内,天下必有安定时,届时你登礁东望,茫茫一片,天海相连,又有什么分别?”

谢允说得不痛不痒,语气抑扬顿挫,只缺个小桌案和惊堂木,不然讲到这里可以收彩讨赏了,亲自为周翡表演了一番赵氏后人是怎样烂泥扶不上墙的。接着,他的爪子又十分不规矩地轻轻挠了挠周翡的下巴,凑到她耳边道:“咱们先去柳家庄,等看完热闹,我带你去旧都玩好不好?过了冬,咱们再去塞外看新草和嫩羊。”

周翡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有点正事没有?就知道玩,大当家要是有事差遣我去……”

谢允笑眯眯地打断她,悠然补充道:“还可以高价买几只小羊羔就地烤,外焦里嫩,根本不必放许多香料,少许一点盐便滋味无穷。”

周翡立刻改口:“……那我去给我娘写信说一声。”

谢允大笑。

江山依旧在,前尘俱以往,老一辈的跌宕起伏渐成传说,又一辈新人换了旧人。

这一代的“山川剑”,是个从小被姊妹欺压得敢怒不敢言的好脾气,这一代的“南刀”,是个一头小羊羔就能拐走的吃货。若干年后,也许能成就一段新的传奇,付与惊堂木与三尺桌案间,未可知。

番外四:朱雀桥边

“阿翡!阿翡!”

周翡将掌心里的柳条甩了出去,正好搭在一条牵机线上,她好似一朵风中柳絮,借力飘起,稳稳当当地落在洗墨江山壁间的山岩上,抬手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丝绢,朝江中小亭一摆手。倚在小亭石桌旁的谢允瞧见,放下茶盏,挥挥袖子,洗墨江中的牵机立刻如同蛰伏的凶兽,带着雷鸣似的咆哮沉入水下。

这位吹风赏月品茶,顺便围观自己媳妇用功的奇男子懒洋洋地朝洗墨江岸上一笑:“阿妍来啦?”

不学无术如李妍,也忍不住五十步笑百步地叹为观止道:“姐夫,真够上进的!”

谢允皮厚三尺,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道:“可不么,现如今,蜀中再没有第二个比我熟悉牵机机关的了。”

周翡感觉他们俩的不着调各有千秋,实在难分高下,无从评判,于是简单粗暴地说道:“闭嘴——李大状,你有什么事?”

李妍长大经历许多,也不那么怕高了,蹲在洗墨江边,她答道:“寨中来了个贵客,姑姑和姑父出门了不在家,李缺德打发我来叫你去见见。”

周翡一愣,因为“接客”向来是李晟的事,倘若有“贵客”需要她露面,那么该“贵客”必定是个不速之客:“来的是什么人?”

李妍扯着嗓子嚷嚷:“朱雀主木小乔。”

木小乔今日光临四十八寨,并没有要兴风作浪的意思,他没将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样子,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长衫,两鬓斑白,面貌上虽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妖气,但总体而言,十分眉清目秀,是个比较耐看的中年男子。

周翡到的时候,他正在跟李晟说话,李晟虽然属于“臭男人”,但因为是美男子,所以木小乔对他态度还不错,有一句算一句,说得都是人话,、见周翡进门,木小乔还正经人似的冲她一点头:“周姑娘,久违了。”

周翡被前任大魔头一句“周姑娘”叫得呛了口风,险些绊倒在门槛上,总觉得他老人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当下,她带了几分犹疑一点头,客套了回去:“朱雀主,当年金陵一役,多谢你援手。”